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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露(下)

2013-08-21 10:31:43来源:今天    作者:陈谦

   

作者:陈谦

  朱老师的名字从莲露的叙述中跳出来时,莲露在诊所的疗程已经过半。

  莲露持续回避面对当年在上海遭受舅舅性侵犯事件的细节和受创后心理状态的辨析,她的表现清楚地显示出治疗阻滞点就在这里。而在这时,我意识到自己在诊疗过程中倾注的同情开始愈发地个人化了,我明显地意识到我其实根本无法对另一个病人倾注同样的热情和耐心,这令我开始担忧。在莲露又一次带来多项空白的治疗问卷时,我向她提到她可能要面对转看其他心理治疗师的选择。

  莲露的表情有些意外。她没有立刻回应,盯着我,嘴巴微张着,嘴角上翘的线条让她看起来在微笑。她那天穿着一身铁灰色衣裤,看上像坐在谈判桌边的女强人。我给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侧过脸去,看了一眼窗外,深秋里的枫叶已挂出的一 树金红。

  莲露将问卷拿回去,低头看了看,又放回来。她的手势有些轻慢,卷子象是给甩回桌上。所有的问卷,我都认真读过,想过的,她的声音里有在她是罕见的坚定。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耐心地说:那么是什么妨碍了你回答这些问题呢?要知道,认真回答这些问题是治疗的核心步骤。这些问题不是随手拈来的,是认知行为心理学临床实践经验的结晶。它们会帮助你梳理自我心理的认知和情感,比如自责,负疚,缺乏安全感,不稳定的情绪,深度的悲伤,处理两性关系、婚姻关系的困难,是不幸有过你童年遭遇的人在成年后会遇到的典型问题。设想你在海里冲浪,若想不被巨浪吞没,你得驾驭好滑板,从风口浪尖穿过。要冲进浪里,才能冲出来。如果你只是躺在小舢板上——我没有躺在小舢板上,莲露打断我,眼睛往我身后墙上那幅巨浪照片扫了一眼。

  你请继续——我看着她,点头说。她斜一眼台面上的问卷,说,我虽然没有怎么回答这些问题,可我是都认真看过,也想过。所有的问题,就算是我没有回答的,我都仔细读过。

  莲露盯着我,说,你肯定觉得,我最后一次在上海遭遇的事情是问题的关键。可我想过了,其实那件事我已经放下了。我马上说,当然没有,你是一直强迫自己忘记,比如我们现在谈论它,你甚至都是用“那件事”,“上海那次”这样的话语,你甚至无法将舅舅的名字跟那件性侵事件联在一起说出来。你掩着耳朵,可那只铃仍随着你的移动不停地响。你得将那铃摘下来。刚说完,我就我为自己的武断和说教感到了后悔。我还意识到自己的嗓门提高了,情绪也显得急躁,仿佛在竭力说服莲露。

  莲露愣在那里,皱着眉,微眯了眼睛,像是刚从暗房出来,一下还不适应室外的强光。我冷静下来,等她的反应。她摇摇头,说,不对。我的问题不在过去,而是在眼前。我要解决的是如何处理眼下的问题。说着,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着难以描述的温和。

  嗯,你说了解铃——她又说,那个铃是解下来过的。 朱老师是解铃人。只是,突然有一天,系铃也是解铃人。说到这里,她斜来一眼,苦笑。她的脸色在明亮的屋内显得有些苍白,跟平时丰润的气色很不同,在一身铁灰的映衬,显出平日里少见的憔悴。

  莲露在后来的叙述中,一直用“朱老师”称呼她的丈夫。在福建三明长大的朱老师,八三年春天从北师大毕业后,分到当时是电子工业部直属的桂林电子工学院教书。莲露高中毕业时,母亲说自己一生见多了,觉得还是学门技艺扎实,将来能够安稳过日子。莲露考大学报志愿时,心下知道上海是再不能提的,就报了一串广州的院校。母亲死活不允,老师来做工作也没用。莲露跟母亲争执起来,母亲夺了她的笔,说,她不能让她再独自离家,弄不好不知再弄出点什么事来,还是在身边看着放心。莲露听母亲说到这里,不敢再吱声,顺了母亲的意思,轻松地考进桂电无线电技术专业。

  莲露在大二第二学期修《概率论及数理统计》课时,成了朱老师的学生。朱老师黑瘦,个子不高,戴副厚厚的眼镜,当时已年近三十还是未婚。他平时话很少,也不怎么笑,但一上讲台就像换了个人,能将枯燥的内容讲得生动有趣。他的课堂上常爆出活跃的笑语声。朱老师比莲露整整大十岁,曾下乡插队十年。做为老插,他不修边幅的经典故事是,他上讲台时总会换上很新的确良衬衣,可一转身写黑板时,大型阶梯教室里近百名学生,常能清楚地看到他里面穿的背心后面一个个洞,有些竟有碗口那么大,引得女生们一阵骚动,不停窃笑。

  莲露在校园里很安静,很少跟同宿舍女生一起行动。她早已说一口道地的桂林话,就是跟母亲在一起,她也不说上海话了。她随着桂林城里女孩的时尚和打扮,再也不觉得自己是这个小城的外人。偶有同学穿来家里人出差上海买回来的时装,莲露总会多看几眼。那些来自上海的花尼龙面料衣裙、中长纤维的春秋格子面料,上海传过来的燕子领、A 字裙、蝙蝠袖、直统裤、坡跟皮鞋,对她来说都是时髦玩意儿,她兴致勃勃地看着,才想起自己早已不再是同龄人中引领潮流的人了。她喜欢自己成了一粒融入她们池塘里的盐,而不是浮生在水面的莲花。

  那时校园里正时兴跳交际舞,学生食堂一到周末就彩灯闪闪,开着一场接一场的舞会,却从来不会有莲露的身影。她在学生食堂碗架上的碗里,常会出现男生约会她的字条。她总是悄悄地将它们取出塞进衣袋,到没人处撕碎扔掉。他们写来的信,她也总是没拆就处理了。不是因为学校规定在校学生不可谈恋爱,她就老实听了,只是她看着那些一头墨黑头发,满脸青春痘的同龄男生,心里会不耐烦。她试过跟他们去打球,爬山和郊游,却没法集中精力听他们说话,她想自己其实比他们老了一辈,她的知音是比她更老的人。后来,晚自习出来,再在楼梯口再遇到等她、堵她的男生,莲露连客气也不讲了,拉了脸甩开他们就走。

