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谦
吉米·辛普森的照片从电脑屏幕中闪出的瞬间,我立刻就明白了莲露的归宿。
“旧金山资深风险投资家吉米·辛普森出海失踪”的浅灰标题,置于《旧金山纪事报》网站首页“湾区及本州新闻”版内第三条。照片中,那个叫辛普森的老头齐刷刷的灰白短发,着深黑紧身运动衫,身板笔直地站在一艘神气的帆船前端,正抬手摘取架在头顶的太阳镜,一脸由衷开心的笑容,顺着脸上那些因常年户外运动晒出的深纹四下散开,让他的脸相显得立体有力,跟我在沙沙里多水边撞见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这该是近照。新闻说,感恩节后的第一个周末午后,帆船运动爱好者辛普森从旧金山北湾的沙沙里多水岸出发,去往金门大桥外海域撒母亲的骨灰,一去不返。接到辛普森家人的报告后,海岸警卫队出动多艘救援艇和直升飞机,在金门大桥一带海域大面积搜救未果。现四十八小时已过,海岸警卫队停止急救措施,进入正常巡逻程序。
中提到辛普森是旧金山金融界知名的风险投资人,现年64岁。他的投资团队主投的两家网络应用软体开发初创公司,分别被“谷歌”和“脸书”并购,很是赚了几笔大钱。辛普森和前妻育有一子二女,均已成人。他2000年离婚后一直独身。文章末尾有一句:据目击者透露,辛普森当日从沙沙里多出发时,船上有一位亚裔女子同行。记者就此向警方求证,警方表示目前事件正在调查中,具体细节无可奉告。
就是莲露了。上周末,在沙沙里多水岸边人声鼎沸的“渔人”餐馆里,我们在大门口撞了个正着。那是天意。我几年都不去沙沙里多一次,那天是陪伯克利帆船俱乐部的老美哥们托尼去那里看一艘待售的二手帆船。我们看完帆船,走到“渔人”餐馆时,已是午后一点多了,人们还在门口排着长队。我正要去领号,在大门口撞到正推门而出的莲露。她一身纯黑,风衣领口处露出一抹雪白,可能是围巾。黑色的棒球帽沿压得很低,帽子后沿的孔里塞出一把曲卷的长尾。口红很艳,让她本来就阔厚性感的嘴唇更加抢眼。时尚的宽大太阳镜将她细窄的脸几乎遮掉一半。她在辛普森的臂弯里——那个挺拔精干的老男人的名字,是我刚从网上看到的。他们看上去非常开心。辛普森正说着什么,莲露咧嘴大笑。
那笑声有些耳熟,我的注意力被它抓住,以致我和他们交臂时不禁停了一步。按我的职业规范,在任何公开场合遇到患者,即使他们已中止治疗多年,作为心理医师的我,都不能主动跟他们打招呼,当然更不能有私人性质的交往。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莲露了,她的状态好得出乎我的意料,这是我忍不住停步的原因。莲露显然看到了我。她侧过身来,也停了一步,笑很快收住了。一两秒间,她和我擦肩而过,随辛普森走到餐馆前阔大的停车场上。餐馆的露台上坐满了身着深色冬装的食客,他们在明亮的阳光下和海鸟混在一起,杂乱而喧腾。不远处的水岸,停满以素白青蓝为主色调的帆船。我在进入餐厅之前,忍不住再次回头。莲露也在回头,她放开了牵着辛普森的手,朝我摆了摆,脑袋有点俏皮地一侧。我看到她那几乎要咧到耳角的红唇。非常灿烂的笑,带着用力过度的夸张。我急忙扭回头来,未作回应,心下有些不安地想,看来她又换了男友,可这短暂的忧虑很快被托尼的说笑抹去。
我拿起手机。那里面有当年将莲露推荐来的婚姻家庭关系专家杰妮在今天早些时候的留言。杰妮说,莲露从上星期天起就没了音讯,已有两天没有上班。她家人和她供职的公司都已向警方报案。莲露的家人通知了杰妮。杰妮最后语气犹豫地说,我了解你们已很长时间没有工作上的联系了。说到这里,一个停顿——美国人总是样,一说到专业领域的事,哪怕彼此是多年的老朋友和工作伙伴,仍然会这样小心翼翼。我摇摇头,又听到她说:这仅是你我间的私人电话。我为莲露担心,也很着急,想到或许你有点什么线索。如果给你带来不便,请——我点停回放键。
杰妮的直觉是对的。我是看到了莲露离去身影的人。虽然我显然不是唯一的目击者。
我将手机扔回台面,转过身去。墙上那排镶在金色漆料画框里的太平洋海岸的巨浪扑面而来。这是早年某个春夏之交的傍晚,我作为冲浪运动发烧友,在北加州无名小镇的海面上被大浪拍到海水深处之前,抓拍到的海面——西沉的太阳在巨浪的边缘刷出一片火轮,浪的深处呈出透明。画面侧边更深处的海面,已经因黄昏的到来呈出墨蓝。在数码相机流行之后,我将照片请专家用特殊的相机处理翻拍,再印到帆布上。这技术象用砂纸给原本过于光滑的海天夕阳打过了磨,使海浪带上粗砺的韧性 。
这画好奇怪——那是莲露作为患者,第一次坐到我位于伯克利市马丁·路德金大道上的诊所办公室里说的第一句话。她一口完全没有卷舌和后鼻音的南方国语,听不出明显的地域口音。我相信我华裔心理医师的身份,是她选择来见我的主要原因。没等我回答,她又说了一句,它很象我常做的一个梦,老人与海。说到这里,她歪了歪脑袋,目光没有从照片上移开,又说,应该还有条向着满天晚霞开去的船,一直去往金红的天际。最后一起沉落到夕阳深处的大浪里。听她说了“一起”,我一愣,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那挂在墙上的海浪。
们就从这里开始吧——作为心理医生,我说了这样的的开场白。莲露撇嘴一笑:怎么能从结局开始呢?——隔了一年多的时光,我还能感觉到那个初秋的午后,莲露那微笑里冷冷的讥诮。
看着她,点点头,将之前读过的她的档案,在脑子里快速铺展着。
为生于一九六四年的女子,莲露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左右。她个子不很高,但非常挺拔,染成深棕的头发在脑后松散地扎成一把。一件明艳的姜黄色薄针织套衫,将她丰满的胸线和收缩有致的腰腹勾勒得十分突出,脖子上看似随意地搭条米白色荷叶织纹围巾,紧身黑色牛仔裤,高统皮靴,非常年轻的打扮。她的无名指上没有戒指,清楚地表白着她眼下婚姻的状态。她皮肤光洁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脂粉,丰厚的嘴唇非常饱满,不笑的时候嘴角看上去也微翘着,带着天真的无辜。一对鱼形长眼的眼角也让人觉得她总在微笑。当正面迎上她的目光,她那对深棕的瞳仁令人想到久浸在盐水中的梅子,就是笑的时候,也能看出被酸咸汁液经久浸泡出的褶折。这是明显透露出她年龄的地方。她在伯克利一所著名的大型建筑设计公司做电脑系统管理员。她那伯克利加大计算机系毕业的长子,已在西雅图的“亚玛逊”上班;女儿是罗德岛设计学院大三的学生。目前已正式分居的丈夫是伯克利加大工程类专业的终身教授。她因婚姻危机而导致情绪不稳定,心理评估的结果发现有自杀倾向,由婚姻专家杰妮推荐到我这里进行指定性的心理治疗。
好的。我们从头开始——我接过她的冷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下来。莲露的眼神一黯,静场。Lilian?——我唤着她的英文名,提示她。你会中文,请叫我莲露吧——莲花的莲,露水的露。大概见到我有些犹豫,她又说,我母亲说,她在生我的前夜,梦到了一朵白莲花。莲花不特别,特别的是那上面的露水,大滴大滴地沿着花瓣滚动,钻石般闪烁。母亲觉得特别神奇,给我起名“莲露”。莲露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说:我后来想,母亲梦里见的哪是什么钻石,那全是眼泪。
