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芳
那群人是什么时候到达的呢?早上,或者午饭时?我不能确定。我的脑子一片模糊。你不知道,在最后一刻,我被一双眼睛吞没了,我被装进一双眼睛里。我是那眼睛里的小黑点,我将陪着这双眼睛继续流浪,直到她也成为骨渣。对于我和一双眼睛来说,时间,它的开始和结束从来就不是我们能掌握的。人说,你这一生结束了,我们就结束了。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季节,一群人到来,一个我消失,这样的事一天要发生好几起,无数骨渣裹着,有必要记得清晰吗。
关于那群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和所有到这儿来的人一样,有个特定的称号,游客。七八月份的时候,他们游到了我们这里。那时,草原上还很静。我和娘安静地吃着草,草在沙石下安静地长着。我们头顶上悬着一块很大很蓝的天空,天空也长着安静的眼睛。突然地,利剑一样,有什么东西斜刺过来,天空抖了一下,草地抖了一下,娘抬起头,慌乱地叫了一声。我看见了他们。被一辆车吐出来,呼啦呼啦一大串。人人戴一顶黄色帽子,领头的人高高地举起一面旗子,黄色的,很耀眼,很威风。黄旗一挥,那群人就扑过来了。啊,啊,哦,哦。他们双手舞着,双脚跳着,上下两片嘴巴叫着。莫非,他们服了所谓的兴奋剂?我把疑惑的目光转向娘。那声慌乱的叫声后,娘的眼睛就暗淡下去了。仿佛一股黑漆漆的电流击中了她。她加快步子,努力与那面黄旗保持距离。
羊。羊。一个孩子的声音。一个人类的娘和一个人类的孩子跟上了我们。这孩子声音嫩嫩的,脸嫩嫩的。我不知道他的年纪。但他若是一只羊,一定也是我这个样子。看天空看大地看风中疾飞的鸟都是新鲜的,整天跟在娘身边。我的娘就在我身边,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草。这些日子,娘的眼神一直灰灰的。有什么东西一直笼罩着她。我猜,一定是一块生了锈的铁刺进了娘的眼睛。雾蒙蒙的,苦涩涩的。一点也不像那个人类的娘。那个娘眼睛透亮,她的声音她的笑脸都是透亮的,像雨后的草地。她说小宝,这是羊,喜羊羊的羊,懒羊羊的羊。我知道他们说的喜羊羊懒羊羊。我在主人的电视里看到过,它们比灰太狼聪明一百倍。
人类的娘和人类的小宝在我身边照了许多相片。人类的娘摸了摸我的头,摸了摸我的背。她又抱起小宝,蹲在我身边,她说,小宝,摸摸。她的手很柔弱,很轻。我很愿意在她身边多呆会,可是我的娘咩咩地叫了。我知道,那是让我远离。
他们开始吃午饭了。嗯,这样我就记起他们是在快吃午饭时来草原的。他们好像饿得特别厉害,一直在说吃午饭的事。他们看见草的兴奋劲头已过了,或者说兴奋剂又转注入到胃部肠部了。娘咳了两声,示意我离他们远点。他们吃什么,娘知道,我也知道。我就是被小宝的娘吸引了。那真是个温柔的娘。我相信,风大一点,就吹跑了她。现在,她面对一条腿,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她扭过头,很快地瞥了我一眼。
羊腿呀?她张大嘴巴,很吃惊。我轻轻地笑了笑。这小宝的娘怎么就像个外星人。盘子里盛着的,这样纤细的,润泽的,不是羊的腿,又是谁的腿呢。一群长着腿的人,围在这儿,不吃这腿,又吃啥。
人类的娘吃着羊腿,吃得很难受,刀山火海的难受,她小心翼翼地避开腿上细细的绒毛,淡淡的血丝。有两次,她撂下腿,不想吃了。可是,她不能不吃。
