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编的昆剧作品,可以把偌大的上海大剧院填满3场,近5000张票都是真金白银地卖了出去,演出前,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在为票子紧张焦头烂额。而三天里,每场演出都是盛况空前,谢幕可以用嗨到爆形容,演出结束后的刷屏持续了整整3天,各种关于艺术或好或坏的争论,各种围观群众的叫好或者喝彩,使之成为了一个文化事件。这是昆剧艺术难得拥有的大众关注,从这个角度而言,张军昆曲艺术中心在自己公众号里的那个演出自述,“《春江花月夜》,在这个时代里昆曲最好的样子”,并不为过。
自然,作为一个新编剧,《春江花月夜》有很多艺术上的问题,无论是编剧和导演,还是来自台湾的整个设计团队,他们在这部作品里都还有很多艺术上可修改可上升的空间。但这些,完全没有影响这个作品以前所未有的聚焦度,吸引大众的目光和喝彩,吸引那些从未走进过剧场看过昆剧的观众,以一种惊艳的目光,开始审视这个有着600年历史的古老剧种。
这应该是张军做这样一部作品的初衷,也是他这么多年,执着以求的一件事情。
让昆剧“活在当下”
在作为一个青年昆剧演员的十几年里,张军有过很多选择、很多诱惑、很多纠结,但最后,他还是选择留在了昆剧这门传统艺术的土壤里。原因自然很多,他对记者的回答是,因为对这门艺术有感情,但应该,他也还有他的抱负。
在《春江花月夜》演出的前后,他的一句话可以理解成是他的抱负:“要让昆剧艺术,活色生香地、真正地活在当下。”后来,他又补充了一句,“要让昆剧,成为当代观众生活的一部分。”
在《春江花月夜》首演拉上大幕的时候,张军应该是可以为此欣慰并自豪一番的。
从上海昆剧团副团长的岗位上辞职,张军让太多人感到意外和不解。大部分圈内人都不看好他的选择,原因太明白不过,搞戏曲的人离开体制,难!关切的人甚至担心,他会最终因为生存问题而放弃昆剧。
而事实上,离开上昆成立张军昆曲艺术中心后的这几年,张军也过得并不容易,在戏曲这样高度综合化的艺术形式下,在一个资源几乎完全被国家院团垄断的行业里,从事着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市场支撑的传统艺术,作为一个昆剧演员,要单打独干,做一个“个体户”,其中的艰难和艰辛,任何一个和这一行沾点边的人,都应该是能明白和体会的。
但是五年间,张军做了一台朱家角的园林版《牡丹亭》,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昆曲音乐形式“水墨新调”,他还做各种沙龙活动,在各种场合面向各种人群演昆剧,商业的或是不商业的,只要觉得有价值的,他都会去。他不仅让自己和昆剧都活得好好的,还把昆剧带到了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带到了法国外交部长的古堡官邸,向世界展示中国传统文化。
这期间,大家最担心的是,张军会因为奔忙于生存问题和昆剧的传播,而疏忽于艺术本身,放弃创作。对于一个曾经让所有人看好的昆剧演员而言,这太可惜。
但没想到,在当个体户的第六年,他向这个世界抛出了原创大戏《春江花月夜》。而且,这一次,抛得掷地有声,动静大得惊人。
最让人震惊的是,5000张票卖完了,现场的观众沸腾了。这是体制内戏曲几乎无法实现的。
这是张军多年积累的一次爆发,也是一次对体制内戏曲无言的挑战。
剧作家罗怀臻见证了这部作品的出炉,他的话也许可以看作一种解释:“这部作品如果四五年前就排了,未必有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个格局、张军对这个作品的理解和在这个作品中所寄托的他个人的意愿。如果没有这五年他离开体制的艰难、打破、困顿,他也许不会把他自己曾经是一个昆剧的既得利益者,转化为来为昆曲担负责任。”
这是一部真诚之作
事实上,《春江花月夜》最值得褒奖的成功是它的真诚,从头到尾,这都是一部遵循着艺术规律和市场规律的创作。换句话说,这是一部良心之作。
必须要说说创作这个戏的难处。
虽然张军并不喜欢诉苦。他更喜欢说一些光鲜的东西,正如他希望昆剧呈现的面貌。但作为一个旁观者,了解难处,才能了解难能可贵之处。
众所周知,在当下的戏曲界,创作之艰难,环境之恶劣,已成共识。