这是一个思路清晰的患者,一下就直接回溯到自己的出生时刻。如果像她填写的表格上所示,她之前从未做过心理治疗,那她或许自学过心理学理论。
很好的开始,请继续——我的声音轻下来,怕打断她的思路。她摇摇头,抬起下巴,说,一切是从“处女”开始的。我一愣。作为在中国完成医学本科教育的留美心理学博士,我已接受将“处女”解读为前现代的一个文化符号的教育。在日常的职业实践中,这个符号偶被提及,通常是女性在陈述第一次性经验时一句带过。此时,它被莲露一脸郑重地端上桌面。我意识到自己这回是以美国从业心理医生的身份,遇上了中国的旧事。我也曾有过几位受情感问题困扰的华裔女患者,但她们面对的都是异族婚姻中的困难,莲露的情况显然跟她们不同。
从前年初秋的那个午后起,到同年圣诞前夕,三个多月的时光里,莲露每周都会来诊所一次。她通常是在周五下班之前到,从诊所出来,就直接坐旧金山湾区城际捷运系统的动车回旧金山城里去。分居后的她,当时在旧金山租了房子单住。说到这个话题时,她加了一句:伯克利太小,容易碰到熟人。
莲露的看诊档案,完整地存在我的电脑里。没有外人知道,莲露是被我从半道上推开的。她的旅途竟真的终结在“老人与海”,这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些年来,我一直站在狂风大作的海岸边鼓励冲浪者从巨浪里穿行而出,在划板上挣扎站稳,再迎着下一波大浪冲行而去。哪怕是看到他们颤颤巍巍的身子在水中反复坠落,我已经能做到,只要一脱下身上的潜水服,就能将自己与汹涌的波涛剥离,忘掉他们的哭喊。我真的越来越像一位合格的心理医生,却不知该喜或悲。
我的手从键盘上移开,将电脑关上。 那块她曾经在上面打转的草地,如今长草蔓蔓,植被疯长。此时,我往这草地边一站,立刻能望见莲露领我看过的她脚下来路上的一派颓败凄凉。
按莲露的叙述,她母亲离开上海去往桂林的时候,她刚满四岁。莲露的生父是广西红色老区百色山地人,转业前是崇明岛驻军里的营指导员。莲露谈到生父的口气很淡漠。算起来,打莲露记事以来,他们大约只见过两、三面。
莲露的母亲在六十年代初从上海戏曲学校毕业后,很快就成了普陀区青山越剧团实力小花旦。按莲露说的是,小花旦人强命不强。小荷才露尖尖角,就遇上三年饥荒期。上海各级越剧团纷纷解散,很多演职人员被迁往西北各地落户。青山越剧团作为市里的名剧团,动荡中的前途也很不明朗。背着前上海浦青毛线厂资本家的小姐这么个出身包袱,莲露母亲第一批就被下放到郊县锻炼。在崇明岛一带巡演时,美艳的越剧小花旦认识了当时在崇明岛军中、后来成了莲露生父的年轻军官。
莲露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外公。莲露的外婆,是她外公在五十出头的时候从欢场上赎出的苏州穷人家女儿,自小长在风月场所,吹拉弹唱舞样样来得。外婆嫁给外公后,又跟了白俄教师学芭蕾,练钢琴,还请来美国家教教英文,为了讨外公交际圈的欢喜,她还拜师学京剧,凭着机灵气儿,学啥像啥,样样都拿得出手,气质就出来了。外公出门将莲露外婆时时带在左右,外婆在大家庭里的地位一路急升。可安稳阔绰的日子没过上几天,到了解放军进城,新婚姻法一出来,外公只能择一房作为合法婚姻对象时,他选了孩子最多的二房。带着一双少儿少女的莲露外婆,连同大房的一家,开始还是离婚不离家,仍一起住在静安寺附近的独院大宅里。一大家子气还没喘过来,接着三反五反、公私合营,连连的洗刷,家道败落不说,将毛线厂资本家风雨飘摇中的大宅也冲得七零八落,已离婚的大房三房被扫地出门,住到亭子间里,里弄平民人家迁入。莲露外婆还被分派到在普陀区毛纺厂学做挡车工。[NextPage]
莲露母亲在崇明遇到后来成了莲露生父的年轻军官时,已预感到自己即将被遣散到西北。小花旦很快和军官结了婚。生父很英俊的,莲露特地强调过。眼睛深而大,简直带着异国情调,她还加了一句。因为这个婚姻,小花旦保住了在上海的户口。可就像戏文里唱的,好景不长,莲露才一岁多时,文革就开始了。莲露的生父面临转业,被安排到桂林轻工局。莲露母亲心里是不愿跟去广西的,但到了那时,上海已经大乱,越剧团也瘫痪了。莲露外公被反复揪斗,遭惨打致死,莲露母亲想去送葬都没敢。外婆从静安的亭子间又给一路赶到普陀的棚户区。莲露母亲那时不过二十多岁。她跟着行将转业的军官跑了一趟广西,回来便决定要随夫去桂林。
像那个时代很多被下放到外地的上海人家一样,莲露的母亲将女儿留在上海的外婆家里。莲露父母在桂林安顿下来,只一年多后,就离了婚。莲露的生父在离婚后迅速调回自己的家乡百色。
说到这里,莲露停下来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说,谢谢你这么耐心地听我说这些细碎旧事。我说,别客气,这是我的职业。莲露摇摇头,说,我知道这是你的职业,但能练到有你这样的耐心,还是很不容易的。
刚满三岁的莲露,被留在上海普陀杂乱肮脏的棚户区里,和外婆、舅舅一起生活。舅舅在这时出场了。莲露提到他时,她那两颗仿佛久浸在酸坛里的梅子般瞳仁突然明亮起来,褶皱被撑开。这稍纵即逝的瞬间被我抓住,在记录里,“舅舅”两字被我打成了玫红色。莲露在“舅舅”这里停住了,盐渍中的梅子迅速萎缩,滚入深潭。相当长的静场,在我的等待中,她忽然哭起来。非常凄切,我起身拿来纸巾递给她。
一切其实是从舅舅开始的。我在记录里加了一抹深蓝的旁白。
草稿纸上,留着我随手勾下的一个没有五官的文弱瘦削男子的速写。按莲露的描述,舅舅非常斯文好看,五官生得很气派,像照片上的外公。不同的是那眉眼跟莲露母亲的明艳大不相同,总是带着很深的幽怨。虽然我无法从这类描述中给这舅舅画出具象的面貌,但这用在心理诊所里足够了。
那时,他其实就是阿爸——轻声说出这话时,莲露表情空茫,随即皱眉,像在否定自己。这种感觉,最初来自她由外婆抱着,坐在舅舅的黄鱼车上,一路穿过大半个上海城区,从上只角的静安区搬往下只角普陀棚户区的那个黄昏。那是早春,天还很冷,外婆的身子不停地哆嗦,将莲露越抱越紧,莲露感到被捏疼,哭起来。外婆一边哄她,一边向前张望。外婆那时未到五十,雕刻般的五官清晰立体,面相仍精致耐看,天然的卷发已灰白,在脑后盘成髻。莲露强调说,外婆的长发从和外公办妥离婚手续时开始留起,一直到离世都没有再剪过。莲露顺着外婆的目光也往前看,小小的身子缩在外婆怀里。舅舅吃力地蹬着黄鱼车,身子不停躬曲扭动,骇人地怪异,引得莲露又哭。好了,好了,就要到了,要到了,外婆反复轻叹,像是自语。她们脚边塞满零碎家什,稍有颠簸,外婆就要腾出手去扶一把,莲露感觉就像坐在摇晃的船上。街市暗下来,偶尔看到路边有小女孩牵着父母的手走过,莲露将外婆抱得更紧,再转头去望舅舅蹬车的身影。她也是有爹娘的人,年幼的莲露想,安静下来。
你当时很小,怎么会有那么清晰的记忆?我小心地切断她的话。莲露一愣,说,很多细节是外婆告诉我的。我点头。莲露又说,它们跟我的记忆混在一起,成了我自己的故事。
莲露童年的记忆在棚户区里开始成形。那条具象模糊的普陀弄堂里的生活场景,透过她孔隙稀疏的记忆网筛滤出来,在苍白的布面上里映出一片烟色的零碎影像。布面上不停移动着她和舅舅一小一大的剪影,偶有外婆穿插其间。
莲露随外婆和舅舅住进棚户区的老旧工房。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二层的一间小房里——“一家三口”是莲露谈到那段生活时最常用的词。他们分到的房间不算小,可外婆的老式大床一塞进去,再加上几件从静安老宅里带出来的家具,空间立刻显得逼仄。莲露和舅舅分别睡在架床的上下铺。厨房在楼下的公用灶堂间。外婆非常不放心也不习惯要穿过杂乱肮脏的弄堂去上公用厕所,在家里为莲露备下木马桶。每天一早,洗涮家里木马桶的事情,就由舅舅担下。跟弄堂里的人家相比,年幼的莲露并不觉得自己家庭的特别。