吃。吃。吃。许多的嘴里冒出许多的吃。不吃,怎么对得起一千公里的行程,怎么能说去过草原。是的,她要是不吃,谁都不会相信她来过草原。娘说,现在的人很虚浮,患有虚无症一样,他们迫切地需要证明。草原之行的佐证,除了弄姿作态的相片,一定得有满腹的山羊味。这是必须的。
看着小宝的娘吃得那么难受,我都为那条腿难受了。晓得这个娘吃得如此不畅快,腿还不如跑掉算了。当然,我这是妄想。一条羊的腿肯定跑不出一个人的手掌心。电视里,灰太狼逮住羊,在正要煮的当口,总会出现各种纰漏,锅破了啊,没佐料了啊。灰太狼得去想办法,它一转身,羊就跑掉了。狼笨。可人不笨。
关于人这东西,我的娘说过好多次了。她说,很早很早以前,人同猴子和大猩猩差不多,裸着身子,住在树上,吃着树叶,人就是和我们一样的动物。我问娘,现在呢,他们不是动物了?他们不像我们一样吃饭睡觉生病死亡?不,他们是高等动物了,他们再也不屑与猴子猩猩为伍。人会使用工具,会取火,你会吗。我摇了摇头。所以,人最厉害。人无所不能,无所不会,无恶不作。娘说得迟缓,虚弱。就像有个杀手卡在她的喉咙里。杀手让娘很疼。
娘长叹了口气,说,孩子,人是所有动物的杀手。杀手,我懂。我说过,娘的喉咙里就藏着一个杀手。鹰扑向一只蛇,鹰就是杀手。蛇吞掉田鼠,蛇就是杀手。田鼠抓蚱蜢,田鼠就是杀手。可是,人呢,他们杀鹰,杀蛇,杀田鼠,杀蚱蜢,他们是所有动物的杀手。他们特别能吃。这从他们的菜单上看得出来。熊掌,鱼翅,鹅肝。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天上飞的。这飞,这跑,这游,都是无意义的——怎么可以逃过人呢?吃肉,喝血,剥皮,抽筋,吸髓。他们真能吃啊。
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些难过。那盘子里的腿是谁的呢,邻居阿五的,还是老六的。我的邻居每天都在消失。我的娘和一些叔叔伯伯婶婶说起某某消失时,仿佛在说距离自己很远,甚至毫不相干的事,可那隐隐颤抖的声音和游移不定的眼神背叛了他们的言辞。他们被文火熬着。
人类的娘还在很难受地啃着那条腿。她邻座的一个男人很殷勤递给她一个吸管。这是一个大肚子的男人,走路慢慢的,说话慢慢的,微笑也是慢慢的,他从不正眼看人似的。(除了那个女人和小宝)他身边的人倒是很专注地看着他。看出他要给那女人什么,在第一时间内就很准确地就递给他两根吸管。男人把其中一根递给了女人。他说像这样往里面掏,用力吸,它的骨髓很滋养皮肤的。他示范着,用力吸着。他舔了舔嘴唇,满足地摊开身体。他抹了抹嘴巴,说,你知道不,还有更有趣的吃法。那熊胆是这样吃的。黑熊被锁住,一条管子硬生生插进它的胆,直接汲取胆汁。年老的熊,身上一年一年插着管子,在笼子里渐渐长大,而笼子不变,铁条就长进肉里了。
我赶紧捂住我的肚子,那男人比划得太恐怖了。这时,一个人走过来了。就是那个举黄旗的人。他们叫他黄导。黄导,黄导,我们晚上吃什么?好东西,好东西,餐中之尊,过去只有王公贵族才可以享用呢。这可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哦。你们要定几只?两只?三只?得几个小时做,你们要早点定。黄导说得唾沫飞溅。那群人骚动起来,大声说着话,他们的脖子红了,脸也红了。谁扮王公,谁扮王妃。他们在商议至尊身份的分配事项。如果分配不均,会不会掐起脖子干上一仗呢?我好想看看一群人干仗。娘说,别看他们笑呵呵的,一幅亲兄弟的样子,他们一旦相互掐起脖子来,可厉害得很,是要把对方掐死的。他们为什么会掐脖子呢?他们勾肩搭背,看上去那样亲热。