  莲露第一次去朱老师的辅导课时,已近结束。见莲露进来,两个原已背好书包站着跟正在收拾东西的朱老师说话的外系女生便停下来了。朱老师顺着她们的目光望过来,看到莲露,表情有些意外。莲露轻声叫了声“朱老师”,心跳竟加快了。朱老师看看表,微低下头,从眼镜上方看出来,说,你是莲露?——没等她回答,正要离去的两个女生“噗哧”笑出声,说,她是我们的校花。莲露第一次她听到人说自己是校花,而且是在这么严肃的朱老师面前。她斜着眼轻声嗔道:说我是个笑话吧?那两个女生一听,吐吐舌头,赶忙离开。

  莲露尴尬地站在那里。朱老师摆摆手,说,嗯,你有什么问题?莲露告诉他,自己对一些概念不是很理解,有几道作业题解得没把握。朱老师让她坐下来,自己却站着,让她将不会做的作业题用自己的语言讲述出来,在她讲述的过程中,不时点拨几句。莲露发现自己磕磕巴巴地讲着,在朱老师的提示下,很多概念变得清晰起来了。朱老师微笑着点头,说,就是这样的。当你能将习题用自己的语言说明白的时候,你就真懂了,解题的办法也就顺理成章地出来了。你就这么练。拿到题目不要急着去解,先吃透题目要你做的是什么,里面牵涉的概念不清楚的话,再回去看书,就这么简单。莲露仰头听着,觉到一种久违的安心。她和朱老师一起从教学楼的台阶上走下来时,校园里已到处是晚饭前锻炼的人们闹腾的欢声。

  莲露开始经常出现在朱老师的辅导课时段。她通常在课时将要结束时出现。这时大多数学生已离去。她跟朱老师聊着,作业基本就当场做完了,教室里没人时,两人也聊些闲话。朱老师很少说笑,却很耐心,不管她说什么,他总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在听。朱老师给她讲些他十年的插队生活。从他们翻山越岭串访知青点寻读禁书、养鸡放牛、耙田种菜、偷鸡摸狗,到如何爬上牛车赶往公社所在地参加文革后的第一届高考,莲露都听得津津有味。那是她的同龄人,甚至家里的辉哥他们都不曾有过的经历。莲露的戒备慢慢松懈下来。听朱老师讲他福建家乡生活习俗的不同,她也会谈起自己童年时代在上海的生活。两人再对比桂林市井生活跟各自背景的不同时,竟有了知音的感觉。

  朱老师的课程结束后,已是大三学生的莲露,在专业基础课里遇到与数理统计相关的难题时,还会想到去找朱老师请教。一来二去的,他们就有了些课外的交往。到了暑假,朱老师因为要备考研究生,没回老家三明。他们有时就约了一起去市里逛逛书店,到学校后门外小街上的大排档吃饭,还一起看过几场电影。若是约在朱老师住的单身宿舍楼下碰头,朱老师总是按时出来,从未邀她到楼上他的房间里去看看。这让莲露放松下来,发现自己已很久没能这样轻松地跟男性独处了,心下对朱老师更亲近起来,再遇到什么烦心事,第一时间想到的总是要找朱老师去说,虽然她并没有那样做。

  朱老师告诉莲露,他生活的短期目标是争取继续深造。不是报考中科院的研究生,就是争取去美国留学。莲露听了有些吃惊,想朱老师都三十岁的人了,应该考虑成家的,又没好意思问。待莲露进入毕业实习和毕业设计阶段,朱老师也已报考教育部的公派留学生,业余时间都花在英语强化训练上,他们的联系就少了。

  莲露毕业后,分到市郊三里店的无线电元件厂,开始了早出晚归的上班生活。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突然收到一封本市来信。莲露一眼认出朱老师的字,赶忙将信拆开。朱老师在信里说,好久没见面了,挺挂念她的,希望她喜欢她的工作。他刚从南宁考试回来,可以松口气了,想请她周六晚上出来,一起去中山路上的“漓江人家”吃个晚饭。朱老师最后强调,请她务必要来,他有些重要的事想跟她谈。直觉告诉莲露,朱老师肯定考取公派留学了,隐隐地,又感到那“重要的事情”跟两人的关系有关,这让她心里有些不安。

  请你具体一点。我在莲露转开话头之前,截住了她。她看着我,苦笑着说,还不够具体吗?我真地很感激你在整个过程中对我的耐心。我笑了笑,说,关键处要不厌其烦。比如,在你预感到朱老师要跟你提及两人关系的时候,你为什么感到不安,而不是兴奋,或者盼望,哪怕是紧张?是你不喜欢他,想拒绝他吗?还是其它的原因?

  当然是因为上海的往事。她轻声说。舅舅性侵那件事,这时让你感觉不安——我说。她的眼睛快速地聚焦,盯着我。我说的对吧?我问。她又些不情愿地点点头,想了想,又说,应该比这更复杂些。我说:好,你请接下去。

  莲露到了高中,成了重点中学尖子班的学生,课业繁重,自己又特别好强,满门心思都在准备高考上,舅舅已经很久不曾在她的脑子里出现过了。上了大学,外国电影《苔丝》来了;男女青年分分合合的故事成了报上的热门话题;青年杂志热烈讨论起非处女问题,从这个话题,又争论到贞操,保持纯洁或被玷污,连篇累牍,令人心惊。莲露觉得自己明白了为什么当年母亲会警告她说,如果她将自己在上海舅舅那里经历过的事情说出去,迎接她的会是千刀万剐的命。[NextPage]

  有天夜里,熄灯铃响过后,莲露同寝室的女生又为刚从报上读来的曾遭强暴的女青年的来信争论起来。那女青年在信里说,当年她遇到了现在的爱人,便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过去。他对她说,你只不过是被疯狗咬了一口,我怎么会因此而离开你?女孩子们为那个女青年感到庆幸,又说,所以一个女人的纯洁是很珍贵的,因为它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找回。莲露躺在黑暗的蚊帐里竖着耳朵听到这里,忽然苦笑了。无法找回的东西太多了,外婆那个有外公的家;外公一生经营的公司和工厂;母亲迷恋过的越剧舞台,上海……都是说没就没了。青春,生命,哪样不是一去不复返?反而是那个所谓的纯洁,却未必。好比外婆,她就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外公将她从欢场赎回,给了她一生最美好的时光。莲露在那个夜里,明白了她要等的,就是自己生命中的贵人。

  莲露再看到年轻男生们争论“苔丝”时的激动,心理上对他们就更疏远了。看这些连女生的手都没有拉过的大男孩,在那儿为爱情的“纯洁”争得青筋暴跳,她就想,“疯狗”那样的词,倒真是他们能想出来的。她很清楚他们不是她在等的人。跟朱老师走近后,莲露一路是欢喜的。但直到收到朱老师的信时,莲露还不能肯定,朱老师会不会是她在等的那个人。

