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哈金
丽娜把松球形的蜡烛架放在餐桌上,坐在双人沙发上等潘斌回来。
这是他们同居以来她第一回做饭。他俩都结婚了,配偶仍在中国,大约一年前她搬进了潘斌的房子,他们成了“抗战夫妻”。同居既是为了互相安慰也是为了节省开支。对有的男人来说,不过是为了不花钱就能跟女人睡觉,但潘斌不是这样。他甚至宣称自己被她迷住了,如果丽娜离开他,他就可能发疯。即使如此,在这所房子里他俩各有各的电话线。每当他和太太说话时,就关上门,而丽娜倒不在乎他听见自己跟丈夫说些什么。
外面下着细雨,雨点阵阵地打在凸窗上。丽娜在看晚间新闻,但并没听进去节目主持人说些什么,甚至都没注意到电视上显示的摩苏尔城里的恐怖景象——一个公共汽车站被自杀炸弹摧毁了。六点钟左右门开了,潘斌进屋来。他把伞放在角落里好空干雨水,惊喜道:“好香啊。”他个子挺高,三十四岁,很少相。丽娜起身去餐桌那边,告诉他,“我今天特意回来早些。”她点燃一支蜡烛,把它插在钢制的松球上。
他看看饭菜。“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是节日?”
“我只是想咱们该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庆祝咱俩交朋友两年了?”他笑起来,这笑话让自己有点儿不好意思。
“你可以那么说,不过这也是庆祝咱们分手。来,坐下吃吧。”
他脱掉上衣,狠狠地坐到椅子上,拿起了筷子。“我告诉过你这件事我不考虑。”
“别犯傻了!祖明很快就要来了,我得搬出去。要是他知道咱俩的事,麻烦就大了。”
他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嚼着一块咖哩鸡。他从没见过她丈夫,可是她经常谈起祖明,久而久之潘斌觉得仿佛认识那人好几年了。他告诉丽娜,“也许等他安顿下来,我可以跟他谈谈。”
“不行,千万别刺激他。他练了好多年功夫,会揍你一顿的。再说,我搬过来之前,你我都同意只要你妻子或我丈夫一来,咱们的伴侣关系就结束。”
“情况变了。我爱你,你知道。”
“别这么婆婆妈妈的。来,为咱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干杯。”丽娜举起她那杯夏布利酒,但潘斌却摇摇头,没碰自己的杯子,苍白的脸绷得很紧。
她放下酒杯,接下来是久久的沉默。
潘斌吃完盘子里的米饭,站起来说,“谢谢你这顿令人难忘的晚餐。”他上楼去自己的房间,两脚咚咚地踩着木头楼梯。
那天夜里丽娜盼望他来找她,但除了去洗手间洗漱,他没出自己的房间。同时她也怕他过来,因为一旦被他搂进怀里,她就可能丢了脑筋,什么愿都会许给他,甚至答应他一些根本无法兑现的事情。她记得有一回两人做爱时,潘斌要她叫他“老公”,她就叫个不停。过后,她觉得好愧疚,赶紧买了一架数码相机寄给丈夫。今天夜里,尽管害怕失去自制,她仍渴望能跟潘斌最后欢愉一次。等祖明来后,她就得做一个忠心的妻子。
第二天早晨她起床后,发现潘斌以经上班了,连早餐都没吃。平时他给他俩烤面包,炒鸡蛋,做米粥或芝麻糊,但今天他什么也没做,连昨晚的剩菜剩饭也没碰。她知道可能伤害了他的感情,可是他太不理智。他们有一个笔头协定:任何一方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不经对方同意就了断他俩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他们都明白,两人住到一起完全是出于各自的方便和需要。
这天在报税所里,丽娜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甚至跟一个老主顾拌起嘴来;那人抱怨丽娜给他填税表时没扣除足够的业务花销。他是一个仓库的监工,但要求扣除八千多美元的款项,其中包括名牌西装、皮鞋、一台电脑、书籍、杂志、落地灯、电池,甚至一对哑铃。丽娜说这是欺骗税务局。那个粗脖颈的老家伙火了,说他要去另一家报税所,肯定能得到更好的服务。不知为什么,丽娜一阵难过,差点落泪,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告诉他,“好吧,随便你怎么做。”不管她怎样努力,就是挤不出笑脸来。
还不到四点,丽娜就下了班,准备搬家。三天前她在山福特大街上租了一个单间公寓。
潘斌在家,她吃了一惊。客厅地板上放着她的六个箱子,全都打开了;显然他在翻里面的东西。她讥笑说,“看看我是不是偷你的财宝了?”
