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女真
插图:郭红松
秀,天亮了,五点多了,咱下楼吃油条、喝豆腐脑去吧。反正也睡不着。八个时差,没十天半拉月,咱倒不过来,不像年轻人,三天两天就不在乎了,拿时差不当回事。人生七十古来稀,咱往八十奔啦,岁数不饶人啊。在天上咱已经睡够了,恨不得飞机马上落地,马上到家,马上去马路对过的富城早市。不知道徐记油条还在不在?不会关门停业吧?他家的油条花样多,有白面、苞米面的,还有薄脆饼,豆腐脑上面撒的那撮蒜泥,是用盐和醋腌过捣碎的,是那种绿汪汪透着蓝的颜色,特有滋味儿。周末去闺女家,只要咱一提油条、豆腐脑,闺女表面不反对,过不了三分钟,肯定就把话题拐到油炸食品不健康上,后来又多了地沟油,她更有理了。她研究化学,又有口才,摆起食品健康头头是道,咱肯定犟不过她。但其实咱就是心里想,嘴上说说,过过嘴瘾。咱能天天早晨吃油条、喝豆腐脑吗?天天给咱吃,也未必吃得下去,咱还有别的东西想吃呢。这次回来,闺女只同意咱待一个月,说不放心,让早点回去,那咱还不更得抓紧时间,把最想吃的东西先吃上一遍?
说到油炸食品,美国人吃油炸食品少吗?一点不少,比咱中国人吃的多得多。咱中餐里除了油炸,还煎、炒、炖、蒸呢,不像美国人除了生拌就是油炸。老年公寓的饭咱吃厌了。尤其中午那顿,不是炸鸡就是炸鱼。鱼是好鱼,新鲜,没刺,块头也大,肯定有营养,太平洋没有污染的深海鱼,就是没味道。就不能炖一炖吗?浇汁儿也行啊!天天就那么一炸,蘸点盐或者沙司,没滋没味儿,难以下咽。咱住的老年公寓规定,每天至少在公寓餐厅吃一顿。不吃也得吃,钱花了,没办法。炸鸡、炸鱼、拌沙拉,就这。为啥美国有那么多胖人?还不是油炸食品的罪过?咱家那俩小的,外孙、外孙女,在美国出生长大,也是油炸食品不断,说炸出来的东西香。现在看不出来他们胖,那是他们还小,没显出来。你等他们岁数再大点儿,你就看吧!没办法,孩子入乡随俗,咱说了没用。人家压根儿就是美国孩子。再说闺女也上班,特忙,没工夫下厨房做中餐。他们大人孩子上班、上学,都是带几片面包,里面夹点火腿。咱知道那玩意儿叫三明治。好做,简单。如果不是周末咱过去,估计闺女也不做中餐了吧。
上飞机前通电话,咱跟闺女保证了:豆腐脑、油条不多吃。偶尔吃。咱楼下富城早市的油条又酥又脆。华人超市里,那种冷冻过再炸出来的油条,跟富城早市的油条没法比。那咱也不多吃。跟闺女保证过的。早晨吃油条,中午就改了,改吃大煎饼,要那种现摊的山东大煎饼。记得大上回,回美国,咱在行李里捎带了十斤大煎饼,放到冰柜里冻上,想吃就拿出来缓缓。闺女知道后老大不乐意,说咱没必要千山万水带这种不值钱的东西。咱不管她,她爱咋说咋说。她岁数还小,不知道人老了想吃什么吃不着那种念想、煎熬。山东大煎饼,烙韭菜合子最好吃。鸡蛋放盐,煎了,搅碎,拌上虾皮、切好的韭菜末,大煎饼包成合子,两面一煎,虎皮色,趁热吃,那味道!