幼小的莲露在小花旦母亲精致的美人胚上长出了揉入生父异国风情的容貌,又顺延了外婆天生的卷发,看上去就是一只细瓷烧出的洋里洋气的娃娃。她只要在弄堂里出现,总会惹得人们拦下逗玩。若是外婆撞上,就会不快地牵了她走开,还跟人们甩个话头,说我们家里的规矩是不作兴当面夸小女孩子好看的。一次二次说过,邻里的女人们给直愣愣撞得下不了台,就撇了嘴,七嘴八舌起来:咦,她又是哪家子呢?再看到莲露,各人脸上的笑就怪异起来。外婆的脸也更冷了。弄堂里的小鬼们见逗不着莲露了,就变了法子地戏弄起她来。在莲露被他们揪了几次头发,遭了几次他们的弹弓袭击,哭着回家后,外婆就干脆不许她单独出门下楼去找同龄的孩子玩耍了。
外婆很快被编入厂里的三班倒,在家里的时候一下少多了。舅舅从名校育才中学高中一毕业就撞上文革,升学梦碎。大部分同学被动员下乡,他以频发美尼尔氏综合症为由,申请留城治病。在家中待业一段时间后,被分到区里的铸造厂当翻砂工。关于这一点,莲露没有像描速外婆的纺织女工生活那样一笔带过。她特别说到,她有次随外婆去舅舅的厂里找他,远远看到瘦弱斯文的舅舅跟人扛着一桶沉重的铁水,在凹坑不平的砂土上歪歪扭扭地穿行,她觉得只要一个偏差,就可能倒地被铁水烫伤。她搂着嘴角颤抖的外婆不停哆嗦。舅舅过来,穿一套莲露没见过的半旧深灰色石棉裤工装,不停地擦脸上的汗,让她想到流窜在弄堂里的那些野猫的脸。舅舅蹲下来抱她,她突然哭起来,响亮而悠长,引得工棚那头的人都望过来。外婆和舅舅劝了很久她才停下来。舅舅和外婆对望着,一脸的讶异。以后不要再带她来这里了,也不要带她去你那里,舅舅怜惜地摸着她的头,向外婆说。可怜的囡,太小了,很多事会怕的,舅舅又加了一句,牵牢她的手往外走。莲露说,她那时哭不是因为害怕。她还没到上学的年龄,第一次从舅舅身上体会到了“心疼”的感觉。
住进棚户区后,舅舅几乎就没了社交。中学同学绝大部分都去了北大荒,他自己那些在上海的父异母兄弟姐妹在动乱中自身难保,外公的死以“自绝于人民”定性后,彼此间更不敢往来。偶尔来家里走动的都是外婆的亲友,出入低眉顺眼,有弄堂里杂乱的街邻好奇攀谈,他们也总是笑而不语,匆匆来去。有时莲露问舅舅,你为什么不出去玩呢?舅舅就说,你看我多忙啊,要照顾你啊。见莲露不响,他马上又说,我是觉得跟你在一起玩更开心啊。莲露笑起来,说,那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舅舅点头,莲露伸出小拇指,两人勾起来。莲露说,那我们永远做最好的朋友!舅舅笑了,说,你是我的囡囡呢。后来舅舅跟莲露说过,他小时生在大家庭里,虽然有不少玩伴,但经常见不到父母,特别没有安全感。他不愿意莲露也那样长大。他觉得,小孩子每天回家能见到家里有亲人特别重要。
他们在棚户区那窄小一居室里的家具也总是擦得干干净净,发着黑亮的光,让人忘了那老旧里的破败。家里买烧洗汰都由舅舅打理,连外婆和莲露的四季衣裳,也靠他车缝补改。舅舅毕竟是过过几天阔日子的人,用单调素净的布料裁剪出来的衣衫让莲露穿出去,托儿班的阿姨、弄堂里的女人们看到,常会扯近了细看那腰线怎么掐的,领口的小翻边又是怎么镶的,三针两线近似色缠绣出的小花又是怎么弄的。她们跟舅舅套近乎,请他帮忙裁剪衣裳,让莲露都能感觉到她们对自己的客气。面对女人们的热情,舅舅却鲜有表情,待她们不管不顾地说着,他偶尔淡淡一笑,以家事杂多将她们推开,让莲露那样一个小孩子,都觉得难为情。老师们反倒对她更好奇,不时跟她打听家里的事情。到了后来,莲露听老师跟舅舅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这一说不打紧,舅舅再来接她时,连笑都不对她们笑了。
莲露早晨由舅舅送到街道的托儿班,傍晚又由他接回来,洗澡喂饭。按外婆的规定,没有大人的相伴,她不能自己出门下楼。这让莲露在绘制童年记忆的图表时,她总是人群中最矮最小的一位,远远地跟同龄人隔离着。但是,她从来没有在关于上海时代童年经历的描述里,用过“孤独”这样定性明确的词语。天暖时,她爬到靠窗的八仙桌上,趴在窗台上,透过竹竿上衣衫的间隙,看小鬼们在拥挤杂乱的弄堂间东撞西撞地跑来跑去,踢毽子,滚铁环,砸沙包跳房。看到高兴时,她会咯咯地笑出声,引来小鬼们跑到窗下唤她逗乐,又邀她下楼一起玩。每到这时,莲露立刻缩头,从桌上窜跳下来躲起。舅舅见到也不责怪,干完了家务,就唤她到跟前,给她讲故事,从悟空八戒白骨精,到武松阿里巴巴卖火柴的小女孩水晶鞋,比托儿所里阿姨讲的《半夜鸡叫》、《一块银元》那些有趣得多。他还用自制的卡片教她识字,又用它们变出游戏,用来复习、造句。还教她很多算术,五岁多的时候,莲露就能将九九表倒背如流。舅舅还教她临帖练写毛笔字,又学画画。她在托儿所里简直成了神童,但凡有街道或区里的领导来参观,她总被领出来表演。在老师和小朋友面前,听那些老师见到都要屏气低声的人们不停地夸奖,莲露欢喜起来。再回到家里,总是缠着舅舅教她学新花样。到了轮休日,舅舅会带她去公园、动物园,学认植物和动物,回来又对着书本再认学,了解那些动植物的习性。夏天里,舅舅在公休日里总是会带上她坐很远的车子去区里的游泳池游泳,春天去远郊踏青,人们都认为他们就是父女。舅舅后来在给莲露的信里说过,如果他没有她的陪伴 ,那些日子不知会多么难熬。
其实我更像是个单身父亲带大的孩子——莲露曾这样强调过几次。怕我不同意,她又说,这种感觉贯穿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外婆呢?我问。莲露犹豫起来。
外婆这个当时家里成年女性的形象,在莲露的记忆里是愁苦的,以致她常下意识地将外婆从记忆的网孔里筛出。按莲露的讲法,她不记得外婆笑过。外婆常搂着她,也不说话,搂着搂着,突然抹泪,由此哭泣起来,很久都停不下来,令莲露心惊。莲露觉得是自己不好,总惹外婆伤心。若只有她俩在家里,莲露常大气不敢出,怕什么事没做对,又惹外婆难过。
幼小的莲露对远去广西的父母从未有过想念。早期外婆还不时拿出他们在象鼻山前的合影给她看。外婆点着照片里那个穿着四个口袋干部装的父亲说,这就是你阿爸。见莲露不响,外婆便“唉——”地一叹,莲露那颗小小的心就缩起来。外婆又一点军官身边那个穿着泡泡袖上衣、深色裙子、站着丁字步的好看女子说,这是你姆妈,像煞阿婆年轻时呢。可怜啊——莲露起初很喜欢看相片里那好看的姆妈,可每回一听到外婆叹出这句,就知道外婆又要掉泪了。几次下来,莲露再从栗黑色的矮柜前走过,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再不去看那上面立着的自己父母的照片。后来那照片忽然就不见了,莲露也没想起问一声。从那时起,莲露只有每次添新衣鞋帽时,才会听到外婆或舅舅说,这都是你姆妈给你买的啊。她跟母亲的联系,就这样简化成母亲每月从桂林寄来的二十元汇款。这笔总会引起外婆叹息忧愁的款项,在莲露心头成了一块定时出现的阴云,她怕它飘过时留下的雨滴。[NextPage]
在我的记录里,莲露关于外婆的回忆被打上不少代表需要思考的绿色星号。以莲露外婆的身世,她是吃过苦又有不少阅历的旧式女子,性格应该比较坚韧。但在莲露的视角里,我看到的那个普陀棚户区里的外婆明显带着抑郁症患者的特质。她当年被莲露外公从欢场上赎出,嫁给外公后备受宠爱,生儿育女,风光现世,真是活出另一世人生,让人不禁想起老戏里那类欢场女子资助穷书进京赶考,书生中了状元后回头将那女子赎出正娶,她从此一步登天,最后成为诰命夫人的经典桥段。外婆正演着一部吉庆喜剧,却到了49年后曳然而止。在外婆的意识里,外公是她在世人眼里“洗白”自己的唯一希望。不难想象,被迫离婚的莲露外婆在生活骤变中遭遇种种外界剧烈冲击波后,会有失去自尊和自信、被重新打入地狱感觉,导致心理大厦斜塌。