小宝的娘终于还是没能吃完那条腿。她扭过头,不再去看一群吸着管子的人。她望着远方,眼里有些安静,还有点忧郁。我多么喜欢她啊,可是我不得不离开了。我的主人走过来把我赶往我的家族。伙房里那个整日油乎乎的人站在我们身边,他的手指着点着,就像一把匕首和投枪。
娘走过来了。我这才发现,娘眼睛里的铁锈又深了一层。那沉重的铁锈抬起来望我一眼,瞬间,又低下去,不看我。她就那样低着头,挨近我,蹭着我的脖子我的背。有一次,我感冒了,发着高烧,浑身冒着青烟,我就要被持续增长的温度融化了。一只手,一只叫死亡的手就要替我关上生命的窗户。娘扑在窗台,拼命地拍打。打开,打开。她嚎啕大哭。她披头散发。她呼天抢地。窗户被她抵开了,她一把把我搂在怀里,紧紧地搂着,就像要把我再次放进她体内一样。她在颤抖。她颤抖着蹭我的脖子我的背。
今天,我又感受到了她的颤抖,我害怕极了。娘。我叫了一声。她没吭声。娘。我又叫了她一声。一滴冰凉的水打在我的脸上。豆大的水,深秋的水,从娘的铁锈里落下来,一滴一滴,挡也挡不住。
小宝,娘带你去天鹅湖。娘用力捂了捂眼睛。她说。
天鹅湖是个好地方。传说那里的草很深,很密。是真正的草原。配得上天鹅生长。主人不让我们去那儿,我们不配,我们只配生长在这稀稀拉拉的草地上。游客们若是想去,得花上双倍的钱。那儿被铁丝网圈起来,四周插上了花花绿绿的旗子,是一个很有名的景点。游客们愿意花双倍的钱,他们的钱比上帝还多。他们去了就会失望。因为看不到天鹅。
没有天鹅吧,忽悠人的吧?游客们责问黄导们。黄导们脸都急白了,他们信誓旦旦,说有的,肯定有的,前一阵这儿就生活着五只,那白色呀,真白,飞起来,像仙女。每一个导游在前一阵子都看见过飞起来的白色仙女,每一个游客都会暗自悔恨错过了前一阵子。懊悔过,他们会很讨厌这懊悔。人类有句俗语,是怎么说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游客们恨极了这俗语,他们坚定不移地,络绎不绝地涌向那里。他们就是要找到证明。他们太需要证明了。一只见到的白天鹅就会推翻癞蛤蟆的魔咒。
那里有天鹅吗?我问过我的娘。娘说,那里早就没有天鹅了。娘的娘,娘的娘的娘,她们都没见过。那里从来就没有过吗?不,很早很早以前,铁丝网还没圈起来,旗子还没插起来,一辆一辆能吐出人的车还没开过来,那些美丽的仙女就住在那里。她们躺在草里,卧在水边,飞在天上。她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生长着爱恋着生着小宝宝。可是,世界加入了新的物种,人。她们就离开了。
她们离开了,像一个隐密的伤口,藏在我心底。她们到哪里去了呢?远方?比远方更远的远方?娘说,黑暗里,会有一管阴险的猎枪,瞄准她们。在我不知道的远方,我希望有光亮。我祝福她们,像格桑花一样,年复一年,在苏醒的湿地,不为人知地开放。我的姐妹,她们应该自在地栖息翱翔,千万年不知闹市的鼠目寸光。
我只想看看她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那样的草啊。长得肥硕,长得霸气,长得无敌。满湖满湖都是妖娆的勾人,盛大的张狂。我只是想看看,我不想吃。那样的草就应该让它一直长着,等我的姐妹们飞回来。
娘不准。没有主人的旨意,娘不会越雷池一步。今天,娘要带我去。
一路上,娘紧紧地跟着我,一分钟都不许我离开。我只是要去闻闻花香,听听鸟声,我只是把身子稍稍偏离了她一会。她哽咽着叫我。小宝,小宝。她叫得那样凄凉,无助。好像我是她的娘,她是一个离不开娘的小宝。她不吃草,她就看着我。眼神定定的,不知移开。我的视线刚要捉住她,她又仓皇地躲开了。娘,怎么啦。没事,没事。娘笑着,努力睁大眼眶,将深秋的寒水锁住,不让它们掉下来。
我的娘一定患了严重的抑郁症。我想。