吃完油条、豆腐脑,咱去早市溜达,买水果。一年十二个月,闺女掐指算了,就九月份回吧。机票早就订下了。订得越早越便宜。九月份温度好,不冷不热,秋天的果子也都成熟了。对,咱要买一嘟噜巨丰葡萄。美国的提子太甜,不水灵。美国的水果都甜。葡萄咱爱吃巨丰。瓦房店那一带的巨丰好吃。甜里带酸,特水灵,特有味道。还有国光苹果。国光现在可能有点早,没下来呢。也是酸甜,比红富士好吃。国光苹果放一冬天,味道更好。咱小时候都是吃国光,没听说红富士。看见国光咱就买。没有的话,南果梨也行。南果梨可能也有点早,还没下来,得过几天。走之前肯定下来了。年年不是八月十五吃南果梨么。对,南果梨是咱吃过的最有滋味儿的梨。青皮的时候摘下来,不能马上吃,得捂。捂黄了就能吃了。最好吃的就是带红脸蛋的那种。红脸蛋是太阳晒出来的,是阳面的梨。南果梨特奇怪,硬度不同时,味道大不一样。喜欢甜的趁硬吃。喜欢酸甜的,再软软。南果梨不好放,软了不吃,就烂心子了,不能吃了,但马上就快坏了的那时候,也最有滋味儿。咱就最爱吃那时候的南果梨,一咬一口水儿,酸甜酸甜的,入口即化,没有牙也能抿动。南果梨好吃,可惜只有咱老家那地方产。正宗的南果梨就千山周围不大的地方。皮薄,汁水多。别处的南果梨都是嫁接改造的,别看个头大,皮厚,肉粗。南果梨产量太小。很多人听都没听说过,更别说品尝。多遗憾呐。
秀,咱买了水果,肯定不多吃。少食多餐。水果放在两餐中间,血糖最低的那时候。咱知道。罗伯特大夫叮嘱过。头回来咱还跟他预约了,拿了一个月的药。他说咱这个岁数最好不要出远门。他知道咱要去哪儿。他说咱最好回去以后马上到他那儿做个复查。罗伯特这个大夫还不错,挺负责。
早餐如果吃了油条、豆腐脑,中午不吃大煎饼也行。咱还想吃酸菜。特想吃。东北人哪有不想吃酸菜的?秋天的大白菜,撂缸里渍酸了,切成细丝,炒、炖、涮火锅,剁碎了包馅,都好吃。咱小时候,还生吃过酸菜心呢,蘸酱吃。好吃。酸菜现在肯定没好呢,应该说还没渍呢。大白菜还在地里长着呢,还没到搞秋菜的时候。搞秋菜得十月中下旬。咱跟两个小美国佬讲搞秋菜、渍酸菜,他们不懂,也不爱听。咱结婚那会儿,冬天除了白菜就是土豆、萝卜,再就是酸菜。结婚头一年,咱买了一千斤大白菜,一半渍酸菜、一半放地窖里,一个冬天,咱俩人全给吃了。闺女个头矮,跟女婿说自己生在三年困难时期,有条命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幸亏爸爸妈妈买了一千斤大白菜,能有大白菜吃。大白菜有营养,所以她虽然个头儿没长起来,智商还没影响,要不怎么能读下来博士呢。女婿是白人,不明白什么叫三年困难时期。咱的英语讲一点眼目前吃吃喝喝的事情还行,讲三年困难时期,太费劲。咱就不讲了吧。他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咱懒得跟他费唾沫。说到三年困难时期,那是咱开始搞对象的时候。那时候咱们都在学校念书,粮食不够吃,总是饿。你背着人,把节省下来的窝头送给咱,说自己胃口小,吃不下。这事儿咱记着呢,永远不能忘。你后来胃不好,是不是那些年饿的呢?年轻时没感觉,老了找上来了?这事咱不能忘,可也不敢多想。想起来心酸。也内疚。咱不该伸手要你的窝头。可那时实在是太饿呀。人要饿死,什么都顾不上了。
听说现在国内的超市里,有卖袋装酸菜的,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有用大白菜渍的,也有用大头菜渍的。这真是太好了。咱在美国渍过酸菜,闺女特意买了韩国人做泡菜的那种大塑料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酸。最后都烂掉了。闺女说可能是白菜品种不一样,也可能是美国的水土不养酸菜,缺少一种发酵的菌。咱分析,也可能是渍酸菜的家伙什儿不行。渍酸菜还是得用菜缸。菜缸透气,塑料桶好看、干净,但不透气。美国华人超市里也有酸菜。闺女买回来过。不好吃。酸菜闺女也叮嘱少吃。闺女说酸菜有致癌物,尤其没渍透的酸菜。咱不知道有没有致癌物,咱只知道祖祖辈辈吃,也没听说谁得了癌,倒是不吃酸菜的美国人得癌的不少。张学良也是吃酸菜长大的,人家活了一百多岁。听说他晚年也想过酸菜。咱在报纸上看到的。他在夏威夷那会儿,闺女也带咱去那儿旅游。可惜那会儿咱不知道他在夏威夷,等离开以后才听说。也许知道了人家也不会见咱吧。活那么大岁数了,好不容易有了自由,见不见一陌生人,能咋的?