  莲露来到“漓江人家”时,朱老师已经等在二楼靠窗的卡座上了。远远看到她进来,他站起来向她招手,表情有些紧张。朱老师那天穿一件崭新的蓝底红细格的的确良短袖衬衣,转过身时,莲露发现那里面的背心没有一点破绽。她微微笑了。莲露那天穿了一条粉红色镶白色荷叶边的尼龙连衣裙,白色高跟皮凉鞋,剪着那时流行的山口百惠式短发,看上去还带着十足的学生气。欢迎欢迎,我们年轻有为的女工程师呢!朱老师将她往卡座里引,笑着说。还差得远呢,一年试用期满后,才能转助工呢,莲露笑着答,落下坐。

  卡座紧靠的大窗几乎落地,窗外有圈小小的矮栏杆,摆着红白色的海棠。背景里邓丽君的低吟浅唱,听得人心发软。窗外中山路上涌动不息的车流人流,看上去如快进着的无声电影画面。莲露转过脸来,和对面朱老师的目光相遇。她甩甩脑袋,看清了朱老师显然是新剪的短发,腮帮上是新剃净的一片淡青,  眼角的皱纹好像更深了。天暗下来,她低下头去喝茶,眼角晃着街市中返照上来的灯光,忽然想到了在上海的时光。这是很多年来,她第一次想到上海却没引发不快的情绪,再望向朱老师,心下生出暖意。

  朱老师点了好些桂林家常菜,将香槟倒好递给莲露,笑着说,让我们为两个好消息干杯。一是祝贺莲露大学毕业,长大成人自食其力;二是要跟莲露分享好消息,他已经考取教育部公派留学资格,马上就要到广西大学外培中心去脱产培训英语,然后考托福和GRE,联系美国学校去攻读学位。两人干了杯。莲露放下酒杯,高兴地说,这真是大喜的事啊!朱老师点头,笑着将杯里剩下的香槟一口喝下,脸就有些红了。他放下酒杯,问莲露:你想不想去美国呢?莲露一愣,说,唉呀,没敢想过。朱老师弹了弹杯子,说,那你就去吧!莲露“噗哧”笑了,说,你以为是去南宁啊,说去拔腿就去了?朱老师正色道,你不要笑,我可以带一个人去的。莲露笑得更响了,说,朱老师你真是喝高了,美国还给你配额呢,来一带一——朱老师的手伸过来,朝她的额头点一下,说,真是个傻妞,我当然是可以带家属的。莲露的脸“腾”地就红了。朱老师伸手过来,掌心朝上搁到莲露面前,说,答应我,跟我去吧。莲露从来没有听到朱老师这样轻柔的话声。她将自己的手搭到朱老师手上,朱老师将手往后一抽,反过掌来,一把将她的手指扣紧,摇了摇。谢谢你!莲露鼻子一酸,有些犹豫地点点头。

  莲露牵着朱老师的手走出“漓江人家”时,天才黑透。他们一路出来,拐上滨江大道,到一个露天茶座的长竹椅上坐下。那时漓江两岸夜里还没有太多灯火,清澈的漓江水漫到眼前,在茶座暗暗的灯影下,甚至能看到河床里的鹅卵石。远远地,还能看到黑色山影上的满天繁星。她的手一直在朱老师的手里,感觉心跳都慢了下来。江水也似乎流得特别安宁缓慢。他们喝着茶,聊起分别后的各种趣事。朱老师很轻地摩挲着她的背说,现在我们的关系不一样了,可以跟你讲贴心话了。你真的是很漂亮的女孩,穿身旗袍走出去,肯定很像上海滩上的大小姐。唉,要不是时代的原因,你就是上海大小姐啊。见莲露不响,朱老师又说,公费留学的人都有八百块的置装费,等我领了来,你拿去做两套漂亮的旗袍,到了美国,你穿上它,我们到街上一走,让美国人也看看我们中国美女。莲露笑笑,想起照片里看过的外婆穿着旗袍小鸟依人般和外公在一起,心里一热,将头靠到朱老师肩上,紧紧抓着朱老师手臂。朱老师环住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侧身抱住朱老师,一眨眼,眼前就出现了十四岁那年在普陀公房里的情景,非常地冷,舅舅抱住了她,她看到自己在回应舅舅的亲吻。莲露后来想,如果她那天夜里没被心里涌出的那股深深内疚击中,或者能忍住被击中的疼痛,今天的生活就不会如此狼狈了。

  莲露再次回避了我让她对“内疚”情绪细解的要求。她只接着说,她在朱老师的怀抱里说出了那件上海往事。细节都被埋葬了,她蒙着脸,轻声说出了自己在少女时代就被夺去了纯洁——她自己也没想到,她竟用了“纯洁”两字。朱老师原来在她背上摩挲的手停了下来。她感到背上有股强力,压得她背痛。是谁?那家伙是谁?朱老师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沉着。莲露缩紧双肩,偏开了身子,看到朱老师被远处微光裁出的剪影,带着难以形容的冷峻。朱老师侧过身来,捧起她的脸。莲露从来没见过朱老师那么严肃的表情。莲露说出了舅舅,身子有些哆嗦。朱老师松开了手,很轻地拍拍她的脸,取下自己的眼镜,用衣角擦着,轻声问,就是那个在上海带你长大的人? 莲露在暗里用力捏了一下朱老师的手,没答他的话。 那个夜里,朱老师直到将莲露送回市委大院门口,再没怎么说话。莲露第二天早晨醒来,恍惚间想起前一夜的事情,意识到自己竟已当着朱老师的面,将一块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头掀开了,感觉不可思议。

  朱老师在周一的中午出现在无线电元件厂时,他们看到了彼此眼里的红丝。朱老师朝她淡淡一笑,点点头。莲露随他一路沿着厂生活区的小路出来,走进午间空旷的灯光蓝球场,坐到树荫下高高的位子上。朱老师握起她的手,轻轻地揉着,表情带着庄重,说,我回想了我们交往的全过程,整个过程里,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纯洁的姑娘。你就是个纯洁的姑娘,他又重复一句。莲露咬着嘴唇,感到了手心的汗。朱老师轻轻地拥抱了她一下,轻声说,我们就要到新大陆去开始全新的生活了,那里的晨昏跟这里是倒转的,全新的初始条件,全新的边界条件,以前那些旧的方程解,全部废弃了。

  莲露送走朱老师,回到车间里一头躲进更衣室,眼泪就出来了。她坐在条凳上,轻轻地拭着泪,心境却是明亮的。那泪水是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生命中的贵人而流出的欢喜。她相信自己会比外婆幸运。