我知道患抑郁症的人很多。电视里,戴着厚厚眼镜的人介绍了很多抵御抑郁的方法。最有效的一种就是远行游走,在新世界里脱胎换骨。游到这里的诗人局长情种艺人同性恋。他们哈哈哈地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他们真的在重新生长。可是,我找到了破绽。哈哈哈之后,他们面部会有一阵子呆滞,像是悬在半空中不知所措。藏着他们眼角里的铁锈就露出来了。和我的娘一样。然而,他们看不到我娘的铁锈。他们不会相信一只羊会抑郁。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我给我的娘唱歌,我想让她高兴。娘的痛就是我的痛,娘的抑郁就是我的抑郁。自从我的爹我的哥哥我的姐姐一次一次被伙房里的人拉走后,这世上,我只有我的娘,我的娘只有我。我是我娘的小宝,我娘是我的小宝。我唱啊唱,我只要我的娘高兴。一阵马蹄声打断了我的歌声。
马蹄声轻轻的,被抽了筋骨一样,轻轻的。我不用回头,就知道马上何人。
那是一群装模作样的屁股,坐在马鞍上,嘴里偷偷地“嘘嘘嘘”。那个小宝的娘因为太紧张,她的屁股没有找准位置,一下子抵在了马鞍后面的铁柱上。铁的尖锐穿透了她的牛仔裤。她惊叫了一声。你叫什么叫。一个年轻的马倌冲她吼道。这娘的美貌也打动不了这马倌。一声惊叫,一声大笑,都是异物,马会受惊,会奔跑。把城里这些精致的屁股精致的骨架摔散了,算谁的?马倌不会让她叫的。
一匹行走在队伍中间的马打了一声喷嚏,很嘹亮,很坚决。城里人得到了这个意外,兴奋起来。它在想念远方,还是想念情人?他们议论着猜测着。反正,这马没能憋住它的喷嚏,也没憋住它的步子。它挤过身边慢腾腾的同行者。它的步伐加大了,向前小跑。马上的人,那个喝过熊胆的人,突然间,他的脖子被什么给揿住了,揿得脸也变了,气也喘了,嘴里的话也慌乱起来。他说拉上……拉上它,快……快,莫……莫跑。马倌气急败坏冲过来扯住了马绳。该死。他骂道,他抡起马鞭,狠狠地甩在了马的后腿上。
安静了,马和骑在它背上的人都安静了。他们安静地从我和娘身边缓缓走过。人类的娘发现了我,她惊喜地想叫出来。可是,她不能吭声。她在出演默片。多么诡异的默片。一群无言者,像是被上帝拿走了嗓子,在规定的步伐内,规定的区域内,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规定的游乐项目:草原骑马。
还不如回家骑牛呢。默片里,有人发出了抗议。这样的骑马太不像样子,太窝囊。《环珠格格》里说,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让我们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策马的策呢?有人很生气地接上了话。马倌,让我们跑上两步吧。憋屈久了的城里人希望撒开腿,撒个野。
不行,不行。有人反对了。[NextPage]
反对有效。默片继续。一群人一群马祭拜着丢失的嗓子丢失的驰骋,默默前行。
忽然地,一声呐喊突兀而起。呐喊来自一个马厩。一匹马关在那里。我认识它,整个草原上的羊和马都认识它。它叫叛逆,叫桀骜不驯,叫狂放不羁。
它管不住自己的腿,管不住自己的喉咙。它飞奔,它嘶鸣,像一座决堤的洪峰,夺路狂奔。人们狠狠地揍它,狠狠地饿它,用钉子在它脸上刻下“驯化”,用刀子在它腿上刻下“规矩”。它就是不肯丢失它的记忆。
它记得大汗的汗血宝马。横扫欧亚的马。纵横驰骋的马。
它记得横枪跃马的马。天马行空的马。一马当先的马。
圈养它,收买它,然而,我是马,我是马——它不肯假装遗忘。