吃酸菜可以配好多种主食。大米饭、馒头、花卷、苞米面饼子、发糕,都行。咱最想配黏豆包。快过年的时候,咱老家乡下家家户户都泡小豆、泡黏米,黏豆包包好了,蒸熟,放外面缸里冻上,吃的时候拿出来,撂锅里热透了就行。一个正月,媳妇们不用做主食,省事也省火,剩下时间就是玩呀,闹完了正月才算过完年。小时候咱吃黏豆包没数,什么时候吃到嗓子眼儿什么时候算。现在咱准备只吃一个。黏豆包不好消化,咱准备尝尝味儿就行。吃黏豆包最好蘸白糖,这个咱不能蘸。吃糖的事咱能管住自己。兜里总揣几块糖,那是救急用的,罗伯特叮嘱的,血糖一下子低了,也有生命危险。那时候身边有几块糖,也许就能救命。
咱想起来了,这个时候,早市不可能有卖粘豆包的。咱以前在早市上看见过卖的,那是冬天,快过年了。现在才九月,刚入秋,季节不对。过几天,等时差倒过来,咱想让侄女带着,去山里看看红叶,吃吃山里的蘑菇、山里红。山里红也是酸甜。没有多少果肉,但是味道特别。山里的蘑菇,咱最想吃松蘑。咱在旧金山没看见过松蘑。有一年,你从前的一个学生到美国去看咱们,带去了一袋真空包装的松蘑,咱用这袋松蘑炖了多少顿鸡肉呀。美国鸡肉便宜,好多菜里都有鸡肉,炸着吃的,烤着吃的,平时咱都吃腻歪了。配上松蘑,味道马上不一样了。那一袋松蘑,咱前前后后吃了能有小一年吧?太金贵了。每次不舍得多放,借味儿。咱去山里,吃刚采下来的松蘑。刚采下的松蘑,别说炖鸡,炒土豆片都老好吃了。
如果是春天回来,咱还想吃山野菜。刺嫩芽、蕨菜、大叶芹、猫爪子。韩国店里卖蕨菜干,挺老贵的。咱老家的山上,一到春天,蕨菜蓬蓬勃勃,嫩嫩的,拳头还没张开呢,用开水焯了,再用凉水泡一泡,出出苦味儿。咱老家那地方,一到春天,姑娘媳妇都上山采蕨菜,晒干了出口,卖日本人、韩国人。日本料理、韩国料理都用蕨菜。但咱还是觉得那种新鲜的蕨菜好吃。滑嫩滑嫩的,带一丁点儿的苦。如果是春天回来,咱还想吃地里的小根蒜。有的地方管它叫野蒜,咱老家那地方,都叫它大脑瓜。山坡野地长,田间地头也有。地面露出来的圆叶比韭菜细。韭菜叶是扁的。地下埋着蒜头,白白胖胖,像小孩子的大脑袋瓜。小根蒜洗净了,蘸酱吃、空嘴吃,或者用盐稍微压一下,都行。辣,又不是特别地辣。那味道特殊,像大蒜,又不是大蒜,跟什么都不一样。就苞米面锅贴,哈哈,美。如果是春天回来,咱还想去北陵公园摘槐树花,回家和面里蒸团子吃。北陵公园的槐树,一到春天,槐花开得白花花的,一大片一大片的,大老远就能闻到香甜,一阵风吹过,满地都是。咱早晨起来上北陵溜达、活动腿脚,趁着露水还没下去,摘点槐花回家。岁数大了,不像小时候能爬树,就摘低处的吧。槐树花团子也是甜的,好吃,特别清香。