  莲露第一次带朱老师回家跟母亲和继父见面时,朱老师就跟他们说了准备迎娶莲露,并要带她去美国。继父那时已退居二线,又刚因早期肺癌做了手术,正在康复中,话更少了,看上去真是个老人了。他听了朱老师的话,努力地笑着点点头,用唦哑的声音说:莲露就交给你了,请好好照顾她。母亲白皙的皮肤上有了些皱纹,看上去越来越像外婆,不同的是,母亲的眼睛带着她这个年纪的女人罕见的灵活,说起话来仍是眼风一飘一飘的,让人很容易忘了她的年纪。辉哥兄弟那时都已离职下海,办了贸易公司,做着往外省倒白糖的生意,母亲就提前从文化馆办了退休,到辉哥的公司里帮忙去了,日忙夜忙,精力过人。朱老师的到来,让母亲兴奋得楼上楼下地穿行,不停安排家里的小阿姨去买这买那,要自己亲自下厨做大菜。

  朱老师走后的夜里,母亲来到莲露房间,在床边坐下,轻叹一口长气,表情轻松地说,这日子过得多快啊,你都要嫁人了。能找到朱老师这么稳重可靠的男人,唉,如果你外婆活到今天,不知会有多高兴呢。莲露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母亲提到外婆了,张了张嘴,刚想问话,母亲又说,外婆去世之前还念叨着你呢,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唉,我们家三代女人,终于熬到你这代能过上好日子了。莲露看到母亲眼圈红了,赶忙拉起母亲的手,轻声说,姆妈,你也过得挺好的呀,不要太难过了。母亲叹口气,很深地看她一眼,想了想,轻声说,你如今也大了,有些话可以跟你讲讲了。我当年跟你生父来到桂林,连话都不会讲,样样都很不习惯,再不能上台唱越剧,就算你能唱也没人要听,就在电影院卖票。跟你生父在生活里有很多问题,上海却回不去了,在当年的时势下,就是能回去,我怕也是没勇气回去的。而且在那年头,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动不动就要“清理阶级队伍”,我们这些外地人是首要目标,要被调查,上海家里的情况就是个定时炸弹,随时会把人炸个半死。就在那样的情况下碰到了你继父,他对我很关心,帮我调到文化馆,那时他爱人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我就和你生父离婚,嫁给了他。这辈子这么过下来,你也都看到的。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特别是你能在这样安全的环境里长大,要不然,就不敢想象了。母亲说到这里,拿起莲露的手,轻轻拍了拍,说,把你交给朱老师,我就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过去姆妈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就都原谅了吧。莲露倾向前去,轻拥住母亲,松开手臂的时候,听到母亲又说,你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吗? 你出生的前夜,我梦到过一朵洁白的莲花,上面滚动着很多闪亮的露珠,真象钻石那样漂亮。你看,那吉兆真的应验了啊,你肯定会有很美好的前程,真是让人太欢喜了。莲露和母亲在灯下开心地笑起来。

  朱老师在莲露大学毕业那年的冬天,办妥了申请美国留学的各种手续。他们在桂林登记结婚。

  去登记前之前的一个轮休日,莲露将屋里柜顶那只老旧的皮箱拿下来。多年不曾打理,皮子已经发脆开裂。莲露将存放在皮箱里的舅舅来信、当年收集下来的各色糖纸,连同舅舅当年为她系在行李袋上的那条粉红格子手绢一起,捧到院子点火烧了。那粉红间白的手绢被高高的火苗吞入,缩成一团,再一展开,变成了一堆小小的灰白。舅舅当年将那手绢系到箱子上时,反复交待她凭这个记号看好箱子。在这个时刻,彻底烧毁它,莲露心里有特别的仪式感。所有的火苗都消停后,她蹲下来,用树枝将那手绢的的灰烬一扒,它就散成了碎片,微风一过,四散而去。莲露吐口长气,起身拎上那只开裂的旧皮箱,在阴湿的小路上走了一阵,扔到大院里的垃圾回收箱。第二天上班路上,莲露还专门拐了点路,经过那只墨绿的大垃圾箱时,她跳下自行车,亲眼确认它已被清空。再转出去,她觉得车轮子似乎都上了翅膀,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

  莲露和朱老师在桂林登记结婚后,回朱老师老家福建三明举行婚礼。准备婚礼时,朱老师陪着莲露,找到桂林衬衣厂的上海老师傅,量身定做了一袭深红、一袭宝蓝花色的缎子旗袍。到衬衣厂门市部试衣时,莲露一掀开试衣室的帘子走出来,门市部里的客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赞叹。不仅因那时旗袍罕见,更因为莲露的相貌和身材,让旗袍衬托得特别出众。大白天也开着灰蓝日光灯的门市部一下染出了明艳的色彩。为莲露做旗袍的老师傅是当年随工厂支边迁来广西的,胖乎乎的他一脸福态,笑眯眯地看着莲露,叹说文革多年没做旗袍,手都生了,没想到出来效果还真不错,到底还是姑娘的架子好啊,像足了上海小姐的样子呢。莲露听了,喜滋滋地去看朱老师,两人目光交汇时,会心地笑了。朱老师微笑着告诉大家,这是为婚礼准备的,人们又咂咂恭喜他们。莲露带着这两套旗袍随朱老师回了家乡。朱老师的父母亲友看到莲露都非常高兴。说到这里时,莲露专门提到,她特别感激朱老师的一点,是朱老师说到做到,他们是在三明完成了婚礼的仪式,喝完喜酒之后才住到了一起。莲露说,朱老师这种特别形式主义的做法,对她自尊心的重建非常重要。他们相拥着倒在洁净的大红花色床单上,曾经的阴影被红火喜气的亮色冲得一干二净。她才知道,相爱两个人彼此的拥有是那么美好。

  婚后不久,新年一过,朱老师启程去波士顿大学留学。一个学期过去,莲露后脚就到了。她一边补习英文,一边接连生下两个孩子,洗买烧汰带孩子,收拾家居,每天总有做不完的事,完全陷在家庭里,成了真正的陪读太太。朱老师家里没有后顾之忧,又非常用功,在学科领域的顶尖学术刊物上发表了几篇很有价值的论文,攻下博士学位后,顺利拿到伯克利加大的教职,一家人的生活才安定下来。等孩子们也上学了,莲露开始到旧金山州立大学修读软件工程,毕业后到伯克利找到现在的工作,一直很稳定。前两年孩子们都离家了,人到中年的莲露才觉得松了一口气。到了这时,朱老师已成为世界一流名校伯克利加大的终身教授多年。随着中国经济起飞,朱老师跟国内学术界的交流频繁起来,成为最早入选中国引进海外高层人材“千人计划”的学者之一,同时兼任国内多所大学的客座教授,在太平洋上空频繁穿梭,寒暑假期间都长时间在国内工作。