莲露七岁那年的初夏,外婆突发心机梗塞,从夜班的挡车机上晕倒跌下,经抢救活下,多个内脏受损,腿部骨折,身体极度虚弱,卧床不起。舅舅不久也出了工伤意外,一只手臂被烫伤,在街道的帮助下转回街道纸盒厂。在离开三年多后,母亲从桂林赶回上海。
穿着苹果绿色的确良短袖衬衫、黑色棉绸长裤,手提行李袋,身背一只灰色马桶包的母亲在窄小杂乱的弄堂口出现时,莲露正由舅舅牵着在路口迎接。母亲那年三十出头,短短的头发在脑后修得很薄,天然的卷发在前额曲出一个自然的大波,身材挺拔修长,举手投足,眉眼转动间很有舞台感,整个气质装扮跟这弄堂全不搭调,带着上海都罕见的一股洋气,引得路上的行人不停回望。莲露后来想,那是因为母亲早早去了南疆,跟上海断裂的创口还没来得及溃疡之前就被几千里的距离急冻了,待重新归来,却成了上海的新人。
见莲露他们走近,母亲迎过来蹲下,将手里的袋子搁到地上,握着莲露细小的双臂摇着。莲露看到她眼里的泪,那简直就是外婆日常的影像,令她心惊。莲露扭过头去,挣脱母亲的手,躲到舅舅身后。露露长这么大了,多好看的小囡啊!母亲轻叫着,又伸手过来。莲露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忍不住从舅舅腰间探出头来打量这个好看的女子。叫姆妈!舅舅拍她。母亲用手帕轻抹着鼻子,转头急切地跟舅舅说起话来,一路往家里走去。在莲露眼里,这个她要叫姆妈的女子太好看了,她身上那抹明艳的果绿缓缓地穿过灰乌乌的弄堂,像是一张飘到污水塘面的新叶,莲露觉得自己闻到了清香。她最后走向前牵上了母亲的手。母亲一惊,又笑起来,更好看了。
母亲的到来让小工房一下亮起来。莲露觉得家里简直来了个下凡的仙女,更要紧的是,这个仙女似乎还总在讨好她。母亲几乎足不出户,收拾停当了,就坐在外婆床前陪外婆小声说话。两个好看的女人,似乎有说不完的凄凉,彼此看着,长嘘短叹。莲露听不明白她们的话,可她知道这对母女只要凑在一起说话,就能让大白的天光染出一层深暗,带连母亲原本好看的脸色不住发灰。母亲只有在领着她出去逛菜场或百货店时才露出笑容。
母亲笑起来是那样的好看,晶亮的眼睛小飞鱼般灵活,尖尖的鼻子刀削出似的精巧,只要有机会,莲露就会伸手去捏一下。她们走在街上,总会引来人们的目光。母亲的美丽让莲露生出极深的好感,以致当母亲小心地跟她说,决定带她离开上海去桂林上小学,莲露兴奋地从窗前的椅子跳下来,打碎了一只墨绿色镂花玻璃杯,这举动引得母亲和外婆同时叫出声来。
对七岁的莲露说来,上海和桂林没有任何不同。关键是她可以从此跟在漂亮的母亲身边,让她在心里生出享受特权的优越感。在莲露的记忆里,外婆和舅舅都没有直接跟莲露提过她就要随母亲去桂林的事情。她只记得母亲和外婆在那段时间里说着话,不时会一齐望向她,急切地压着声音接着说下去。她竖起耳朵,听到她们谈的是舅舅。总是外婆说得多。我也舍不得囡囡的,将她放去那么蛮荒的地方,想到都难过。我老了。你兄弟也大了,该成个家的。家庭出身不好也罢了,我又病成这样,再拖养个外甥女,这可怎么弄?愁死人了。外婆反复的话,莲露后来都背得下来了。母亲总是反复安慰外婆,说她这回就将莲露带走,她如今在桂林的生活条件还不错的,有自己的小洋楼,虽比不了过去静安家里的气派,但也是上等人的生活了。如果外婆愿意,也可以接她过去跟自己住的。外婆一听就摇头,说她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那在是古时蛮夷之地啊。莲露母亲就说,那露露我就带走了。外婆又摇头,说,我真舍不得她,一个这么娇气的小囡,生得多少好看啊,这一去,怕再见不着了。唉,好在是跟着自己的亲娘,我也就放心些了。家里的气氛在母亲和外婆越来越重的叹息声里凝重起来,有些个夜里,母亲将莲露送上床了,待外婆也睡去,就跟舅舅到楼下公用灶堂间去说话,很晚都不上来。有天晚间,莲露趁外婆睡过去,爬下架床,光脚摸到楼下。灶堂间的灯很暗,她看见母亲和舅舅站在灶间通向后弄堂的门边,压着声,语气很急,像在吵架。见莲露近了,他们都大惊,舅舅迎过来,说,你怎么还不睡觉?莲露不响,舅舅蹲近来抱着她,转头去跟莲露母亲说,我还是那句话,她要在上海长大的!我是不能同意你带走她的,你不要再乱来! 母亲站在黑暗中,不响,上前一步,在暗里狠狠掐了舅舅一把,示意他停住——在我的记录里,莲露对母亲和舅舅互动的这几句话,被划上几个问号。我想,在莲露的回忆里,显然有不少她自己填进的内容。
莲露在跟母亲离开上海的前夜,才对母亲将要带自己去的地方生出害怕。她的东西由舅舅打理好,装在一只老旧的牛皮箱里。舅舅专门给箱子擦了油。箱子在灯下呈出暗暗的光亮。舅舅在箱子的提把上系了条粉红格子的手绢,反复交待她凭这个记号看好箱子。
舅舅一早起来就为莲露梳洗,给她穿上一身新的花衣裤,换上新的大红色塑胶凉鞋。出门去火车站前,母亲和躺在床上挣扎着起身的外婆抱在一起。一对好看的母女脸都扭曲了,让莲露想到见过的弄堂里那些专业哭丧事的女人们。她贴上去,从后面抱住母亲。外婆示意莲露走到床前,摸着她的头说,到了那边,要好好听你姆妈的话,好生念书。莲露扯住外婆的手不肯放开。舅舅催促起来,说再不走就要赶不上火车了。她看着自己小小的十指,被母亲从外婆的手上掰离。
舅舅一手拎着给莲露收拾出的小皮箱,一手拉着莲露,跟在莲露母亲身后一路出去。舅舅不停地说,马上就要上学了,要晓得用功,早点学会写信,给舅舅和外婆来信啊。不要忘了舅舅。莲露在车厢里松开舅舅的手时,看到舅舅的眼睛红了,她追上一步,紧紧扯住舅舅的衣角,叫着:你跟我们去桂林吧!去桂林吧!她忽然想到,她就要成为一个没有阿爸的人了,大哭起来。舅舅扳开她细小的手臂,将她的手放到母亲的掌心里,跟母亲简单地说了两句什么,头也没回就走下车去了。莲露坐定后,才发现小衣袋里有舅舅偷偷塞下的二十元钱。莲露花过最多的是在弄堂口的小铺子用一毛钱买水果糖,二十元是天文数字。她将钱紧紧抓在手里,紧张地递给母亲,母亲一惊,眼睛随即红了。母亲将票子小心叠好,小声说,我帮你收着,到家再给你。母亲到了桂林将这二十元钱还给了莲露时说,舅舅对你是有大恩的,你将来长大了要报答他。
一天一夜之后, 莲露随母亲走进桂林榕湖边市革委大院深处的一个小院。莲露从拥挤杂乱的普陀棚户区一脚走到这绿油油的安静处所,不禁屏住气。母亲微弯下腰,轻声对她说:这就是我们家了。见莲露还咬着嘴唇,母亲摸摸她的头,说,你外公家里当年比这阔气多了呀,唉——。莲露抬头,看到那是一栋座落在桂树丛中的白色二层小楼,房顶和门窗是沉闷的暗栗色,外表跟那些老式办公楼差别不大。一条红砖甬道直通到小楼大门前的台阶下,两边有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和果树,小院里还有个水泥圆台、几张石凳。也许是桂树太密,遮蔽了阳光,树下的草皮看上去了无生气。
在一楼宽大昏暗的大厅里,莲露第一次见到继父。那是一个肥胖高大的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看上去挺面善。这是爸爸——母亲拉着她的手轻摇着,告诉她,又小心地看向那男人。莲露一愣,觉得这个男人看上去好老,跟外婆该是一辈的,穿着半旧的背心,跟弄堂口那个补鞋的老头很像。莲露心下生出害怕,可她还是乖巧地轻声叫了那男人一声“爸爸”。那男人取下叼在嘴上的烟卷,笑起来,过来摸她的脑袋,说,好闺女,真是生得很好看啊,比照片上的还要水灵。欢迎你啊,这就是你的家了,喜欢吗?他的口音让莲露听得有些吃力,她却懂得乖巧地点头。继父愈发笑得欢心了,将烟卷在烟灰缸边一搁,去切茶几上的西瓜,递过来让她吃。莲露再一眨眼,看见男人那张脸随即又陷进烟雾里。
