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慈
我站在客廳裡,睜大眼睛,環顧家裡的每一個角落。我家,是一個加州人不倫不類的家的典範,從Costco買來的柚木餐桌、有劃痕的核桃木地板,牆上幾年前拍下的全家福:一個洋人、一個東方人、兩個混血的孩子。不值錢的複製油畫,馬蒂斯(Henri Matisse)的〈開著的窗戶〉,被加州絢爛的陽光曬褪,色彩的歡樂隱身到時間的深處去了。極容易活下來的室內植物:一盆水竹、一盆大舌頭、一蓬高及屋頂的錢幣樹。玻璃拉門外面丈夫用的燒烤工具,孩子們留在游泳池邊上幾條藍色和紅色的浴巾。這在矽谷算不上是富裕之家,但這裡的每個人、寵物,都是獨一無二的。
家裡的什麼地方總有一個聲音叫喚:離開美國、離開美國,美國會毀掉你。二十五年前,我離開中國的時候,也是同樣的聲音叫喚著:離開中國,逃走、逃走!
我看見站在玻璃門外,等我給牠開門的狗C。
牠望著我,沙金色的毛在加州的太陽光下閃閃發亮 …是澳大利亞牧羊犬與德國狼犬的混血狗,天生眼睛近視,除此之外,頭部、牙齒、耳朵、眼、前肢、後肢、尾、趾部、毛色等都完美無缺 …憨厚的眼神顯露牠不知我即將離開,牠死去之前我不會再回來。
每個夜晚,我在車庫裡給牠讀書,哄牠入睡 …十三歲了,從不知道自己是一條老狗,而在我心深處,牠也永遠只是一條小狗 …從媽媽肚子裡出世那一天,我看著牠最後一個出生,閉著眼睛、嘰嘰哭叫,身上沾著黏黏的胎液 …的媽媽用舌頭將牠舔乾淨,我抱著牠,將牠小小的心臟貼到我的心臟上。
牠的媽媽十四歲不到就死了,就埋在後院,墳塚上長了竹子和空心鼻草。C常臥在旁邊過夜,小心地望著黎明到來。每天都有最新的和最久的天空,帶給牠媽媽的愛,永恆的、不盡的、帶點批評的愛。
我常跟朋友說:“我找到了真正的幸福:老百姓的生活!”
再見,死去的狗、活著的狗!
門口是我的一只超重的大旅行箱,還有一只女兒讀高中時用過的綠背包。我想像自己背著一個綠背包,拖著一只超重的大旅行箱,像一隻跛腳鴨,小心地進出各大國際機場,不禁笑起來。
九點半了,飛機是十二點二十五分起飛。到三藩市國際機場尚需四十多分鐘,如果交通擁擠,那就要算一個小時還不止。我不知道自己還有些什麼要做的,似乎籌畫了多年的這個時刻,只是一個幻覺。
在這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裡,我每一天都過得像有些茫茫然的VIP。家的美感,在於有孩子;孩子的價值,在於從她們身上找不到任何瑕疵。可除了母愛,我發覺自己活著,頂像賭場裡一個遊逛的閒人,一個無處下注的人。
我聽到女兒大米在外面的急叫聲:媽,你到底還上不上飛機?
好了,來了!