  日子过到这个光景,莲露觉得她的生活,美国人有个说法特别准确——她满足,但没有深度的幸福感。朱老师来美国后一路小跑,夫妻俩坐下来好好聊聊天的时间越来越少。两个孩子生下来后,她有好多年都没再和朱老师单独出去吃过饭、看场电影了。可看看周围同样背景的中国同事,大家在新大陆成家立业道路上的足迹都差不多,莲露也不觉得有什么缺憾。只是有时去参加美国朋友的聚会,看到人家中年夫妻也左一个“蜜糖”,右一个“甜心”,搂搂抱抱的热乎劲儿,才会有些浅淡的惆怅。偶尔清理衣橱,看到挂在衣橱深处那两件寂寞的艳丽旗袍,莲露总会将它们取出来比划一下,想到朱老师当年说,到美国后穿上它们到街上走走,让美国人看看中国美女的那些话,不禁苦笑。她倒是清楚地记得,暴风雪初停的波士顿郊外,周末里总是她陪着幼小的儿子在堆雪人;夏天的周末,也是自己和年幼的女儿穿上母女装,沿着伯克利长长的林荫道漫无目标地骑着车。她成为两个孩的母亲后,尽管身材保持得很好,可那旗袍还是穿不进了。她的手在水一般的缎面上滑过,会忍不住想,这触到的是自己的青春。旗袍的色泽并没有减褪,可镜中的自己却像一件用旧了的漆器。莲露并没有抱怨。在加州明艳的阳光下,她再不被阴影堵截。她愿意就这样跟朱老师在固定的轨道一路滑行下去,互为老伴,修成正果。

  年底,朱老师从广州回来后,莲露开始频发尿道感染。她在刚生过老大之后,有段时间也不时会有这毛病,基本不用求医,多喝些山楂汁之类,就可以度过。这次是多年来第一次重发。她按过去的老方法处理,灼烧和疼痛的感觉却越来强烈。她开始尿血,身上一阵冷一阵寒,令她惊恐地想起十四岁的那个早春,心下生出不祥的预感。医检的结果,是染上衣原体病菌。家庭医生将结果告诉她时,看着她的眼睛说,这是一种性病,会通过性生活传播。幸运的是,这是性病中比较容易治疗的一种,只要服用对症的抗生素,效果很不错的,你不用太担心,但你要了解它的传染渠道,需要特别注意性生活安全。莲露愣在小诊室里,只看到家庭医生的嘴在动着,耳里是嗡嗡的响声。近年来,她对入眠环境越来越敏感,朱老师却工作得越来越晚,有时就算躺下了,忽然想到一个什么问题,他又会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拿上手提电脑,进到卫生间掩上门工作很久,互相都觉得很不方便。到女儿离家后,他们已常分房而睡。朱老师这次从国内回来后,他们有过肌肤之亲的夜晚不出一二。她一下就寻到了自己的病因。

  莲露在晚餐桌上告诉了朱老师自己看诊的结果。在这之前,莲露没有告诉朱老师自己身体有不适。朱老师听后一脸震惊。他微张开嘴,瞪着眼睛,直直地盯着莲露,稍顷,抓来一张纸巾,低头擦鼻子。莲露看到他头顶已经花白的头发,开始松弛的皮肤上的一道道深纹,心下一酸。她正想开口告诉他,据她从网上查询的信息,男性若染上此病,症状可能是隐性的,就听到朱老师带着鼻音的话:我明天就去联系医生作检查。莲露点头,没有说话。当天夜里,莲露刚熄灯躺下,就听到门响了一下。她听到朱老师的脚步在床前停住,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坐到床头,没有拧灯。他显然知道莲露还没有睡着,低声说:我很对不起你,那个病是我传给你的。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非常非常后悔。莲露没有响。朱老师的手搭到她的肩膀上,轻轻捏了一下。她躺在床上,看着暗光中的天花板,好一会儿才说,你竟然也做那种事。

  朱老师低声说,我自己也是万万没想到。这些年来来去去,我从来不曾动那类念头。这你得相信我。不是说我人品多好,确实是没兴趣,何况如今年纪也大了。莲露一下翻过身来,拧亮了床头的灯,等他的话。朱老师接着告诉她,这次回来前,最后一站是北师大珠海分校。夜里在酒店的咖啡厅里跟人谈完事,一个女孩子走过来搭讪。朱老师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她别打扰,一边收拾摊在台上的东西。老师——那个女孩子叫了一声,朱老师抬起头来,想要赶她走,一看,她长得特别像大学时代的——朱老师说到这里,停住了。莲露听到了自己急速的心跳声,她闭了一下眼睛,希望他不要说出来。朱老师转开话头,说,那姑娘看上去真是清纯,打扮得也很朴素,确实像个在校的女大学生。她说自己是四川乡下出来的,来珠海找工。可到了珠海,本来说能接应的老乡却下落不明。她父亲早年就病故了,母亲丢下她和两个弟妹改嫁他乡,如今年幼的弟妹和老奶奶都在乡下等她寄钱回去接济。朱老师打断她,让她好好找个地方学点手艺,如今有点专长的技工很抢手,收入很不错,那才是长远之计。那女孩低眉顺眼地谢着朱老师,说自己还是个处女,真是因为困难了才出来这样做,很幸运碰到朱老师这么好的人,真心愿意将自己的第一次给他。

  因为她说自己是处女,你就做了?莲露一下坐起来,叫着。朱老师一把取下眼镜,捂住脸,用力地摁住双眼,不响。莲露又叫了一声:就因为她说她是处女?!朱老师停了很久,轻轻点头,轻声说,就是一念之差。莲露看到泪水从朱老师已经长了稀疏老人斑的手指间流出。 可哪是什么处女!这个世界哪里还有什么处女!朱老师压抑地哭叹。莲露的心软下来,倾向前去抱住他。朱老师的情绪安定下来,说,请你原谅我。莲露拍着他说,你明天马上去看医生吧。

  朱老师果然也给查出衣原体带菌。夫妻俩遵医嘱服用相应抗生素后,身体很快恢复了正常。莲露没有想到的是,朱老师的这个意外并没有象她以为的那样很快过去。到莲露到我诊所时,她已跟朱老师正式分居,正在进行婚姻关系的调解。