继父是从部队上“三结合”后转到市里的三八式老干部,山东莱阳人。 在莲露的印象里,继父永远叼着烟,面色嘴唇给烟熏成灰黄,将母亲那张白净的脸色衬得气色特别滋润。
莲露被母亲领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房间不大,向阳。崭新的绿塑料纱窗外是桂树的枝叶,大概是缺乏修剪,离窗很近,又非常茂密,让屋里显得有些暗。 在屋里能远远望到老人山主峰的那个老人头形,让莲露想到外婆靠在床头无力的侧影,不禁多看了两眼。靠窗摆着一张小书桌,有盏贝壳装饰的小台灯。墙边单人床上的凉席、枕头和毛巾被都是新的,看得出母亲去上海前就为她准备好了这房间。屋里还有两把椅子、一个小衣柜,东西看着都比外婆和舅舅家里的家具简陋,只有天花板上那只深草绿色的吊扇显出几分奢侈,让莲露看得有点发呆。母亲将她的小皮箱搁到小柜顶上,高兴地说,你有自己的房间了,喜欢吧?莲露有些发怯,不响。母亲过来搂搂她,说,很快就会习惯的,不要怕,我和爸爸就住在隔壁。
母亲一回到桂林,像变了个人,说话的音频也提高了很多,进进出出好像总在赶着奔去救火一般,经常是同时处理着几件事,跟莲露在上海时看到的那个总是轻声低气缓言慢语的斯文女子完全不同。 那时普通人能有一件的确良衣裳就很不得了,莲露却看到母亲柜里有各种花色的的确良长短袖衫,还有深灰和咖啡色的确良布料做出的百褶裙。母亲将这些衣裳一套套穿出去,配着她那越剧花旦的底色,举手投足都让人看得发呆。莲露还惊讶地发现母亲能说一口道地的桂林话。母亲那时在市文化宫做文艺宣辅,带群众文艺团队排练彩调或桂剧改编的样板戏,高兴时也上台轧几角,再加上是市革委会黄副主任的年轻妻子,连莲露都能感到母亲到处受人奉迎的派头。每到这种时候,莲露会想到在普陀区那个杂乱弄堂深处小工房里暗扑扑的外婆家,外婆说来就来的泪水,舅舅终日闷声忙碌的身影。她想,人们如果知道母亲家里的真相,大概就不会对母亲这么好了。这个想法让莲露变得安静,很少跟人搭腔,怕自己一不小心会将母亲家里的秘密说出来。她想,如果自己会写信的话,要去告诉外婆和舅舅,要他们一起到桂林来,就不会过得那么不开心了。[NextPage]
在莲露上中学之前,母亲从来没有跟她提过生父。后来莲露慢慢知道了,母亲是继父的续弦。继父有一女二子,都已成人。那女儿婚后住在军分区里的婆家。小儿子在外地当兵。只有在桂林城里当青工的长子住在楼下卧室里。继父的儿女们见到莲露得都表现得很友好,“小妹”长,“小妹”短地唤着。初时,他们工休时会带她看风景逛公园,遇到熟人朋友,听大家都夸莲露生得洋气水灵,他们看着很欢喜。但莲露不久就发现,其实他们并没有舅舅那种与一个小孩子长久相处的耐性和兴致。他们很快就把她这个小孩从自己的生活中撇开了。
住在家里的继父长子看上去跟莲露母亲年纪差不多。莲露随大家叫他“辉哥”。辉哥个子壮实,皮肤黝黑,脸相应该是像他那也是山东莱阳人的生母,小而亮的眼睛,非常北方。辉哥喜欢穿劳动布工作服配宽大的确良军裤,那是当年的时尚。辉哥非常活跃,交游广大,只要他一回来,家里出入的人就没断过。他常招来一堆堆年轻人聚众吃喝。继父不是出差就是下乡、蹲点,经常不在家。母亲跟辉哥带来的那些年纪相仿的男女就总混在一起,她看上去特别高兴,完全没有辈份之分。她给他们烧菜做饭,一楼的厅里,仿佛总在开席,烟雾缭绕,酒气熏人。那些年轻人总在喝高之后开始唱歌,母亲就给他们拉手风琴伴奏,有人吹口琴。他们唱的都是外国歌曲,一本本手抄的歌谱翻到哪页唱哪页。有时母亲喝得脸红了,会站起来给他们清唱传统越剧单曲,小年青们更欢腾了,敲瓶敲碗地伴唱起哄,没有人在意莲露这小孩子的来去。到了吃饭的时候,莲露总是自己快快吃过,又独自回到楼上自己的小房里待着。就是继父在家,他也是跟年轻人打过招呼,随便吃一点就离开,自己读报看书或吸烟去了,好像那些热闹跟他无关,看上去完全没有脾气。莲露在楼上听到楼下哄笑声中母亲的狂浪尖声,觉得母亲离自己很远,就想哭。但她不愿自己成为外婆那样动不动就流泪的人,就默默地写字看书。
继父的家在大院深处的僻静角落,莲露下学回到家里就很难再出去了。大院里的孩子跟小院人家的孩子来往又不多,莲露感觉非常孤单。她像在舅舅家那样爬上窗边的椅子,看到的只有眼前的桂树和远处的山影。她想念起弄堂里小鬼们的嬉闹声,便自说自话地学着他们,用上海话叫喊,甚至说些粗话,自己咯咯笑了,又静下来。莲露很快还发现了母亲的心思也不在她身上。继父不在家的时候,莲露下学回到家里,经常到天黑也等不到母亲回来。她就吃母亲前一天买来的菠萝面包,或胡乱热些剩饭剩菜吃下。小楼虽不大,天一黑下来,楼上楼下黑呼呼的一片,感觉非常糁人。楼下厅里那台当年平常人家罕见的九吋黑白电视是莲露的最爱。她平时总会守着看到夜里十点节目播完。可家里一空,她连心爱的电视也不敢开,待天一黑就躲回楼上自己房间,锁上门,开亮所有的灯,将收音机拧到最大音量,一做完不多的作业就上床睡觉,不是忍到实在不行了,她都不愿出门去走廊尽头上厕所。
母亲每次夜里回来,总说是在加班或导戏。莲露慢慢发现,常常是母亲前脚到家,辉哥后脚也就回来了。莲露对这样的巧合感到莫名紧张。有一次,他们大约是夜里十点多才回来,莲露已在楼上睡下。母亲蹑手蹑脚地推开她的门,轻声叫了她两下,又轻轻合上门离开。莲露在黑暗里张开眼睛,想起在普陀工房里跟外婆和舅舅在一起的日夜是那么安全。舅舅总是在明亮的灯下将她抱上架床,让她在舅舅和外婆的轻声细语中安然睡去。莲露开始流泪,过了一阵才停下,迷糊睡了一阵,起身上卫生间。她推门出去,正要穿过走廊的时候,一眼看到楼梯口上母亲的身影。莲露从黑暗的屋里出来,瞳仁不需调节便能将黑道里一切看得很清楚。她一下意识到其实那是两个人的身影。大概是听到了响声,那对身影立刻分开。其中那个高大的身影往楼下一闪而去,在木梯上留下咚咚的足音。直觉告诉她那是辉哥。莲露听到自己的心跳,她“啪”地拧亮走道上的灯。灯光很暗,但足以看清楚在楼梯口直立着的母亲。深秋的桂林,夜里已有寒意,莲露的鼻里是桂花的香气。母亲只穿了乳白色带月牙边的紧身背心,碎花的宽腿三分睡裤,光着脚丫,头发凌乱,脸色绯红,两颗眼核亮得如水里捞出的葡萄一般。莲露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样的容颜和打扮,惊在那里。母亲下意识抱紧双臂,但莲露还是看到了母亲半裸的丰满乳房,乳头清晰地在薄薄的针织棉下耸立着。莲露打了个激凌。就听得母亲说,你快上厕所吧。我睡下了才想起,好像忘了锁大门,刚下去看了看。莲露下意识地答:门锁了吗?她的声音带着很重的鼻音。嗯——母亲点头,想起什么,趋前一步,问,你怎么了?莲露不响,回到屋里,在黑暗里坐了很久。莲露觉得自己并不是母亲的孩子,自己到底没在她身边长大,在母亲眼里还不如辉哥他们亲。莲露生出想回上海去的强烈愿望,有几次独自在家的夜里,她将舅舅给她从上海带来的小皮箱找出,认真收拾起来,等到天亮,又明白那不过是白日梦。她萌生出要给舅舅写信的想法。