“那倒不是,只是好奇。”他露齿一笑,举起她的连体式游泳衣,“我没见过你穿这个。”他闻了闻。“我可以留下吗?”
“一百万美元。” 她咯咯笑了,“我已经结婚了,是有夫之妇。”
潘斌把游泳衣丢回箱子里,说,“坐下。 咱们谈谈。我昨晚脑袋有点儿错乱,对不起。”
他的歉意使丽娜软了下来。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也是你丈夫。”他脸色严肃,有几分木然。
“咱们的结婚证在哪儿?”她笑起来,脸颊略微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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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过是张纸。 我爱你。我比谁都了解你,我知道你的一切,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知道你也爱我。”
“快别说了!咱们都结婚了,必须负责任。你能为另一个女人而扔掉你的老婆孩子吗?”
“呃,我拿不准。”
“看吧,不要这么虚伪。说实话,我喜欢你,但在祖明来之前,我必须收心。“
“告诉我,你还爱他吗?”
“这与爱情没关系。我是他的妻子。”
“咱们就不能还是朋友吗?隔三差五见见面。”
“然后就上床?”
他咧嘴笑了,点头承认,圆眼睛微微放光。“老实说,我爱你胜过爱我老婆,但我不能跟她离婚,因为没法把儿子夺过来。”
“既然如此,咱们现在就分手吧。”她说,“暂时的痛苦会防止将来的烦恼和纠葛。”
“没这么简单。我不会放你走的。我有嘴,我可以说话。”
“天啊,你是在威胁我吗?”
他没回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个难为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眼角闪出两片扇形的细皱纹。
丽娜心里不痛快,去厨房打电话叫出租车。他跟过来,按掉了电话。“你知道我仍旧是你的司机和苦力。”他苦笑一下,两眼暗淡。她想说他现在自由了,话到嘴边却无法开口。
丽娜已经很难再独自生活了。她习惯了潘斌的大房子,习惯了那宽敞的客厅、舒服的床和他烧的饭菜。他俩在一起时,潘斌不让她做饭,因为她抱怨油烟会弄脏、弄老她的皮肤。他开玩笑说她是懒骨头,但他把厨房里的活儿接过来,也喜欢做。如今住在自己的公寓里,丽娜必须事事亲自动手。
自从搬出来,她就盼望潘斌来电话,但他从没打过。也许他仍在生气,像俗话说的那样,有多爱就有多恨。可他不是单身汉,不应该这样对她,仿佛是她甩掉了他,耽误了他。有几回她想给他打电话,问问他过得怎样;一次她甚至拨了他的号码,但铃响到第二下时,她又挂了。要是她能把他关在心外边就好了。要是她工作的地方不在法拉盛市中心,不必每天上班都路过他的软件公司就好了。
丈夫来了。丽娜去肯尼迪机场接他。四年没见面,他变胖了一些,脸也宽了,目光疲惫,可能是由于坐了二十小时的飞机。他们拥抱时,她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但他没有回吻,只是笑着说,“嘿,这可是公共场合。”他的声音仍旧响亮,虽然不如以前那么热烈。她还是喜欢他雄劲的语音,有时候听上去无所畏惧,甚至有点儿强横。她注意到祖明两鬓生了少许白发,虽然他才三十三,比她大两岁。