  这个过程比我想象的艰难多了,莲露说。她没有想到,朱老师从珠海带回来的冲击波有个滞后时段。当它最终席卷而来时,带着超出她想象的杀伤力,比当年舅舅带给她的痛苦更甚。这是莲露在谈到舅舅当年对她造成的伤害时,第一次使用了“痛苦”这个词。她其实很快就原谅了朱老师因“一念之差”而将风尘女子带到酒店床上。她没想到的却是,朱老师道出的那“一念”,像一个魔咒缠上了她。 一个当年给你解开那个结的人,隔了二十年后,又亲自给你严实地系上,莲露强调说,表情里有藏不住的凄凉。她不时想起母亲当年的话——你若说出去,你就是千刀万剐的命了。即使到了新大陆——换了全新的初始条件和边界条件,最后还是旧的方程解。

  莲露开始整夜失眠,就是入睡了,也全是梦。你能不能描述你的梦?我问。都很模糊,很多的人声,非常杂乱,基本都是黑白的。你知道是在哪里吗?我提醒她。莲露轻轻一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确实不知道在哪里。蛮象美国中西部那些老镇。太杂乱,大部分并不惊悚,也没有清晰内容,就是很多,过电影一样,让人无法进入深度睡眠。 我的转椅一动,忍不住看了一眼墙面上的那幅海浪。莲露马上说,老人与海,是最清晰的一幅,彩色的。我老在那个梦境里惊醒。画面非常美,可醒来常会出虚汗,心跳非常快。

  所以你要认真完成那些问卷。我说。莲露摇摇头,说,将我送到今天,送到你这张椅子上来的,不是你想象的他们——舅舅,或者朱老师。都不是,是我的孩子。大概看出我有些意外,莲露点点头,表情有些凄凉地苦笑。

  莲露病愈后,在治疗过程中从主卧室里搬出去的朱老师看上去并没有再搬回来的打算。他总是趁莲露出门上班后,将自己的书籍、电脑之类的杂物一件件挪出去,卧室显得空阔起来。莲露也没问朱老师的打算,夫妻间就这样搭成了默契。他们还在一起吃晚饭。还是莲露主厨。跟过去不同的是,他们如果不谈家里必须处理的琐事、关于孩子的事情,饭厅里就只剩下电视的声音。等饭吃完了,又各自回到自己的屋里,像是一对搭伙过日子的房客,彼此也不再能同步跟上对方的日程和计划。莲露发现,她其实挺适应这样的生活方式。夜里醒来,看到卫生间的门开着,屋里一片沉寂的深黑,让她想起儿时在桂林的生活,竟有些高兴自己如今已能享受这样的孤独。[NextPage]

  朱老师在接下来的那个学期,利用学术年假,回北师大着手建立学科博士点。离开前一夜,朱老师在晚餐桌上交待完莲露需要关照的家庭杂务,犹豫了一下,说,我这次去的时间会比较长,家里的事你就多费心了。莲露答说,你自己当心点就是了。朱老师盯了她一眼,起身安静地将水池里的碗洗了,转身离去。

  朱老师一走,莲露一改过去下了班就回家,独自散步,上网,养花种草看电视的生活程式,到社区活动中心报名参加了跳舞班。她一脚踏进舞场,发现那里几乎都是她这样的中年人。双双出入的基本上是空巢的夫妻或恋爱中的情侣,其他大部分则是形只影单的独身人士,外加身份暧昧的零星男女。莲露出门跳舞的时候,总是将无名指上的婚戒取下来,让自己的身份也暧昧起来。不曾学过跳舞的莲露,或许真是因了曾是越剧花旦的母亲的基因,跟在老师身后两三个星期转下来,已能满场翩飞。莎莎,桑巴,芭恰塔,样样都跳得有模有样,不时被老师选出来给同学们作示范。舞蹈班上的东方女子本来就不多,莲露那样的身材相貌,又显年轻,穿上紧身衣裤,柔美的腰肢上套条镶着零星金属小挂片的装饰小围裙,轻快舒展地飞转在忽明忽暗的硬木地板上,成了舞场里最显眼的女士,前来邀她跳舞的男士没有停过。莲露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在年轻时代错过了那么多。

  有个周末深夜,她跳完舞回到伯克利山间的家,推开大门的瞬间,看到客厅里一地的月光,竟轻快地哼起了舞曲。她摸黑走到厨房,倒来满满一杯红酒,边走边喝,走到后院的大露台上坐下。山下旧金山湾畔的灯火已稀疏下来,她在月光下独自喝着酒,忽然想,原来放纵自己是有快感的。她又好奇地想到,母亲当年每每深夜归家,走进大门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莲露说,后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意识到人心其实是带有很多小屉子的盒子。大部分的人活着,后天获得的教养、道德、规范,都是用来压紧那些可能跟现世安稳相抵触的屉盖,让盒子能够平稳地搁置在人世间的大柜子里。其实那些屉里的东西是人类基因的各种搭配,无所谓对错——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想了想,表情有些勉强地说,朱老师那次“意外”,无意间让她揭开了自己盒子里那些令人难安的屉子。

  以暧昧身份出现在社区舞蹈班里的莲露,不久就开始频繁接受单身白人男士的约会邀请。她除了跳舞外,跟他们吃饭,打球,看电影。她发现跟这些白人男性在一起有一种她不曾享受过的松弛感。完全不同的成长背景,让他们对她的历史有很深的隔离。她个人历史的多米诺骨牌在他们那里一下就躺平了——从中国南方来,母亲,生父,继父,本科,移民,数据系统管理软件师。他们不需要知道更多,不是不想,而是听了也跟不上。她意外地获得了全盘洗白的欣喜。这样的交往,开始只是停留在美国人的“盲约”上,一旦发现他们有确定实质关系的心愿,她就退缩回到原点。直到她遇到了老麦——那是她对前美国联合航空公司机长麦克的称呼,像她叫“朱老师”那样自然。

  莲露说到老麦时,特别强调他比她大二十岁。老麦身材硬朗魁梧,经济条件优渥,太太前些年去世了,孩子们都已离家,一人独居。老麦一开始就非常投入,事事都以她的兴趣和选择为最优先考量。那种她成了他生活的中心、他的女王的感觉,给莲露带来久违的贴心和温暖,甚至还带来美好而浪漫的性情,有时让人有回到新婚时期的感觉——说到这里,莲露停了一下,看看我。我说,明白了,你是说刚结婚,而不是刚恋爱时的感觉。她点点头,又继续下去。莲露开始想到跟朱老师分开的可能性。她向老麦坦白了自己真实的婚姻状况——当然,她没有告诉老麦她婚姻出问题的真正的原因,倒不是想隐瞒,而是知道这种问题很难向一个普通美国人解释清楚。她只是告诉老麦,她的婚姻有麻烦,目前跟先生处于分居状态。老麦有些意外。他说他真是爱她的,希望能跟她共度余生,如果不能,他也理解,真正的爱,要以她的好为终极目标。莲露为老麦的这些话流下了眼泪,她说请他给自己一些时间。他们从此不再讨论未来,却往来更密切了。