在美国一聊吃的,闺女就说咱:爸,瞧您想吃的东西,全是那种土啦吧唧上不得台面的,一看就是穷人家出身。
闺女说对了,咱就是穷人家出身,一点不假。这没什么丢人的。谁能决定自己的出身呢?就像你决定不了自己出身地主家庭。
秀,其实,咱最想吃你做的饭菜。什么都行。二米粥,高粱米水饭。尤其是面食。疙瘩汤、面条、面片、烙饼、萝卜馅素包子、发面饼、戗面馒头、青菜团子。还有你做的菜,炒土豆丝、炖豆角、煎带鱼。什么都行。闺女也不是不孝顺,从小在外面念书,会用电饭锅做米饭,没学会做面食,没学会做复杂一点儿的中国菜。幸好嫁到美国了。美国人爱用烤箱。烤面包,烤蛋糕,烤各种小点心。倒也好吃。跟你做的面食不是一个味儿。搞对象的时候,咱还担心你会不会做饭呢。老百姓,过平常日子,不会做饭怎么成?地主家出身的姑娘,又念过书,会不会做饭不好说呀。咱都做好了吃糠咽菜的打算了。没想到你饭做得特好。主食、副食,样样行。还会渍酸菜、腌雪里蕻。连辣椒酱、西红柿酱你都会做,没想到。
秀,昨晚咱到家,就把你照片拿出来摆上了。咱知道你也想回来,咱也清楚你回不来了。昨晚下飞机,侄女问你埋在哪儿,有墓碑没。咱告诉她,你把自己捐给斯坦福医学院,什么都没留。斯坦福医学院救过你命,但最后还是没能留住你。你跟闺女说了,不留墓碑,都捐了,贡献医学,还动员咱将来也捐了。这事儿得再合计。咱没你那么坚强啊。
秀,门铃响了,估计是侄女来了。咱给她开门去。昨晚告诉她了,今天咱得先去口腔医院看牙。咱牙疼,没告诉闺女。咱有两颗牙活动挺长时间了,吃饭的时候不敢用劲儿。在美国,拔一颗牙得五百多。美元。咱没舍得让闺女花钱,没告诉她,硬挺着,凑合着用呢。咱在美国看别的病免费,做手术免费,吃药免费,但是看牙得自己花钱。美国人看牙太费钱啦。那两个小的,才多大,从小就洗牙、矫正,据说都花出去一万多了。美元。咱去看牙,闺女给拿钱,那咱也不舍得。以前咱们一起回来的时候,你不也是一回来就去口腔医院吗?有一次闺女到老年公寓看咱们,发现你吃不下东西,闺女说要带你去医院,你说没病,只是牙疼。闺女马上开车带你去看牙医,没提前预约,转了好几家才找到大夫,就简单检查一下,消消炎,花了三百多块。
秀,你放心吧,看好了牙,咱一定好好吃饭。口腔医院旁边有一家杨家卤味,他家的猪蹄、豆腐干都好吃,味道足。配上一瓶冰镇雪花啤酒,老滋润了。咱把牙看好了,买点卤味,上侄女家吃饭去。咱老了,自己做不动了,想吃啥让侄女做吧。
秀,你等着吧,回头咱给你买大石榴,西安产的那种大石榴。那是你最爱吃的。咱给你在相框前面摆着,你吃不上了,看看也行啊。
秀,咱开门去了。回头见。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