莲露到桂林后不久,就开始收到舅舅从上海寄来的包裹。开始是由母亲去邮局取了带回来。舅舅寄来的东西,不仅是桂林城里看不到的新鲜玩艺儿,就是莲露在上海时,也很少能在家里见到:五颜六色玻璃纸包装的糖果、花生牛轧、大白兔奶糖、奶油五香蚕豆、奶油话梅。还有不同香型的彩色香水胶擦,带磁铁口的大熊猫图案海绵大笔盒。每次拆开邮包,母亲都会“啧啧”地说,都是这么贵的东西,你舅舅哪有什么钱呢!莲露相信母亲会写信跟舅舅说同样的话,可包裹却没有停过。舅舅还寄来为她缝制的样式特别的衣衫、红色丁字猪皮鞋、粉红色尼龙纱巾、好看的尼龙花袜、鲜艳花俏的彩色发夹发箍。母亲翻看着舅舅做的衣裳,又会叹气,说起自家兄弟可怜,那么聪明,心气高的人,弄到连个老婆都娶不到。莲露便问为什么呢,母亲摇头,说,高不成低不就啊。家里又是这个环境,人家还得挑你呢。你说怎么办好啊?莲露怔住,连母亲都发愁的事情,她更没有主意了。母亲也似乎只在这种时候会想起她的兄弟,一放下包裹,出了家门,又是另一番天地,每天都欢喜快活的,真不像是有老母亲躺在床上不停落泪的棚户区人家的女儿。
莲露将舅舅寄来的奶糖慢慢吃了,将糖纸小心收集起来,用水泡开,展平,晾干了藏到书页里。那时小学生里流行收集糖纸,莲露将自己的收藏带到学校,同学们围上来抢着看,都想跟她交换。莲露一时成了同学间的热门人物,课间总会有不同年级的人过来找她,要看她的收藏。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在上海的幼儿园里,舅舅教会她早早识字绘画,被人当作“小神童”来关注的日子。她开始给舅舅写信,开始写得很短,写好了,走到院外小街上的邮局去寄,也不告诉母亲。舅舅的回信总是非常及时。母亲知道莲露跟舅舅通信后,显得很开心,给莲露买来好些邮票。舅舅总在信里交待她早起早睡,不要挑食,出门过马路小心,别跟陌生人搭腔。又关心她的学业,鼓励她好好念书,说只要会念书,将来长大了才不会被人瞧不起。莲露每每读到这类话,会有些难过。她想告诉舅舅,在桂林没有人敢瞧不起她们的。转念又打消了念头,怕这样会和舅舅生分了。舅舅在信中告诉她外婆的近况,说的总是外婆能下床了,外婆能吃不少了,外婆能自己洗澡了,外婆很想她,等等,都是让莲露开心的消息。舅舅却从来不说自己。莲露告诉舅舅自己在桂林的生活,市井趣闻,功课,想到什么就写下来,信寄出去,心里就有安妥的感觉。她知道舅舅会认真地听她那些别人都不会在意的闲话。舅舅在她脑子里的形象慢慢模糊,她给舅舅的信却越写越长。
莲露夜里在楼道上撞到母亲和辉哥后不久,辉哥就搬出去另住了。辉哥跟人们说单位里分到了房子,又谈了个女朋友。辉哥一走,只要继父不在家,母亲显得就更忙了,回家越来越晚。家里过去那些一场接一场的年轻人的啸聚,说散就散了。继父在家的时候,莲露看到母亲穿着睡衣在安静的小楼里无声穿行,拆拆洗洗,然后慵懒地斜靠在躺椅上,在继父吐出的烟雾里翻翻书报,看上去没精打采,心里竟会有些难过。虽然继父不在家时,她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可能更少,她还是更喜欢看到母亲活跃欢喜的样子。继父对莲露是温和的,出差回来,不时给她带些土玩特产。他的话很少,因为抽烟过多,天气一变,就拼命咳,进而有些喘,就更没有多少精神,让莲露都为他揪心。家里人的这些事情,莲露从来没有告诉过舅舅。
在跟舅舅频繁通信的时光里,莲露一路上学,学会了一口桂林话,长成一个矜持的桂林女孩。
带莲露离开上海后,母亲利用出差的机会回过两次上海,并没有将莲露带去。母亲带回舅舅给她的各种礼物,还有一些桂林不易找到的连环画小人书。母亲告诉她,外婆的身体看起来越来越差了,又叹息舅舅还是没能成家。到了一九七八年春节,文革总算过去了,舅舅在给母亲的信里说,区里有人来谈落实政策的事了,过去被扫地出门的很多大户人家都在传,老房子有退回的希望。就是外婆的身体状况让人担心,她也总在叹说怕等不到那一天,又很想念莲露,想见见这唯一的外孙女。舅舅在信里说,若是可能,看能不能带莲露回上海看看外婆。十四岁的莲露将舅舅的信拿过来,念着上面的“回上海”三个字,几乎要哭出来。母亲的心情明显好起来,揽着莲露的肩说,我们春节就回去看外婆。
莲露一放寒假,就随母亲去上海。母亲为她准备了一个小小的黑红墨绿三色格子图案的旅行袋,她将一直藏在柜子里的那条舅舅当年为她系在小皮箱的粉红格子手绢找出来,小心地在旅行袋上系好。
莲露感觉上海跟自己离开时相比几乎没有变化。除了弄堂显得更拥挤之外,她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比起莲露已经习惯的桂林居所的空阔,外婆和舅舅的工房显得非常拥挤,可莲露一看到自己小时睡的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家人一关上门,哭笑着抱在一起的热闹和贴心,她想自己是宁肯留在这里的。
母亲只在上海住了大约十天,一过大年三十,留下莲露跟外婆和舅舅过寒假,自己就赶初一的火车回桂林,说要带队去郊县各处作新春巡演。
外婆已是一头雪白,脑后盘出大大的发髻,看上去虚弱而衰老,令莲露想到“风烛”二字,鼻子发酸。按母亲说的,外婆是因为没有康复的意愿,所以身体越来越差,偶尔下床,撑着拐杖走几步就要坐下,腿就更加没力,最后就这样再也站不起来了。外婆眼睛还是很亮,目光落到莲露身上时,愣了一下,随即伸出双臂,眼泪就涌上来。莲露的鼻孔里是久违了的外婆总是带点清凉油混着淡淡花露水的气息。她快步上前,和外婆抱在一起,没想到自己“哇”地就哭了起来。外婆送给莲露的见面礼是一条藏了多年的纯金项链,带一块有莲花和鸳鸯纹案的挂件。外婆将挂件交到莲露手里时,用细长苍白的手指点着上面的莲花说,这么巧,上面有莲花呢。这是你外公送给我的。唉,他都走了那么多年啦。看来你是我死前见得到的唯一的孙辈了,这就留给你,它会保佑你的。莲露抬头,看到母亲含着泪朝自己点头,她才接过外婆的礼物,紧紧捏在手里。外婆又搂着莲露说,送你去跟姆妈是对的,如今生得这么好,比外婆都要高了,多耐看,是个迷人的囡囡了。莲露听到外婆对自己用了“迷人”这样的罕见字眼,再去照镜子,忽然也觉得自己像个大姑娘了。
弄堂里的邻居看到十四岁的莲露,都很好奇,七嘴八舌地夸着她的好看。他们说她不太像上海本地的小姑娘,却一点也不乡气,又惊叹她眉眼里有说不出的异国情调。舅舅对邻居似乎也没有从前那样冷漠,听他们夸莲露,总是特别欢喜。
舅舅那时已三十出头,仍是单身,已从糊纸盒的小工变成了街道纸盒厂会计。跟过去不同的是,舅舅开始吸烟,让家里小小的屋子带上了烟草气息。舅舅起初怕莲露不习惯,总是一早就开窗吹一阵。莲露说太冷了,不要开窗了,桂林家里比这里烟味浓多了,很习惯的。莲露问他为什么要吸烟,舅舅笑笑,说,解闷啊。你很闷吗,舅舅?人抽烟是因为烦闷吗?莲露有些吃惊地问。舅舅一愣,拍拍她的脸,苦笑了一下,没答。
舅舅看上去像是缩小了,年过十四的莲露已可跟他比肩。因有多年频繁的通信联系,莲露看到舅舅,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莲露跟在舅舅身边出入,总是很自然地拉上他的手,有时走着,脑袋会靠到他肩上。舅舅肩膀上坚硬的骨头也是莲露熟悉的,让她想起小时候被舅舅抱起,头歪在那上面时小脸被硌着的感觉,如今还带上了她习惯的一种烟草气息。舅舅没事就带她逛街,买书,买上海街头已经出现的各种化纤涤纶面料的花俏时装,都是桂林城里没见过的样式。跟过去最大的不同是,舅舅还带她下起了馆子。莲露已经知道心疼钱,总不大肯去。舅舅悄悄告诉她,外公留下的一些被冻结帐户已经解冻了,让她一个小孩子不要为钱的事担心。这些将来都会是你的,舅舅又说。这些话让莲露想起舅舅那年在火车站塞给她的那二十元,觉得舅舅真是最亲的人。