我拖著大旅行箱經過剛剛裝修過的廚房、經過廚房剛剛鋪好的人造大理石地磚,如一列火車轟隆隆開過田野。我想,走吧,我要像鮭魚逆流而上,去幹我命中要成就的事情,死而無憾。我的汗水爬上額頭,從頭髮流到脖子,我後腦勺到背上都可以架座橋了。
現在我沒有感情瓜葛了,我同丈夫之間不再有年輕時的迷戀,只有日復一日的生活習慣;兩個孩子大的二十歲、小的已經滿十八,我,同世上的每一個母親一樣,鬆了一口氣。我,在塵埃中解放了。
我受著煎熬,養大了自己的孩子,她們迷人、被父母珍愛;她們是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沒有孩子在家的日子,真不知從何得到激情,以繼續後半生的日日夜夜。
我漸漸喪失精神的身體,時胖時瘦,像沉睡的大地,毅力驚人,卻存在害怕。過去從中國帶來那麼多的痛苦,後來被美國的樂觀主義意念感染,心花怒放,接近瘋狂。一天,被蒸發到不知哪裡去的那些過去之事,像大雨落下來,一大堆砸在我身上。我忘了,我自己也有個媽媽,她也需要自己的孩子。
媽媽,她住在雲南。如果人類活著是為了找到人生的意義,而離開我的家,會幫助我找到這種意義。我要回到地球的東半邊,中國大西南的哀牢山中去,與媽媽、野豬和毒蛇同居,在脆弱的寧靜當中,通過寫作,重新誕生。
我急速蹲下,將背包放到面前,再次檢查護照、機票、錢。 還有iPhone、iPad、蘋果電腦,飛機上要用的偌喏可斯、剖哉可、柔拉夫特、愛得維爾(Advil)。一小瓶解憂、一小瓶治沮喪,又一小瓶為鎮靜,還有一小瓶控制頭疼。
大米坐在汽車駕駛座,披著一件H&M那種瘋賺青少年錢的廉價店買來的薄毛衣,裡面穿著我的鵝黃棉布起小綠星子的舊裙子。她從去年起開始翻我的衣櫥,穿我年輕時的衣裙。她那身打扮,讓我與她同在一個時空。
護照、機票、相機?
帶了。
她“轟”的一聲,將車子開向前。這輛我開了好幾年的紅色福特,自由型六座車,別了;路過鄰居家門,退休的前美國駐伊朗大使在草地上蹲著發呆,也許他在給草坪鬆土,別了。一輛炮彈灰的銀色“路虎”跟我們擦肩而過,車窗搖下,是讀書會的會友弗蘭基,史坦福大學天文物理學院院長的老婆。她跟我招手:拜,老話梅。
我剛舉手要跟她道別,手機響,丈夫來的,很友好地提醒我:我在廚房的切菜平台上,給你放了手電筒、辣椒水噴劑,你看見了嗎?
我說:沒忘沒忘,沒忘啊。謝謝,我帶著了。 手機一掛,我急忙對大米說:掉頭回家,我忘了帶上東西。
大米打了個急轉,往回開。“你太混亂了,媽媽。”
“混亂給我靈感。”
車沒停穩,我就跳下。我開始有時間的急迫感了。我不想花時間開大門的鎖,就從通向後院的側門柵欄衝進去,C狗正好站在門後,絆了我的腳。我扶了牠一下,進了車庫。打開車庫通向家中的那扇門,門正好對著後院的游泳池。家中寧靜,我無意識地站著發愣。
透過玻璃,那兒就是多年來我靜謐和美滿的後院生活!
夏天,丈夫和小女兒喜歡將白色的塑膠椅子放進池水,坐在水中吸自做的檸檬汁。等他們上岸,兩把白椅子就漂浮在水中,空著。主人們剛剛離去,他們剛剛坐在這兒交談。
此刻,清澈的游泳池,一只空的彩色橡皮船靜靜地飄在水上。
我啟動自己失神的四肢,到廚房的切菜平台上抓起了手電筒、辣椒水噴劑,然後順來路又衝出門去。剛到外面,見對面鄰居從大開的車庫裡出來了,像電影明星一樣,英國俊男vs.紐約美女。他們牽著兩隻蹦蹦跳跳的小狗要去散步。尼克?湯瑪斯,谷歌google公司的工程師,來自那個英國女明星凱特?溫絲蕾(Kate Winslet)的故鄉,大倫敦以西、泰晤士河以南的伯克郡首府雷丁。
在他的家鄉,凱特?溫絲蕾功成名就,她童年舊居所在的街道,也被重新命名為溫絲蕾街。我們一說到這個,尼克就聳聳肩笑笑,“為什麼不,她那麼有才,又那麼有個性。”
從紐約搬來加州的艾米,她有一雙既黑且美的ABC眼睛,意思是中國人的眼睛形狀、美國人的天真眼神。她是一個小小的比爾?蓋茲,花了十幾年時間,發明一種教新老移民學英語的軟體。
有一段時間,我一心想遷居紐約,過一種充滿激情的生活。艾米將她收藏所有關於紐約的書籍借我,告訴我:“我們家從香港移民到紐約的最初幾年,聖誕樹下擺著那些包裝好的盒子,裡面統統是空的!我們根本沒有錢買禮物。我有很多年見不到父母,他們在新澤西打工,我們五個孩子跟著奶奶,住在中國城的一間小公寓裡。不懂英語,就賺不到錢,甚至沒辦法幫助別人。”
此刻艾米那雙明亮的大眼睛使勁地瞪著我,問道:你真的要走嗎?(從紐約大學課堂學來的中文)
Yes。
你要去哪裡呢?(洋涇濱中文)
I am going home.我要回家去了。(洋涇濱英語)
是中國嗎?什麼地方?
