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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宴
酒尊
刘黎平说《诗经》之
史上
本版撰文/刘黎平
历代王朝,在史书上表现出来的,是一部部政治史、军事史、经济史和外交史,其实还有一部史常常被人们所忽略,那就是人情史。每一个朝代,都有一个巨大的人群,人群之间,何以无情?
因此,中国的传统社会,极其注重人群之间的感情互动,如何增进父子、夫妻、兄弟、朋友等一个个圈子的温情,传递正能量,史书上没有专门的记载,但诗歌里有。例如,《诗经》在这方面就介绍得特别详细。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周朝人向往一个友爱型社会
两千八百年多年前的周宣王时代,中国北方某处的山谷里,传来伐木的声音。一阵接一阵的伐木声中,又传来啾啾、叽叽、喳喳的鸟鸣声。鸟儿为什么鸣唱?因为它们从幽深的谷底迁到高高的乔木上,“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从这个自然界的迁移现象中,产生了我们常用的民居人事现象——“乔迁之喜”。
鸟儿搬家,关我们人类什么事?殊不知,中国文化历来讲究天人合一,对于大自然的一草一木、花鸟鱼虫,先民中的文青们,都能往人事方面联系。原来,小鸟飞上乔木,是要寻找同类,呼朋引伴,追求友谊,“求其友声”。
在周朝文青的眼中,所有的自然现象都与人事有关。诗人不禁感叹,小鸟啊小鸟,你们都知道要建立朋友圈,我们人类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呢?建立朋友圈有什么好处呢?可以让社会和和睦睦、平平安安,“终和且平”。
怎么建立朋友圈呢?举办一次小型派对吧。于是,还是在一片伐木声中,某位文青把院子洒扫得干干净净,把竹子做的蝶儿碗摆得整整齐齐,赶紧把羊圈里那肥肥的羔羊拿出来待客,吩咐家里人把美酒里的酒糟过滤出来,把酒杯都给我倒满,满到泡沫从酒杯口溢出来。当然,周朝没有啤酒,这里只是根据现代的情景对当时做的一个猜想。
派对现场布置妥了,接下来该考虑请贵客嘉宾的事了?请谁呢?邀请名单出来,既有同姓的亲戚,“以速诸父”;也有异姓的亲戚,“以速诸舅”。所谓速,就是请的意思,如果不好理解,可以结合成语“不速之客”来理解。
山谷里的伐木声还在持续,那斧头似乎也在敲击着主人的心窝,他有些急躁了,时不时地跑到门口去张望,可谓望穿秋水: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怎么还不来呢?我斟好了美酒,烹好了佳肴,你们怎么还不来呢,“宁适不来,微我弗顾”,可别浪费我的一片殷勤。
其实,不是客人不来,而是主人太心急。主人的担心无疑是多余的,瞧瞧,一到时间,贵宾们都到齐了。友谊天长地久,那就得多喝酒,家里的美酒喝完了,赶快去市场上买,“有酒湑我,无酒酤我”。既有伐木的声音,又有沽酒之处,我猜测这场派对发生在一个小山镇里。
派对的高潮来了,小伙伴们击起了鼓,虽然没法弄清楚西周时期派对上奏的是什么乐,跳的是什么舞,但字里行间对当时的气氛有生动的描写,只见主客们都已经忘形,随着鼓声疯狂起舞,“坎坎鼓我,蹲蹲舞我”。
这是一次极其尽兴的派对,也是一次余味无穷的派对,酒喝够了,舞跳够了,但友谊还没有叙够。于是大家约好,等哥和姐下次有空的时候再来,把盏言欢,“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为什么一次普通的酒会派对,要用这么大的篇幅来记叙呢?这里面的历史信息量特别丰富。这首诗作于周宣王时代,之前刚刚经历了一场危机,周宣王提倡以“友”的精神来化解当时的危机,主张从天子到群臣,乃至庶民百姓,都不能忘记旧朋友,同时要结识新朋友。
当时的人认识到,友谊是让社会温暖的要素,也是促进社会进步的要素,“自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须友以成者”。社会各个群体,都要有真挚的友谊,才能成事。
而当时友谊的具体标准就是:“亲亲以睦友,友贤不弃,不遗故旧”,主张家族内部要和睦,朋友之间友谊深笃而持久,不要因为没有利用价值,转眼就不认人,所以要“不遗故旧”。
可见,当时要建立一个友爱型的社会。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上下级之间通过派对建立友谊
之前讲的是平级友辈之间的感情,而上下级之间有没有可能建立一个友爱的朋友圈呢?有的,同样是在周宣王时代,为了培养上下级之间的友谊关系,老板和员工之间举行派对时,会唱起一首叫《鹿鸣》的歌。关于这首《鹿鸣》,有大家熟悉的句子,“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在周宣王时代,为了让君臣关系,也就是上下级关系,更加亲切自然,他们想到了开派对。朱熹就是这么解释的,认为可以通过派对拉近上下级关系,“而制为燕飨之礼,以通上下之情”。
这样的派对,生动活泼而有序。宴会的开头,歌者就唱起来:“小鹿啊小鹿,在野外吃着青草。”这开派对跟鹿鸣有啥关系?原来,他们是借助大自然的动物来比喻人类的友谊,小鹿们在野外发现丰美的草地,高兴得呼朋引伴来吃草。
把上下级比喻成森林里的一群萌鹿,关系一下就拉近了。接下来,“鼓瑟吹笙”,乐工演奏,主人献词,歌手演唱,要唱足三首。当然,客人们不能干听着、干看着,小礼物那是不能少的。有人会提着竹筐出来,一份一份地发小礼物,“承筐是将”。
对嘉宾的要求是什么呢?知名度不是门槛和指标,不是说你够红够有人气就有资格参加派对,在宴会上说自己的感情隐私或者爆一两条猛料,在那时也不时兴。那时讲究的是人品,嘉宾们必须能够在品德上做出示范,能起到引领众人走上康庄大道的作用,“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在座的贵客,向大伙显示的不是珠光宝气和社会人气,而是美好的品德。
主客之间,都以加强修养为激励,主人有美酒,嘉宾有美德。虽然喝酒喝得尽兴,但彼此都不会显示出轻佻的模样,大家和和乐乐,在派对上建立了真挚的友谊。
还是那句话,周朝要建立的是一个友爱型的社会。
这种派对,起初是在朝廷举行,后来慢慢地推广到民间。从《鹿鸣》可以看出,中国先民的宴饮派对,其主题还是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友谊。互信这个主题是蛮高大上的,如果只是胡吃海喝,孔夫子也不会把它保存下来了。
古诗中的饮酒
饮的不是酒是文化与和睦
以《诗经》为源头,中国的友谊文化继续在酒盏中流淌,持续着那份真挚、和睦,饮的不是酒,而是友情、是和睦、是文化上的相知。
例如在孟浩然的《过故人庄》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伐木》中的主客深情,孟浩然与农庄朋友约好饮酒叙旧,其实,他们享受的是浸染着绿树、青山、桑麻、菊花等自然气息的友情。白居易约刘十九喝酒,其实一起享受的是晚来天欲雪时,红泥小火炉的那份温暖和温情。在孟浩然和白居易的诗歌里,《诗经》的浓厚情谊还在绵远地流传。
再如公元208年的长江江面上,皓月当空,战船千艘,曹孟德横槊赋诗,他吟唱的不是要踏平江东的豪情壮志,而是对友谊的深深眷恋,对时光流逝的浅浅伤感,直接将《鹿鸣》里的“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置入了滚滚长江的战场。
《诗经》的精神,流淌在每一个中国文化人的血脉里。
(实习编辑:马建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