按莲露的陈述,她对舅舅的感情,在随舅舅去苏州和杭州的旅程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微妙”这个词一下抓住了我的注意力。在记录里一片密密麻麻的冷色中,这两个被我标成梅红的字眼,令人难以回避。莲露紧接着加了一句:那时我已经有过初潮。怕我没听明白,她又说,她对自己和舅舅的性别差异,开始有了意识。这是莲露最接近问题核心的表述。我在此处将她截住,请她解释她这句话的意思。
我的话音落下,屋里一片死寂。在我们一个多月的会见中,莲露一直特别热衷讲述自己的童年,却对治疗需要做的功课, 比如回答那些引导她认知自己心理状况的问卷、被临床实践证明非常有效的“苏格拉底式提问”,并没有配合的意愿,常在很多栏目下留出空白,在小组互助性治疗活动中也基本沉默。可以想见,当我听到她罕见地对自己的心理作出分析性评论时的兴奋。[NextPage]
时近晚秋,窗外的枫叶开始变色,加州湛蓝的天空深邃辽阔,有一架飞机在缓缓移动。莲露突然捂住脸,开始抽泣。这是莲露第二次在诊谈过程中哭泣,又是因为舅舅。我安静地翻回最初的笔记,将蓝色的“舅舅”又划了几圈。定睛一看,意外地发现它很象一块磕出的伤疤。我耐心等着莲露的情绪安定下来。我不会在她没有彻底准备好的时候,要求她去揭那个伤疤。我的工作目标是创造心理条件,引导她促使那块伤疤结痂,然后自然脱落。
莲露停止抽泣后,从手袋里掏出一瓶水,喝了两口,又开始忆述。
莲露和舅舅在苏杭,都是住在外婆娘家的亲戚家里。时局已变,多年未走动的亲戚都很热情,一路玩得很尽兴。从杭州回来,离莲露回桂林不到一周的时间了。他们一回到上海,就撞上外婆突发高烧。他们将外婆连夜送往医院。外婆被诊断为急性肺炎,留医治疗。家里就剩下莲露和舅舅两人,整个空间好像一下就扩展了很多。令莲露感到有些陌生。白天舅舅上班,她就转两趟公车去给外婆送舅舅前一晚备下的饭菜,陪在外婆身边,到傍晚再回家。到了离开上海前一天,外婆看上去虽然还很虚弱,但病情已经得到控制。莲露跟外婆道别,说明天就要回桂林了。外婆拉住她的手。莲露低下头,怕看到外婆的泪眼。可这次外婆没有哭,只轻声说,看到你长得很好,又跟在姆妈身边,我很放心,你看上去就是有福气的小姐相。如今世道也变了,会有好前景的。回去好好念书,将来考回上海读大学。莲露点头。外婆就叹了气,说,只怕这是最后一面了,不过我开心的,看到你长大了。你回去后,记得常来信啊。莲露握着外婆柴禾般枯瘦的手,不停点头。
莲露在黄昏里提着装着保温壶和大瓶小罐的篮子从医院出来,站在街边等公车时,想到这怕真是见外婆最后一面了,退到医院的围墙边哭起来。有路人停下问是不是为了家里人的病?又劝两句。她点点头,又摇头。她想起很多年以前,坐在舅舅的黄鱼车上从静安去往普陀的傍晚,她缩在外婆的怀里,很清楚自己是有爹娘的人,心里是欢喜的。她眼下就要回桂林跟她唤作爹娘的人继续过日子,却觉得心里空得荒凉。
莲露在那个傍晚到家时,天已完全黑了。天非常冷,风声很大,家家户户都严实地关上了门。舅舅在弄堂口焦急地等她,一见莲露,他就往她头上搭上一条厚厚的毛线围巾,又帮她在脖上系好。莲露待舅舅接过她手里的篮子,很自然地挽上他的臂膀,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怪异,痒痒的,是她不曾体会过的一种奇异的感觉。舅舅问:跟外婆道过别了?莲露“嗯”了一声,就听得舅舅叹口气,说,怕这是最后一面了啊。所以你不肯去?莲露问。舅舅沉默了一下,搂紧她,说,你真是长大了。
那个夜里,舅舅烧了好些的菜,温了黄酒,一杯杯地喝着,不说话。莲露转眼看到舅舅已为她收拾好的行李,开始流泪,说,我不要去桂林,不要去。舅舅起身用暖瓶倒了水,拧了毛巾过来给她擦脸,说,那就不去吧,舅舅也舍不得你,说着,将莲露搂到怀中。莲露说,她清楚地记得,她看到了舅舅红红的眼圈。她有些害怕,问: 你哭了?舅舅开始亲她的脸,咕噜咕噜地说着什么,莲露没法听清。他的眼神已经发直,嘴唇贴到了她的唇上。莲露闻到了很重的酒气。舅舅的胡梢在她嘴唇和面颊上磨蹭着,让她的身体打着激凌——老实说,我是有些兴奋的。我想我是有逢迎的,完全没有抗拒。如果我当时拒绝了,我——回忆行进到这里时,莲露又开始哭泣,不能停止。我起身拿来纸巾递给她,说,如果你愿意,我们今天可以停止在这里。
莲露喝了一口水,揩着泪,眉目扭曲起来,手撑到上腹,目光发直,轻声说,好痛。我一愣,问她是不是胃,未及等她回答,我已反应过来,她并没有听到我的问话。她半眯着眼睛,说,整个人给撕裂的那种痛。我看到了血,在一团粗糙的手纸上,我看到了——她的嘴唇哆嗦着。
舅舅在哪里?我小心地提示。这是重要的一关。她需要倒出来,理清细节,才能清理创口。她抬头看着我,眼神空茫。我需要确认的是,你是在说,在那个夜晚,你受到了你舅舅的性侵犯?——我说得很直接,不让她有机会回避最本质的问题。她不响。我再接上去:你可以暂时不说细节,但请你回答,Yes? or No? 一个不长的停顿,她点头,说,他跪在那里。她的眼睛一斜,看向墙角,那眼神灵活得好像此时看到舅舅就跪在那里。她再一次绕过问题的核心。
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其实我也有错。莲露不看我,自顾着往下说。你为什么会说自己有错?我打断她,试图引领她回到对自我心理状态的分析。今天我回头看,我的很多行为不够检点。我那时已经发育得很好,很丰满了,但我在屋里连换衣服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对他完全不回避。我又经常主动地跟他有太亲热的身体接触。真的,这么多年了,我从来不敢说,其实舅舅很可怜的。
他是成年人,你那时不是。这是关键,其它都是次要的。看清这点,对理清核心问题非常重要。我再次打断她。按你目前的说法,舅舅在你十四岁那年的春天,对你有实质性的性侵犯行为。莲露揩了揩眼睛,没有回答。她眼睛睁得很大,看着我,带着很深的悲伤。许久,她才勉强地轻轻点头,情绪稳定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叙述。
莲露蒙在被子里哭着。在一九七八年的春天里,十四岁的莲露其实并不很清楚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哭的是那从未体验过的疼痛。令她更为震骇的是,那剧烈的疼痛竟她一直依赖着的舅舅给带来的。她感到极深的惊恐,缩在被子里发抖,不知道下面会是什么。
屋里的灯接着就黑了。莲露听到很轻的开门声。舅舅出去了。她轻轻地掀开被子,在黑暗里瞪着眼睛。鼻子里浓重的烟酒气令她想吐。直到下半夜,她都没再听到门响。她不知道舅舅那天夜里去了哪里。这倒像她在桂林习惯了的生活。莲露在窗帘显出微微的灰光时,迷糊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醒来,舅舅出现在床头。他的头发好像突然松散了,耷下来,胡子拉碴,脸色愈发黯了,衣裳上很多褶子,带一股酒酸气。莲露觉得已经不认识他。舅舅给她倒来洗脸水,做了早餐。舅舅将毛巾递到她手上时,她的手下意识地缩回,毛巾掉到被子上,洇湿一片。再一抬眼,看到舅舅好像又缩了一圈的身影,躬在墙角收拾她的行装,头顶绕着灰蓝的烟圈。