雲南。
為什麼要去?你還有老公、孩子,這裡就是你的家。你到底為什麼要走?
我要去找老虎草。
啊,老虎草,有意思。什麼是老虎草?
那些老虎受傷時,牠們會本能地去找一種草,在草上面擦來擦去,打滾療傷……老虎草會治好老虎受的傷。
你受傷啦?為什麼我跟你住對面七年,我都不知道你是老虎?
不是我是老虎,是我生於1962年,是虎年。你夢見過老虎嗎?
夢見過十多隻老虎呢,哈哈哈……曠世灰天,老虎只出現了片刻……
是的,Yes。我也做過這種夢。
艾米說:你為什麼不能用“老虎草”做你的書名呢?你是那麼會讚美老虎治療自己的草。(洋涇濱中文)
I cant see why not!對,就用它了。(洋涇濱英文)
老虎草究竟是什麼種類的草?顏色呢?長在什麼地方?山上嗎?平原嗎?有味道嗎?可以拿它來治療人嗎?
我要走了,沒時間了。老虎草是一種真相,人可以用它療傷,叫真相治療法。它長在希臘、美國、中東、雲南,還有很多很多……places……
我親吻艾米、擁抱尼克,向大米那張克制著不滿的臉望一眼。
然後上了車。
我們的福特車重新上路。大米那張混血兒的臉,表情風起雲湧。她將車開得飛快,我不敢吭氣。過去是女兒聽媽媽的,媽媽要是氣憤,女兒只有乖乖忍讓;現在是媽媽聽女兒的,懷著深藏不露的欣喜。
我挑戰她的極限,說:乖乖女兒,你先不要上高速,你從Waverly街走,我想看看史蒂夫?喬布斯的家。聽說他家正在換屋頂,可能是打算不搬走,一直跟我們為鄰。[NextPage]
為了逼女兒就範,我補上:我這一走,可能往後再也看不到蘋果老爹他住過的家了。
大米不露聲色:媽,他去年就死了,你早就看不到他了。
大米沒聽我的話。這個孩子,這本我在人世的渴望之書,繼續朝著高速路入口的方向奧勒岡大道走。奧勒岡大道與培基米奧大街是同一條街,分叫兩個名字,是矽谷地區最北邊的界線,以此為準,向南二十英里,就是我居住了二十多年的矽谷。地球上最多瘋子的地盤,最富有的人、創造力超人的高科技精英,都住在這片土地上。這片方圓一千五百平方英里的地上,生活範疇獨具一格,空氣清新卻又氤氳著水氣,灣水遼闊卻又私密,幾大網路公司的人頑皮、深刻。
車子終於上了奧勒岡大道,大米動人地鬆了一口氣,鼻樑上有細微的汗珠。
“乖女兒,你看前面靠近YMCA的那個口有一條街,街口住著媽媽最好的朋友李太太。她是專門研究馬克思的,她給中國大陸的兒童少年寫過有關馬克思的真實故事,媽媽是她的書評作家。她就要去世了,你能停五分鐘,讓我最後看她一眼嗎?”
