太宰治执笔《人间失格》时期的照片
当时太宰治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一边注射维他命剂,一边写作。
“对于自己的作品,一句解释、半句说明都是作家的致命耻辱。”
《创生记》中的这句话,或许是太宰治的文学宣言。他波澜跌宕的人生经历,似乎模糊了人们对他作品的纯粹性的认识。而太宰治的文学造诣,很大程度体现在他对文体的把握、探索和实验上,也许大家比较熟悉的是《人间失格》中手记式的独白体,一气呵成表达,带来引人入胜的效果。实际上,太宰治创作的文体类型跨度大且丰富,很多作品即便在现在看来,其表现也非常前卫,如果有机会通读他的各种类型的文体,一定会被他带入一个有如万花筒般精彩的文学世界。
文体家太宰治
从第一部作品集《晚年》开始,太宰治就开创了他独特的创作手法,在奥野健男看来,新手法的创立,与他的精神实质密不可分。太宰治是关注自我的作家,他在作品中让自己作为主人公登场,并不断地批判着自己。小说这种需要用缓慢的描写来塑造具体事件的形式,无法承载太宰治需要表达的观念。太宰治用多样化的表现,从各种角度来剖析自己,将自我的告白隐藏在复杂、神秘的文体中,摸索着新的表现。故意不规则地断句,极端地省略助词,甚至让文章变得晦涩难懂。《创生记》《HUMAN LOST》《二十世纪旗手》都接近于散文诗一般,这种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表达,酷似精神分裂者的诗歌。思想与语言的分离,也是一种分裂性格的特征。太宰治这样的分裂性格者,在寻求适当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的过程中,形成了丰富而富有成效的文体。
演讲体
《喝彩》(1936)
有这么一句话叫作,世间还是好人多,我的确也是这样认为的。而此时此刻,我居然变得泪眼朦胧,究竟是为什么。 有很多关于地平先生、佐藤先生、佐藤夫人、井伏先生、井伏夫人、家里的叔父吉永泽、飞鸟先生、檀君、山岸外史的爱情、我原本想一件一件阐述关于他们每一个人的故事,可要是讲得太多的话,考虑到会影响到以后准备推出的深刻力作,不管在哪里打断我这些无关紧要的故事,我仍旧想在这些话语上将喝彩这个标题加上去,独自一人,体惜自己的心境、正如我以上所陈述的那样。
书信体
《虚构之春》(1936)
月日。
“最近,你有些莫名其妙地开始嚣张起来了。都替你感到不好意思。(空行)事已至此,就请好好地和其他人比较一下吧。像池塘中的岩石上的乌龟伸缩脖子时的那个样子。(空行)如果有稿费的话,请告诉我。看情形,比起你来讲,我好像更加期待着吧。(空行)区区2~3篇的短篇文章,已经让名满天下的太宰治心里开始没底了。你好像不会体会无名之人的快乐吧。吉田洁。致太宰治。邓南遮在湖畔边一声不吭地生活了13年。多么美好的事情呀。”
“在一本什么书上,看到了批评你的言论中,有一处曾写着傲慢的艺术等等的评价,评论者认为当你的艺术失去了傲慢时,会展现出有趣的一面等等的阐述。我的话,是反对这个意见的。对于我来讲,不能把太宰治看成懦夫,这也是之所以我爱太宰治的原因。如果这些会被认为是暴言的话,那么我表示抱歉。这个懦夫的话,反而会像岩石一样,在激烈的舆论中沐浴着,咬紧着牙关。——He is not what he was吧。好久不见了啊。世田谷、林彪太郎。太宰治先生。”
对谈体
《创生记》(1936)
对于我和我自己的作品,一句话的说明、半句的辩解都是作为作家的致命耻辱,文学水平不足、人不懂事、深深的责备、别无他意、不抱怨别人、自我残酷地精进,这是我们作家行动10年来的金科玉条,只要仍处于痛苦底部的一夜,就还要秘密地安抚自己,不要再三出现静下心来去微笑这种事情。
尽管如此,一夜的辗转反侧,仍然放置在我心中的最深处,那个仍残存在我心中的一丝矜持,年轻生命的破灭伴随着孤城,坚持守护向拜伦勋爵誓言的原则、痛苦的手铐、沉重的枷锁、现在豁然一笑、向远处扔掉。甄猪珍珠、甄猪珍珠、未来永劫、吼、原来是珍珠啊、我会嘲笑着、羞愧着、可现在是义无反顾地去承认自己的过失,甚至谢罪的时候吗、我从一开始便知晓了、这个人、不仅仅是一名书生的样子。去年夏天、我田地里的玉米、只得到了七穗。实际上、只有两穗。除此之外、处处无智慧可言之上且有着薄情的评定。我是一目了然的,甚至比眼前雪白的瀑布还要分明,虽然我知道,珍珠之雨,不久的将来,为了我的布兰代斯老师、恐怕、我死后——不!