  到了那年早春,莲露在美东罗德岛上学的女儿嘉嘉回来度春假。莲露特地休假陪嘉嘉去西雅图游玩,看望了在亚玛逊工作的儿子,又顺便到女儿联系暑期实习的当地公司看了看,一路非常开心。嘉嘉已长得比莲露高出小半个头,有时一个恍惚,莲露会以为是撞到了大学时代的自己。只是嘉嘉和她哥哥一样,真不愧是在加州长大的孩子,身上都是阳光晒透的清爽气息。莲露看着他们,经常会对自己肯定,她这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养育了这两个连笑容都是透明的健康孩子。

  从西雅图回到湾区的当晚,嘉嘉便约了她那些也是回湾区度春假的高中同学,晚饭后到伯克利水边的酒吧聚会。担心嘉嘉有可能喝酒过量,莲露将她送去,又约好十点半过来接她。莲露从酒吧出来,就坐进了如约等在停车场里的老麦的车子,去往海湾边的万豪酒店咖啡厅。一周未见,两人竟有很多新鲜话题,一直说到近十点才离开。老麦将莲露送回酒吧停车场里,在莲露的车边停下。看到时间还早,老麦摇下车窗,两人坐在车里又聊起来。那是个满月的春夜,空气里有浓郁的花香,远远能望到海湾大桥上的灯火。他们在车里轻拥了一下,刚松开,两人又同时伸出手臂,紧紧拥住对方,接着是一个长吻。待莲露张开眼时,看到一张年轻女子的脸从车窗前快速闪开。莲露一惊,定睛一看,见嘉嘉闪进了边上她的车里,随即是“砰”的一记很重的关门声。

  后来嘉嘉告诉莲露,那天夜里,她在酒吧里喝多了,感到有些头晕,出来吹风。正想给莲露打电话让早点过来接她,一眼看到莲露的车子已在停车场,便走过来。没想竟撞到那样的情景。

  那天晚上,莲露一坐进车里,就试图给嘉嘉解释,嘉嘉蒙上了耳朵,她只得住口。母女一路安静地回到家里,道过晚安,莲露回到自己屋里,一直无法入睡。她半夜里起身下楼,想去厨房里找杯红酒。出到黑暗的走廊上,她看走廊那头嘉嘉门下一线浑暗的灯光。她站下来,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在那遥远的桂林,自己在深夜的走廊上看到母亲跟辉哥分开的那个瞬间。这个联想是致命的一击。她转身回到屋里,倒在床上轻声哭了起来。在那之后,她很快中止了和老麦的交往。在我的笔记里,在莲露的这句话边上,我划下了一个星号——我对她在两性关系上可能将面临的困难,表示了担忧。

  莲露的心理历程上的各路经纬,到此时变得清晰。它们听起来似乎是一团乱麻,实质却是像一只八爪鱼,所有的虚张声势的腿爪,都汇聚在它结实的身体上。在莲露的个案中,那个实体症结就是舅舅在她少年时期对她进行的性侵犯。在美国当下临床心理学实践中,对未成年性侵受害者的心理治疗已有成熟的治疗方法。棘手的是,莲露的经历却是非典型个案。她在少年时代遭受创痛之后,又在成长过程中遭遇东方文化里“处女情结”施予的重负。作为她生活中最重要的男性,朱老师在帮助她走出困境后,又在中年将她推回原点。加上莲露一直回避切开问题的实体症结,不愿对舅舅性侵事件的整个过程进行认知治疗,使得康复进程十分缓慢。

  相当意外的是,我意识到自己在前后三个月的治疗过程中,对作为患者的莲露逐渐产生了一种非常个人化的情感联系。

  莲露在深秋的一次会谈结束后,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已经在拉门把,忽然侧过身来,向着我说,你太太很漂亮。见我一愣,她马上笑了说,不要问我在哪儿碰到你们的。但我很肯定那是你太太,说着歪了歪脑袋,笑着说,以后和太太去吃饭,最好不要自顾着看手机哦——她的表情带着亲昵和调皮。我一愣,心里想,说实在的,燕菁没有莲露漂亮。见我不响,莲露吐了吐舌头,说,真对不起,我怎么成了心理医生了,对不起对不起。

  我和燕菁自小在昆明郊外的部队大院里长大,从幼儿园起就是同学。文静温婉的燕菁从小画得一手好画,高中毕业时顺利考到中央工艺美院学平面设计,毕业后到出版社当了多年美编。燕菁性格非常静,用她自己的话说,一旦决定了要做的事,总能做得很专心,哪怕当家庭主妇。我来美国改变专业方向修读心理学,一路非常辛苦。燕菁总是无声地陪在身边,一边带着孩子,一边还在家里开班,教小孩子们画画,贴补家用。我工作稳定后,她就将画画班停了。她告诉我,她上大学的时候,其实已经对画画失去了兴趣。来美国后,她就发觉自己最想做的,就是一个有文化的家庭妇女。带好两个儿子,管好这个家,对她来讲就够了。如今生活安定了,她觉得有条件实现自己的理想了。她相信的是,并非女人走上社会才是妇女解放,真正的解放,是女人有选择的权利和条件。我在这样的问题上,没太多可说的话。燕菁就按自己的意愿留在了家里。打理家务之余,她在社区学院里上烹饪班,园艺班,学日语,阿拉伯语,修戏剧课,念中世纪史,还参加女性读书会,做义工,养花种草练瑜伽,家里光是猫就养了三只,还带一只哈斯奇大狗。车库里她过去用来画画、给孩子们上课用的台子早已蒙灰。有时我看着燕菁会想,她就是那种过了花季就停止生长的女子了。

  我不由抬起头来看了看莲露。如果能走出自己的心魔,莲露将会长成一朵艳丽绽放的花朵。而且,在新大陆的阳光里,她会比她的外婆遇到外公后、她的母亲嫁给她继父后,开放得更加娇美多姿。

  我在那个下午跨出了危险的一步。我向莲露讲了自己的感情经历,虽然很简短,但在这个过程里,我清晰地感到自己对莲露生出一股带着亲密的情愫。那次之后,我再没和莲露谈过我的家庭。她也没再问。但我对她的出现,有了一种超越职业感情的盼望,这令我忧虑。我知道自己大概没有太多的选择。我的职业身份使我和她的关系就像舅舅跟她的关系一样,中间横隔着禁忌。在考验有可能到来之前,我以职业的理性为放弃她的决定,又添了一个砝码。