大米不吭氣,不肯。
我說:如果誤機,那不正好是命中注定,我就回家跟你們繼續住在一起,骨肉不分開。那不是很好嗎?我就不走了。
這一招讓大米將車開到李大姐家去了。
李大姐癌症復發,要走了。這位沈君山的老友,七年前得了乳腺癌,化療控制住了。現在重新發現,已擴散到肺,醫生說她僅有幾天可活。我的印象中,李大姐剛六十出頭,頭髮還是黑的,圓圓臉總是智慧地微笑著。
我按了門鈴,她的長女,一個三十九歲的未婚女子來開門。
阿姨!她說。
我是來跟你媽媽告別的,我要去中國很久。
……媽媽已經來日無多了。
進了門,客廳右手邊的起居室裡,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婆坐在那裡。我想那可能是李大姐的母親。
李大姐的女兒對那個白髮蒼蒼的人叫道:媽媽!有位阿姨來看您了。
我震驚了,這是怎麼回事?那人是李大姐?
她毫無精神,一頭白髮,坐著睡覺。守在她身邊的,是氧氣瓶,一根長長的塑膠管子幫助她呼吸。她的未婚長女,孝順地幫她在膝蓋上蓋上一條毯子。
李大姐吃了止痛藥,睡一會兒、醒一會兒。我靜靜地等了兩分鐘,她醒來,我問她:“你還記得我嗎?”
她儒雅地說:有那麼一點點印象。
我淚下,病人身上有一股可怕的力量,他們不領情了。
我要到中國去了,來跟你見一面。
哦,好啊。
我看看她的女兒,無話找話地問她:你對自己女兒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希望她趕快嫁給一個愛她的丈夫,有一個快樂的家庭。
話沒說完,她就又睡去了。
我問她女兒:你媽媽的願望,對你來講容易嗎?
她笑笑:不是太容易!
我瞭解,這個女兒是很優秀的,哈佛研究生畢業,受美國勞工部部長趙小蘭的器重,在白宮實習了兩年,是美國政府的培養對象。她長年累月在南美洲做扶貧專案、做“和平團”義工,一心想的都是拯救勞苦大眾,獻身美國的慈善事業,是極其少有的獻身者。這是美國教育的結果,學校總是說:你有選擇的權利去做對的事情,去做你自己!
我從不判斷別人的價值觀,但我可以給一點建議。我跟她說:我有一個愛我的丈夫,也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可是我一點都不快樂。
她笑咪咪地點點頭:我懂,生命中沒有召喚你的東西。
我很吃驚。我有預感,這個女孩不會嫁人。她將要死去的媽媽,也不會不知道。我坐在那兒,感嘆她們母女的生死時空將很快一分為二。
在李大姐醒來之前,我離開了。這次不是像過去那樣道一聲下次再見,她也沒有在門口跟我揮手。來生相見,李大姐。
我的靈魂空洞渺靜。人生意猶未盡,她就要離開了。
大米看見我失神的眼睛,嘀咕了一句:Whats wrong?她盡快地將車又開上了奧勒岡大道。車子和心情都安定之後,她問我:媽媽,你剛才看見什麼?
我說:我看見李阿姨快要仙逝了。她的女兒終身不會結婚,她有理想。
大米問:那麼,媽媽,您希望我結婚嗎?您要我做什麼樣的人?我怎樣才能讓您和父親為我驕傲?
大米,你是一個有德的孩子。你七歲時,我們給你過生日,你吹掉蛋糕上的蠟燭光,然後告訴我和爹爹,你要世界和平!我們當時都笑了,你真該去參加中國城唐人小姐選美。
大米眼眶有點亮閃,不知是記起了自己的兒童時代,還是跟媽媽要分離讓她傷感。
我接著說:女兒,你長得漂亮,要珍惜你的相貌;有淚時,請用美國國旗擦。你要懂藝術,這樣你才能嫁給有錢人,那也是自立自強的道路。請你生孩子,媽媽會幫你!