女性独白体
《叶樱与魔笛》(1939)
悲伤、恐惧、开心、羞耻,在我心中乱作一团,一时间无法思考。我紧紧贴住妹妹消瘦的脸,流着眼泪,轻轻地抱住妹妹。突然间,啊,我听见了。低沉而微弱,但确实是军舰进行曲的口哨声。妹妹也听见了。我看了一眼时钟,正好是六点。我们在难以名状的恐怖中紧紧拥抱着,一动不动地听着庭院里叶樱深处传来地不可思议地进行曲。
神明是存在的,一定存在。我相信。妹妹在那之后三天就去世了。医生觉得很奇怪,大概因为妹妹走得过于安静、早早地咽气的缘故吧。
但是,我并不惊讶。因为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控诉体
《越级上诉》(1940)
禀报大人!禀报大人!那个人,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是的!他是个让人厌恶的家伙。他是恶人。啊。实在无法忍受,不能让他再活下去了。
好的,好的。我冷静地向您禀报。那个人,绝不能让他活下去。他是世间的大敌。是的,我会毫无保留地向您禀报。我知道那个人在哪里,现在就带您过去。请杀死他,把他剁成碎片!
那个人,是我的恩师。我的主。而我与他同年,都是三十四岁。我只比他晚出生两个月,没什么大不了的差别吧。按理说,人与人之间是不应该有如此巨大的差别的。但是,一直以来,他是如何刁难我,嘲弄我,肆意驱使我的呢?啊,我受不了了。能忍的我都忍受了,生而为人,总该到我发火的时候了。
至今为止,我已经庇护他太多了。但是,谁也不知道。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不,他一定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地知道。就因为他知道,才百般捉弄我,轻蔑我。他太傲慢了。受到我地照顾太多,自己觉得过意不去罢了。他是一个傻子一般自大的人。
日记体
《正义与微笑》(1942)
四月十六日。周五。
狂风大作。东京的春天,干风肆虐,让人不快。灰尘向房间中袭来,桌上粗糙不堪,脸上也全是灰尘,心情很差。写完这个之后,就去澡堂。背上也悄悄积满了灰尘,真是忍受不了了。
我从今天开始记日记,这一段时间自己的每一天,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非常重大的事。人的人格是在十六岁至二十岁之间形成的,这好像是卢梭说过这句话,或许真是那样。我已经十六岁了。一到十六岁,我这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其他人好像并没有发现。可以说,这是一种形而上的变化。实际上,到了十六岁,山也好、海也好、花也好、街上的人也好、蓝天也好、看起来完全都不一样了。也开始明白恶的存在了。我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这个世上,困难的事情,实际上大量存在着。所以,我每一天都觉得很不开心。觉得很愤怒。就像吃了智慧果实的人类一样,失去了笑容。从前,我很喜欢开玩笑,故意做出白痴一般的举动,让家人发笑,自己以此洋洋得意。这段时间,我认为这样装傻出丑的行为实在太傻了。小丑,是卑屈者的行为。以扮演小丑来博取人的怜爱,是在太可怜了。空虚。人应该活得正经些。男人,不应该让别人来怜爱。男人,应该为得到他人的尊敬而努力。近来,我的表情大概严肃得异样了,深刻得过度了,终于在昨晚受到了兄长的忠告。
传说体
《右大臣实朝》(1943)
时间飞逝,距右大臣去世已经有差不多二十年了。那时,在右大臣逝去的哀伤中,以御台所为首、武藏守亲广、左卫门大夫时广、前骏河守季时、秋田城介景盛、隐岐守行村、大夫尉景廉以下的百余人纷纷出家,最后,刚刚年满二十岁的我这样的年轻人,也因为悲愁断肠,不明缘由地出家了。之后,二十年,远离浮世,在山中隐居,镰仓也好、尼御台也好,北条也好,和田也好,三浦也好,对现在的我来说,只如淡淡的影子一般,不会成为念佛的阻碍了。但是,有一个人,之前的将军家的右大臣,一想到他我的内心就会崩塌。无法念佛。赏花也好、赏月也好,那个人的事会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单纯地怀念。虽然会因人而异,但是对我来说,他是一个值得怀念的人。虽然有人说他的性格阴郁,但是,他的根底里却保留了源家强韧的气质。
虽说有人说他文弱,也有人极力夸赞他的优雅。但是我觉得这些评价都是令人生厌的、失礼的。
从他的经历来推测,他有可能会是一个厌世、自暴自弃、看破红尘的人,但是在我的眼里,他总是从容自在,无忧无虑。有时还会放声大笑。
手记体
《惜别》(1945)
这是在日本东北地区某个村庄开业的一个老医师的手记。
前几天,一个自称地方报社记者的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前来问道:“你是现在东北帝大医学部的前身仙台医专毕业的吗?