一路去往火车站,莲露和舅舅都没有说话。在站台上,舅舅将行李和车票递到莲露手里,掏出一支烟抽上,犹豫了一下,说,你路上要小心啊。再会了。莲露咬着嘴唇,不响。舅舅将手搭到她肩上。莲露扭了一下身子,想要甩开他。就听得舅舅沙哑地说,舅舅永远都是最喜欢你的。莲露还是不响,拎了行李,转身上车去了。列车缓缓驶离车站时,莲路看着车窗外成片成片灰乌乌的上海民居,想到病床上的外婆,觉得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莲露当天中午在火车上上厕所时,感到下体刺疼。到了下午时,已发展为尿路感染,频频跑厕所。小便都是血,伴着强烈的烧灼感,脸色苍白。邻座的阿姨知道了,着急地帮她去找列车员,要来消炎药,又催她多喝水。莲露苦着脸到了桂林,开始发烧,一进卫生间就疼得哆嗦,脸色愈发惨白,又死活不肯随母亲去看医生。一点小事就会哭叫,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母亲警觉起来,来到她床边坐下,反复追问。
那是寒假结束前的一个午后,家里没有其他人。已是多日阴雨,非常寒湿,莲露蜷在被里,不停地打颤。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响,最后揪住她的耳朵,不停地扯。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肯去医院?这样拖下去,肾都可能坏掉,你还想不想活了?母亲叫。莲露抖着身子,将事情说了出来。母亲先是抽了她一个大耳光,叫道:你这个死妖精!这么小,怎么就会瞎编这个!莲露偏过头去,母亲又揪着她,再扇了一个耳光。莲露哭起来。母亲起身离去,走到门边又停下,伏在门框边压抑地啜泣,最后轻声呜咽。莲露用被子蒙着头,满耳都是淅沥的雨声。母亲停下后,出去捏了把毛巾,过来给她擦脸。莲露缩成一团,母亲倾身过来抱着她,轻轻拍着,眼泪又流下来。
我在这里打断莲露:你母亲是唯一知道细节的人吗? 莲露点头,又说,当然还有他——,是三个人。
母亲说,人说红颜薄命,我们是全家都命薄啊。这事姆妈求你了,你千万不能出去说,千千万万啊。任何人都不能说。将来就是嫁人,也不能跟你男人说。要不你会是千刀万剐的命。姆妈别的话你可以不听,但这个一定要牢记,一辈子都不能忘记。母亲一句比一句用劲儿的叮咛,将莲露从上海带回的惊叹号放大成了蘑菇云。她不明白母亲话语里的逻辑,却被母亲的慌乱吓住了。如果你说出去,你舅舅会被枪毙的,怎么说他也是你舅舅,他养育过你啊。他不会是故意要害你的,他肯定是喝醉了。你不要他被枪毙,是不是?是吗?母亲摇着她的肩,唾沫星飞到她的脸上。“枪毙”二字,将莲露吓住了,她抱住母亲的腰,抱得很紧很紧,轻声叫着:我不会说的,我死也不会说。母亲抚她的头,很轻柔,说,可怜的囡囡,姆妈对不起你。这是万万都没想到的事。但你不用担心。他从此会从你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影响不到你。你是个多好的孩子,漂亮聪明又懂事,你会有大好的前途。一切会很快就过去。你一定要相信姆妈的话。
莲露吃下母亲从医院开回的药,又按母亲的指点泡药浴,感染症状果然很快消退。她按母亲的意思,将往事关到小黑盒子里。又按母亲的叮嘱,在那黑盒子上死死敲上钉子。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接到舅舅的信和他寄来的任何东西。上海从此一刀两断,好像她跟那里从来没有过联系。连外婆什么时候去世的,母亲都没有告诉她。
莲露并不知道舅舅是否还活在世上。你想过要打听吗?我问。她摇头说,为什么要打听呢?也许他结婚了,毕竟日子好过了,房子退还了。外婆已经去世,连我母亲也分到不算太少的财产,我想他中年后的日子不会太差。停了一下,她耸耸肩说,当然,有时也会想一下。是好奇?还是牵挂?我问。她表情带点凄凉地笑笑,说,毕竟他是我曾经最亲的长辈,你说呢?你能不能描述你此刻对他的想法?我又问。她看着我,咬紧嘴唇。没等我再张口,她又说,想法总在变,海里的波浪那样。但总的说来,我希望他过上正常生活吧,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说着,轻叹一声,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恨他吗?我问。她不响。我看着她,又一次提醒:你想从滑板上站起来的话,你先得驾驭波浪而不是回避,这是我们要一起做的功课,需要你的配合,真的。她想了想,轻声说,等我自己有了孩子才知道,要带大一个孩子有多么不容易。
莲露在舅舅从她的生活中退场后的那年初夏,由母亲领着到榕湖边上的市委招待所和生父见面。母亲在路上交待她,不要跟他讲家里的事情,见莲露不响,母亲捏紧她的手,又叮嘱,特别是你外婆他们的事——莲露一听到“外婆他们”四个字,像被蜇了一下,慌忙点头。
在市委招待所昏暗的前庭里,母亲将她领到生父面前,让她叫那个着一身藏青中山装的瘦削男子“爸爸”。莲露嗫嚅着。这个词,她已经对继父叫了那么些年,忽然又冒出一个同样称呼的陌生男人,莲露心里生出害怕。母亲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他是你亲爸,你不要这样,叫啊。莲露才冲那个男人叫了一声。母亲松开手,笑着将她交给那个男人,说好下午下班后来接她。
生父很瘦,面善,说话带很重的壮语口音,让莲露不习惯。他领着莲露一路出来,轻柔地说着话,告诉莲露他如今在南宁工作,那里的家里莲露有两个弟弟,都很乖,让她将来有机会去南宁跟他们玩。生父没有问莲露任何关于她家里人的事情,也没有多问她在上海和桂林的生活,只是说,女孩子还是留给妈妈好,看你长得这么健康,我放心了。生父并没有像其他成人那样,初次见面总是夸她好看,让莲露有些意外。她很想问生父当年为什么和母亲分开,却不敢开口。生父领她一路出来,站在街头,一时不知要去往哪里。他提议带她去叠彩山走走,莲露不肯。生父自语般地说,你不知道从明月峰顶看桂林有多么美啊。莲露不响。她跟辉哥他们去过,老师也带她和同学们去过。确实很美,她想,但她不愿意跟这个男人去那里,哪怕他是自己的生父。为什么?我在这里打断她。莲露很深地看我一眼,苦笑说,那山间太僻静了,我不要跟他去。
莲露从那个上海寒假之后,发现自己只要跟男性独处就很紧张,哪怕是在家里。只要母亲不在家,她就总将自己的门反锁着,必须出来时,总是蹑手蹑脚,生怕弄出声响,引来继父他们的注意。她开始喜欢上学,也开始喜欢参加学校的活动,那里人多,让她觉得安全。生父只得带她到中山路逛街吃米粉,到冰室吃冰激凌喝汽水。她跟着生父穿行在闹市,被赤白的太阳照得流汗,忽然想起跟舅舅在上海的时日,也常是这样的情景。她下意识地挽住生父的手臂,又马上松开。生父温和地看着她笑。莲露看到他那张陌生而平静的笑脸,突然觉得自己多事。
莲露傍晚随生父回到招待所,远远就看到站在前庭台阶上的母亲。她随母亲离开,走到招待所大门时,忍不住回头望了望,看到生父正在上台阶,并没有回头。她的鼻子有点发酸,就听到母亲问她,他有没有问她家里的事情?有没有打听外婆他们的情况?有没有问她对继父的看法?完全没有。没有。没——她的回答全是否定的,又全是事实。母亲吐了口长气,表情有些失落,一路再没说话。
生父走后,就没了消息。莲露觉得生父是喜欢她的,起初还隐约期待着他或者会有信来,但她很快就失望了。莲露不知道是母亲让他不要跟自己联系,还是生父自己的决定。她再次见到生父,已经是从美国回去探亲的十多年后了。因为是到了南宁,顺便的——莲露说到这里,表情很冷。
(实习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