  在接下来的诊谈时间里,我跟莲露谈了打算让她转看其他专家的意见,并介绍了我认为对她非常合适的皮特逊博士。莲露的表情非常错愕。她瞪着眼睛说,这怎么可能,不是进展得很好吗?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告诉她,这只是她主观感觉,可从专业的评估看来,治疗效果并不显著。根本的问题不解决,那旧伤随时可能复发。你不愿意一辈子都在旧伤随时复发的阴影下生活,对吧?我问莲露。我看到她眼中两颗梅子慢慢地变成满圆。她轻轻点头,说,如果你都没有办法,我想别的人更无能为力了。

  我摇摇头,说,只要有决心就有希望的。但这需要治疗师和患者双方的共同努力。我见过不少有你相似背景的病患都走出来了。走出来是什么意思?莲露打断我,问。就是能够正常地生活下去啊,人其实是可以带着创伤过正常日子的——如果让创口结痂的话,我说。莲露轻咬着嘴唇,等我说下去。我的声音低下来: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产生了法律、道德、伦理来保证自身繁衍和生存的最优化。在这个框架里,乱伦、性侵犯给受害人带来的伤害是不能低估的。弄不好,受害者一生都难以正常生活。他们或跟人交往有障碍,对异性缺乏信任,无法享受正常的性爱关系;或者走向另一极端——性混乱。总之,难以组成稳定的家庭。

  莲露摇着头,接上来:所以我非常绝望,真的,就是到了美国,也没人能救我。她的眼圈开始发红。我说,心理治疗师就像冲浪教练,他可以教理论,技巧,甚至绝窍,但最终还得靠冲浪手自己在实践中把握它们,靠自己的力量在滑板上牢牢站稳,在大浪中保持自我平衡,最终在风口浪尖自由穿行。莲露苦笑了一声:医师,我愿意借船出海,可要冲浪,怕是没这个体力。

  我想了想,说,莲露,让我暂时放开美国心理治疗师的身份,说点我们中国人之间的话。你说到了美国也没人能救你,你不知道,美国的心理治疗,其实跟中医是一个道理。也是通过治本来治标,同样疗效很慢,需要很长时间。都是引导你提高和加固自身体内的元气,才能压制并抵抗外界入侵的邪气。所以关键还是要自已下功夫,要靠内功。如果你心理上足够强大,对过去的事真的放下了,舅舅就再也击不倒你;而朱老师做什么,也不会让你滑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莲露点头,想了想,问,我们还能一起再努力吗?我告诉她,疗程已错过了最佳时机。她的眼神黯下去,说,这几个月来,虽然她在会谈时情绪不稳定,但有我这双拐杖,她发现自己走得好多了。她甚至都不再需要去跳舞,社交,心理平静多了。我告诉她,这是好消息,希望她换了新的治疗师后,保持积极的心态。她叹了口气说,对跟只讲英文的心理医师合作没有信心。我就说,那我就给你介绍一位华人女心理医生?她一愣,说,男女有别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妨碍了你的工作?我马上说,当然没有这个意思,完全是从你的具体情况出发,觉得更有利沟通。莲露不响,接过我递过去的几张医师名片。轻声说,谢谢你。我听到了她话尾轻微的颤音。

  莲露最后一次到诊所来,是前年感恩节前的傍晚。她临时改了时间,临近下班时才到。她告诉我她要利用感恩节假期回桂林为母亲提前庆祝70大寿,回美国后再跟我推荐的医师联系。她又说,继父已去世多年,母亲如今身体还不错,奇怪的是,她从没有表示过想回上海生活。母亲曾来美国探亲,匆匆打个转就回桂林了。如今就靠已成为成功私营企业家的辉哥就近照顾。她真是个好看的老太太,莲露说着,笑了笑。

  我们一起离开诊所,天已经黑下来。出到台阶上,莲露忽然说,她的车子坏了,这是为什么她今天要改时间。后来还是同事送过来的。她问我能不能将她捎到捷运站,她要从那里坐捷运回旧金山。我心里有些犹豫,可在这样的情境下,我没有拒绝的理由。车子开出诊所停车场时,她忽然说,天已经晚了,我请你吃顿饭?我谢谢她,又告诉她这可是有违职业规范的。莲露问,不能通融一次吗?就当我们只是朋友?我苦笑着摇摇头,说,不仅不能吃饭,按规定,将来如果我们在其它地方碰到,我是不能主动跟她打招呼的。那我主动跟你打招呼呢?莲露的声音高起来,尖尖的。我看了她一眼,心里觉到很深的伤感,但没答她的话。她安静地坐着,握了一下我的手。

  到捷运站前,我下车送她。我们几乎同时拥住了对方,很短暂,却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拥抱。莲露一路走进捷运车站。我坐在车里,看到她穿黑色短风衣的身影一闪,消失在转角处,才慢慢将车子开出车站。回到家里,车子在车库停稳,我一眼看到莲露的坐位上有个小小的物件,就着灯光拿起,看到那是一只做工精巧的镂空金属小挂件,两面分别是荷花和“十相自在”图案,用色艳丽喜气、长长的彩色穗带上有只微型铃铛,一动就轻声作响,很是悦耳。我给莲露去电话,告诉她忘了东西在我车里,我会给她寄回去。电话那头很静,我轻唤了她一声,她才说,你就先放着吧,等我什么时候有空再去取。

  莲露当然再没来过。我们从此也没再联系。今年早春的时候,我曾在伯克利的超市里远远见到她推着一个购物车,站在果蔬柜前挑选。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短夹克,头发盘在头上,看上去很出众。她身边站着一位留着整齐胡子的中年白人男子,两人不时说笑,表情非常亲昵。莲露看来又有了男友,这让我隐隐有些不安,担心她会不会停止了心理治疗。我没有上前打招呼。我想,或许将来,另有机缘也未可知呢。

  我拉开办公桌左边的抽屉。莲露留在我车子里的那个挂件安静地躺在屉子的一个格里。我将它拿出来。那上面的莲花被精心描绘在镂空的金属细纹上,随着我的手移动,闪着微亮的光,那当然不是钻石光芒,却也不像泪水。我将挂件放回屉里的瞬间,无法再否认自己心里的内疚——莲露是被我推出去的。在她和我相处的那三个月中,其实我是她唯一交往的男性。作为心理治疗师,我应该知道这种可信任异性关系对莲露的极端重要。她甚至说了,在那三个月里,我是唯一一副支撑她的拐杖。

  我拿起电话,点拨杰妮的电话,没等拨完,我又将电话放下来。我有机会详细报告的,不用急。

  我站起身来,背离着身后那排从太平洋击来的巨浪而去。晚霞中金红的水域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我停在门边,等着眼睛调适过来。

  天真的黑下来了。

  (实习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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