“正是。”我回答道。
“明治37年入学的是吗?”记者从胸前的口袋里一边拿出小小的手账,一边急躁地询问着。
“确实是,我记得是那个时候。”我从记者奇怪地焦躁态度中感到不安。说实在的,我对于和这个报社记者的对谈始终感到不快。
“是他啊,太好了。”记者蓝黑着的脸颊上浮现出了一丝浅笑。“这样的话,你一定知道这个人了。”他用一种让人震惊的强烈肯定语气说道。他将手账摊开,伸到我的眼前,摊开的那一页上用铅笔写着几个大字,周树人。
“我认得他。”
“是吧。”记者得意地说:“你们是同级生吧。而且,那个人,后来以’鲁迅’的名字出现,成了中国的大文豪。”他对于自己过于兴奋的语气羞红了脸。
“这种事情当然知道,但是,周先生即便后来没有成名,作为一起在仙台学习、游玩的同学,我也是很尊敬他的。”
“是吗。”记者吃惊地睁圆了眼,“年轻时已经那么伟大了啊。果然称得上是天才。”
“不,并非如此,用普通的话来说,他是相当坦诚,非常善良的人。”
翻案体
《御伽草纸》(1945)
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哦
有一个右脸长着肉瘤
让人厌恶的老爷爷
这个老爷爷,住在四国阿波剑山的山脚下。(只是这么感觉,并没有什么证据。)原本,《取肉瘤》的故事,最早是从《宇治拾遗物语》中来的,但是,在防空洞中,不可能完整地诠释原典。不仅是这个《取肉瘤》的故事,接下来要写的浦岛太郎的故事,在《日本书纪》中也有记载,《万叶集》中也有歌咏浦岛太郎的长歌,除此之外,《丹后风土记》《本朝神仙传》等当中也有相关记载,而且,最近,鸥外的喜剧中也有出现,逍遥似乎也曾将这个故事改编成舞曲,总之,从能乐到歌舞伎,再到艺伎的手舞,浦岛太郎登场无数。我有将读过的书立刻送人、或是卖掉、或是扔掉的习惯,从过去就没有藏书的习惯。现在,就算我根据模糊的记忆,不得不去寻找过去读过的书,要做到也是很难的吧。
我现在正在防空壕中。而且,我的膝盖上仅仅只有一本摊开的绘本。现在,我放弃对物语的考证,可能只有自己凭空想象来编造故事了吧。不,或许这样反而更能创作出活灵活现的有趣故事也未可知。就这样,一个奇妙的父亲般的人物,死不认输似地自问自答着讲起故事来。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哦。
在防空壕中,一边读着绘本,一边在心中开始描绘出与绘本中的故事完全不同的新故事来。
这个老爷爷,非常喜欢喝酒。喝酒对于那个家庭来说,是一件非常孤独的事。因为孤独才喝酒,还是因为喝酒被家人厌恶,而自然地陷入孤独,这恐怕是探究两个巴掌相击,究竟是哪一只手掌发出了响声,只是去装模作样罢了。
总之,老爷爷在家中,总是颓丧着脸。说起来,老爷爷的家庭也不是什么坏人家。老奶奶还健在,快要七十岁了,但是仍然身材挺拔、眉清目秀。过去,大概是个大美人吧。从年轻地时候便沉默寡言,只是勤勤恳恳地忙着家务。
“春天到了。樱花都开了。”老爷爷高兴地说着。
“是啊。”但是老奶奶的回应却很冷淡。“让一下。我要打扫这里了。”
老爷爷又愁眉苦脸起来。
段子手太宰治
太宰文体的疾走感、对口语的运用、大量的短句,以及叙述主体的切换,让他的作品散发着无限的魅力。有人将他的作品语言风格,比作当代博客的语感,这种贴近日常的表达习惯,让他在年轻人中也颇具人气。就算你没有读过太宰治的作品也一定知道他留下的不少名句。如果是生在互联网的时代,太宰治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厉害的“段子手”呢。
《人间失格》(1948)
比起受骗的人,骗子要痛苦几十倍。因为他要掉进地狱。
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
我问神,不抵抗也是一种罪过么?