大米為沒有考上耶魯困惑很久。但她也喜歡現在在上的UC聖塔芭芭拉大學。學校就在海邊,她喜歡沙灘排球、喜歡四季長照的日光,也喜歡太平洋的風常提醒,她是一個東方來的母親生的。
“我們活在一個精彩的時代,有大好、有大壞。走媽媽指給我的路,我不會錯過太多風景。”大米說,“但我們的生活充滿意外,對不對?比如你現在要離開我們,母親?”她不望我,望向前方的公路,“爹爹告訴我,你年輕的時候在酒吧做過酒保,我的同學也告訴我,他們看見你在酒吧喝酒,你是一個開放的華人。”
“如果……”
“找一個將來的晚上,我們去酒吧喝酒吧。媽,我也是一個開放的人。”
我的女兒長大了。她從來沒有這樣跟我講過話。她現在學的是英國文學,也練表演。她常去好萊塢表演一種叫“吐詞”的單口相聲,她的影像在YouTube上,逗得觀眾笑翻天。她也很能寫,她就是父母選擇的那種小孩,內心有動力。
我們終於上了高速。在進高速彎道的一瞬,我怵然想起來:小米,小米呢?我的小女兒呢?
“她在後面椅子上。”
我扭過頭,一米七四高的小米躺在後座椅上,抱著一床被子,睡得正沉。
在三藩市機場國際航線出發的地方,大米幫我將超重的大旅行箱拿下來,將背包給我挎上。
有一個印度女人衝我們叫喚:你們要推車嗎?趕快,拿我的去吧!我花三塊錢才拉出它來,結果發現我行李太多,根本擺不下。我不用了,你推走吧,算你今天走運。
大米,媽媽走了之後,你要學會做菜,啊?今天你回到家,冰箱裡有Costco買來的蝦,你解凍,會嗎?不要用水煮,放在空氣中一小時就好了;如果太陽厲害的話,也許三十分鐘就好了。蝦子,放青豆、放薑末炒一炒,很好吃的。放點醬油、放點糖,不放鹽,千萬別放鹽,特好吃!
大米對廚藝非常陌生,也沒興趣。在這種分別的時刻,她只是忍著,聽我囉嗦嘮叨。
記住了。她說。
我跟大米擁抱。後車廂的門還打開著,行李已經拿下來了。我站在後車廂的門邊,跟睡眼迷濛的小米說:你不用下來,媽媽親你一下。
我在十八歲的女兒胖嘟嘟的臉蛋上緊緊親了一口。我戀戀不捨,我們應該生活在一起,一起哭、一起笑……我的兩個孩子,你們就是我想像中的美國。
“媽,給我寄照片,保重。”小米靠近我,貼我耳朵上悄悄講,“您走了以後,我會炒蝦仁青豆給她吃。做菜的人是我,您跟姊姊講菜譜,還不如對牆去說。”
“那好,再記住怎麼做醉雞:把雞肉撕碎、把黃瓜切絲,粉絲燙一下,裝日本紫菜那個櫥櫃裡有黑木耳,泡一下,湊一大碗。撒香油、醬油、醋、碎蒜末,拌一下,好吃極了。
“雞是哪裡的好?”
“買Costco的烤雞就挺好的了。”
“媽媽,中餐很煩呀。”
“不煩,中餐好吃。煲湯,一塊薑,所有的佐料就是一塊薑,記住了,小米,記住媽媽啊。記住媽媽,你就自然而然會做中餐了。”
我關上後車廂的蓋子,看著大米坐上車去。我看著汽車重新發動,大米那戴著奶奶送她的老銀質戒指的左手伸出來,朝我招招。
我看著我的紅色福特車絕塵而去,上面坐著我的兩個孩子。我到美國來二十多年,青春盡逝,什麼都沒有,就只有這兩個孩子;她們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後院的牆邊,種滿我把著她們的小手種出來的小花、小辣椒、紅番茄,夜裡,月光也照在上面。
我敢保證,車子一離開機場,小米就會從那個偽裝的被窩裡爬出來,跟姊姊一起哭。看見自己母親漸行漸遠,一蹶不振,真是情何以堪。
孩子,有些事情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們。不能告訴你不是說不信任你們,而是事情還在變化之中,還不能馬上講出來;等變化形成了,我就告訴你們。如果你們還能理解,那你們就是上天選者,選來做我的女兒的人。
這個世界,既有真正的哀傷,也就有真正的力量。老虎草,我怎麼能忘掉你,只要我找到了你,我就可以成為我想成為的任何東西、任何人。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