它摔坏了五个屁股,破坏了五笔生意,它让马倌恨死了它,它让我的娘我的叔叔们面对它时百感交集。
它会死的。我的娘低声说道。娘抬起头,看着它,像在仰望一个星斗。它曾是一匹多么壮年的马啊。现在,瘦骨嶙峋,脊梁削如刀锋,两边的肚子深深地凹下去。这一次,它绝食三天了。
蓦地,我小小的心脏剧烈地跳动。马,我的兄长,它在歌唱,它抡起一个铁饼狠狠地锤击我。
谁知道我们该梦归何处
谁明白尊严已沦为何物
是否找个理由随波逐流
或是勇敢前行挣脱牢笼
我该如何存在
它在呐喊,它闭上眼睛,唱出颤音和长调,它在两句之间停顿半秒,不是为了换气,而是在确认在寻找。
它在苍凉里寻找存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唯一。
独立的,现实的,自我的唯一。
我紧紧地贴近我的娘。我必须贴近我的娘。她几乎站不住了。她的体内刮起一阵飓风。和着兄长的旋律,娘抡起她的铁饼。
“多少人走着却困在原地
多少人活着却如同死去
多少人爱着却好似分离
多少人笑着却满含泪滴
谁知道我们该去向何处
谁明白生命已变为何物
是否找个借口继续苟活
或是展翅高飞保持愤怒
我该如何存在”
我的娘,我的兄长,仿佛在做这世间最后的诀别。他们把自己的心脏都砸开了,我看到了那些焦灼精血和浩茫心事。
我满眼是泪,紧紧地靠近我的娘。这一刻,我只想看看天鹅湖的草。那么深那么密的草。娘,别哭,别哭,我们去看天鹅湖。
来不及了。
那群人向我们涌过来。我看清楚了,这次,打头的不是黄导,是伙房那个油乎乎的人。他不仅油乎乎,还亮闪闪的。他和亮闪闪笔直奔向我们。一群精致的屁股从马上下来了,欢呼雀跃,跟在亮闪闪后。
亮闪闪的,是刀。
刀,我认识它。要命的东西。它要了人的命,会怎样呢?会被指控犯有疯狂罪,恐怖罪,触目惊心罪?它若要了我的命,我娘的命,我兄长的命,就被人命名为正常的刀,理智的刀,不必设防的刀?一把刀,它分得清人脑、羊脑吗?它只能被人命名或是指控。我不会知道这是一把什么样的刀。现在,一群人高高兴兴地跟在它后面,他们的眼里都闪着光,他们好像在欢度这草原上最大最大的节日那达慕节。那么,它是不是可以命名了:正常的刀。
刀逼向我们。
刀逼向我。
清凉的午后,天空还那么蓝那么大那么静。刀扬起来了,亮闪闪的。一声凄怆的叫声中,我看到了娘。她不再嚎啕大哭披头散发。她只有一双惊惧的眼睛。
娘的眼睛不断扩大,扩大,像两个水圈,覆盖了我的额头,我的半身,我的全身。娘把我装进她的眼睛里。我是睡在她眼睛里的那个小小的孩子。永生的孩子。生命里那些足够的驳杂的可能性,我可以做一只羝羊的情人的,我也可以做一只小羊的娘的,都被提前过滤了。只剩下死亡,死亡的永生的孩子。
兴高采烈的人群给了我整形和装饰。我的脖子上头上系上了鲜红鲜红的绸,我像儿童节的红花少年。我被抬到一个大木盘上,我蹲卧在盘中央,我的嘴里塞上了绿汪汪的白菜叶。绿得那么恐怖,我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绿。不用咬,气息碰到它,就会喷射出新鲜的绿汁。可惜,我永远也不能让它喷射了。
晚上七点了,这群人来到这儿八个小时了。哈达献上了,河套酒斟上了,王公王妃们盛装了。欢呼声中,他们就会伸过来一把刀,属于我的分割我的刀。那个人类的娘,她抱着小宝,她扭过头,脸色石腊一样苍白,身子不停颤抖。她不敢看刀,不敢看四分五裂。她在恐惧,她在爱。没有恐惧,这世上多荒凉啊。她颤抖得那么厉害。
娘啊,娘。我叫了一声。
刀稳稳地伸向了我。我的脑子里,还有许多没有做完的梦。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