人类总是不了解彼此,尽管完全看错对方,却仍以为自己是对方独一无二的挚友,终生未能察觉。待对方死后,还上门吊唁涕零。
世间。我开始隐隐约约明白了世间的真相,它就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争斗,而且是即时即地的斗争。人需要在那种争斗中当场取胜。人是绝不可能服从他人的。即使是当奴隶,也会以奴隶的方式进行卑屈的反击。所以,人除了当场一决胜负之外,不可能有别的生存方式。虽然人们提倡大义名分,但努力的目标毕竟是属于个人的。超越了个人之后依旧还是个人。世间的不可思议其实也就是个人的不可思议。
所谓世间,不就是你吗?
如今我已不再是罪人,而是狂人。不,我绝对没有发狂。哪怕是一瞬间,我不曾疯狂过。但是,被关进这所医院的人全是狂人,而逍遥在外的全都是正常人。
《樱桃》(1948)
老子比孩子重要。
《家庭的幸福》(1948)
家庭的幸福,是诸恶之本。
《如是我闻》(1948)
攻击他人是没有意义的。应该攻击的是那些人的神。
《斜阳》(1947)
人都是一样的。 这是一句多么卑屈的话呀!这是一句既瞧不起别人也瞧不起自己,毫无自尊心、使人放弃一切努力的话。马克思主义主张劳动者的优越地位,它并没说人都是一样的之类的話。民主主义主张个人的尊严,它也没说人都是一样的之类的话。只有妓馆揽客的才说那样的话: “嘿嘿,装什么清高,人不都是一样的吗?” 为什么要说是一样的呢?为什么不敢说是优越的呢?就是奴隶根性作祟。
我伪装早熟,人们就传说我早熟。我伪装懒汉,人们就传说我是懒汉。我伪装写不出小说,人们就传说我不会写小说。我伪装说谎,人们就传说我说谎。我伪装有钱,人们就传说我有钱。我伪装冷淡,人们就传说我冷淡。然而正当我当真痛苦得禁不住发出呻吟时,人们却传说我是伪装成痛苦的。
幸福感这种东西会沉到悲哀的河底,隐隐发光,仿佛砂金一般。
我们是为了爱与革命诞生到这世界上来的。
《维庸之妻》(1947)
管他是不是人面兽心?只要我们活着就行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忧无虑的日子能有一天,不,能有半天,那就算是幸福的人了。
《潘多拉之盒》(1945)
爱,是存在于世间的。一定,存在着。没有被发现的这是爱的表现和形式。
人类只有依靠这种纯粹的献身才能真正不朽。
《御伽草纸》(1945)
人,是一种宿命。
《津轻》(1944)
不要绝望,在此告辞。
《奔跑吧!梅勒斯》(1940)
怀疑他人之心是最可耻的恶行。
是等待的人更痛苦呢,还是让人等待的人更痛苦呢。无论怎样,我已无需等待了,这才是最痛苦的事。
既然活在这世上,便怎么也免不了要向谁卑躬屈膝,继而一步一步,压榨他人辛苦攀爬,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编辑: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