艰难是因为人才匮乏,恶劣是因为功利横行。大部分时候,一部作品的创作初衷,或是因为评奖需求,或是因为任务要求,甚至,有时候就是为了立项要钱。总之,在国有院团立项的考量体系里,观众和市场永远不是什么参考系数。因为,他们不是院团的衣食父母。
但张军和他的团队却必须靠观众靠市场活下去,没有观众掏出钱包买票,没有观众关注叫好,他们也就没有生路。也因为此,张军的创作,难上加难,既受制于创作人才匮乏,又无奈于现有体制下造就的恶劣市场生态。
于是张军开始埋头培育他自己的市场。这几年,他和团队一直致力于自己的会员体系建设,在新媒体出现的第一时间建立了自己的品牌公众号和网上商城,在朱家角的园林版《牡丹亭》演出,如今已经实现场场爆满,这也为张军和昆曲招揽了很多新的观众。
对于创作,张军始终抱着谨慎的态度。一个理由是,要找到合适的创作团队和有意思的作品样式,很难。另一个原因,虽然不说,但显而易见,和国家院团不同,排一个戏评一个奖束之高阁,没有观众无人喝彩。这样的事,只有体制内的院团可以干。张军和他的团队输不起,更赔不起。
事实上,《春江花月夜》的酝酿很早就开始了,张军为它可以说是费尽心力。最早听张军说起这个戏,已是三四年前。当时,罗周的《春江花月夜》剧本创作完成后卖给了别的剧团,张军为此十分惋惜,感慨好剧本难求。后来该剧合约过期,张军最终争取到这一剧本。这些年,他也一直在寻觅导演和创作班底。邀请中国台湾国光剧团导演李小平及云门舞美班底合作也并非偶然。过去两年间,张军一直在研究云门舞集的成功之道,并且不时出现在台湾的某个剧场。而明眼人看一下就知道,一个民间的团队,要把这么多大牌的创作者拉到一起,人员还牵涉到两岸的体制内外,这样的阵容,没有一定的魄力和毅力,是很难有成就的。
对此,张军的想法始终坚定:不管如何,每一个环节,都一定要找到对的人。
前后筹备三年,《春江花月夜》最后的出炉,每一个环节的个中艰难,只有张军自知。但无论如何,身兼制作人的张军,第一件难事就是筹措资金。在当下的环境里,要做一个体面的大制作,要请来一流的创作阵容,五六百万元的投入已是常态。国家院团有各项政府文化资金,而一个民营院团要筹措如此一笔巨款,还要让这样的巨款有后续可能,其难处,是国家院团不可比的。
当然,最难的事情,就是卖票。因为在上海,愿意花钱买戏票看昆剧的观众,大概只有1000人。
如何寻找戏剧艺术性
与市场间的平衡点?
《春江花月夜》首演前的半年,在安福路一个咖啡馆,张军就拿出了一个密密麻麻的宣传计划表,希望听到一些意见。这个宣传计划细节缜密、活动充实,在戏曲界大概可以算得上绝无仅有。这其中,光发布会就有三四场,各种推介活动更是多达20多次,每一次活动都是张军自己主持和主讲。张军笑笑说,“我的团队已经被我逼疯了。”
上海大剧院的宣传经理武鹏这几天也不停感慨,和这么多演出团体包括戏曲院团有过合作,张军团队的宣传活动配合度之高实在少见。对媒体更是到了见缝插针的地步,寻找每一次的可能进行传播。而最后到手的节目册,其精美程度更是达到了国际水准。
最后,《春江花月夜》卖到一张不剩,并且破天荒地在大剧院加了座。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走进剧场看昆剧。演出结束,一个第一次看昆剧的观众说,《春江花月夜》的观剧过程很美好,感觉把昆曲从考古和纯美学的玻璃柜里取了出来,又有很多中国美学的东西在里面。这应该也是很多观众的感受。
回到作品本身,《春江花月夜》在艺术上并不能算是尽善尽美,在很多专家看来,这部作品在剧本、导演乃至舞美灯光方面,都还有很多值得探讨和修改的地方题。但它对观众和市场却拥有强大的吸引力,演出现场的火爆反响,观众由衷的喜爱和投入,是这几年戏曲演出所少见的。
这似乎给戏曲创作又提出了一个新的课题。当全新的观众走进剧场,在新观众的审美需求和艺术创作的自身完美度之间,如何寻找一个平衡点?但张军显然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最后选择遵循自己的追求,在当代的剧场语境下,对昆剧新美学做最大努力的追求,赢得尽可能多的观众。当然,要做到两全,在今天看来,还是很难。
但至少,张军和他的《春江花月夜》用自己对待艺术的真诚、对待观众的真诚,赢得了市场,赢得了掌声,赢得了当下。
(编辑:王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