从机场回来,丽娜坐上锅水准备下饺子。祖明没带很多东西;按照她的建议,他的一只旅行箱里塞满了书,因为书在美国要贵三倍。在电话里祖明说了好几回他希望来这里读研究生,但丽娜没置可否。
除了书,祖明还带来六条大红鹰香烟。他点上一支烟,贪婪地吸起来。他对丽娜说,“一路上不能抽烟,我都快憋疯了。”
他吞吐烟雾,让她紧张。她想让他到外面去抽,但忍住没说。丈夫初来乍到,丽娜想尽量让他开心。她把半杯凉水点进滚开的锅里,盖上锅,转过身对他笑了笑。“我真高兴你终于来到了纽约,”她说。“吃完饭,你冲个澡,然后上床休息。你一定累坏了。”
“等一会儿再说吧。”他歪歪大脑袋,宽厚的下巴翘向一边,两缕烟须从鼻孔窜出来。
祖明喜欢韭菜猪肉饺子,就着大蒜吃得有滋有味。丽娜不在意他那样吃,她自己已经一年多没尝生蒜了,因为潘斌是江苏人,受不了蒜味。她给祖明剥了几瓣,自己也吃了一瓣,发现真的很可口。她想提醒祖明吃完蒜后刷刷牙,但还是决定先不提。也许她该给他买些口香糖或薄荷糖。
“咱们这儿没有酒吗?”祖明问,舔了舔牙齿。
“没有,只有些料酒,要不我下楼去小铺买?”
“别麻烦了。我反正不喜欢美国酒。”
祖明告诉她两边家里的情况。他父亲刚退休,可能要跟他母亲和街坊里的几位退休的人一起开一个托儿所。他父母要丽娜给他们生几个孙子孙女。他强调“几个”,就是说他们知道美国没有一胎政策。至于她父母,她妈想死她了,逢人就提起独生女儿,甚至对陌生人也絮叨。丽娜中了风的父亲的病情好多了,虽然他还不能开他的出租车,不得不把车租给一个年轻人。他俩说着说着,丽娜觉得消沉起来,不是因为消息糟糕,而是因为虽然远隔一片海洋和大陆,两家的重负忽然落回到她心头上。她还年轻,可是一想起自己的家人她就觉得像变成了个老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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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告诉丈夫,“我们安顿下来之前养不起孩子。”
“我明白。咱们还有个大坡要爬呢。”
那天夜里做爱后,丈夫睡了过去,她却好几个小时都睡不着,听着他打呼噜。虽然声音不大,但像只破风扇。
第二个星期祖明每天都出去,好熟悉这一带的情况。他也去公共图书馆,收集有关商学院的信息。他告诉丽娜他要读工商管理硕士,“说不定哪天我会在华尔街上班呢。”他笑道。
她不愿意给他泄气,但心里发愁。和潘斌住在一起时,她每月只付两百美元的饭钱和水电费,因为他拒绝收她的房租。如今她的花销大多了。她在报税所的工作不稳定;填报季节很快就要结束了,夏天和秋天都将是淡季。她怎样才能挣到足够的钱来养活祖明和自己呢?
一天傍晚她告诉他,“我觉得你今年不该去读商学院。”
“我必须读。”他坚定的语气让她吃惊。
“为什么?我拿不准能不能有稳定的工作。咱们上哪儿去弄学费?”
“你不是在银行里存了四万美元吗?”
“我跟你说过,不能动那笔钱。咱们得买一个公寓,那是必须付的头款。”
“噢,我不确定咱们该不该在这里买房子。不管怎样,我必须拿到工商管理硕士。”
“你不应该这么急。”
“我今年就要试试。这是你欠我的。”
“为什么?你怎么这么固执?”
“你还不明白吗?”他的脸拉长了,目光灼灼。
“明白什么?”
“你跟一个叫潘斌的人同居过。”
她懵了,心里翻腾起来。他怎么知道的?听潘斌说的?除了他还会有别人出卖她吗?“你——谁告诉你的?”她结巴地问。
“那不重要。如果你要良心安宁,就不该乱跟别人睡觉。”
她哭了,窄小的手捂着脸。祖明仰靠在单人沙发上,嘴里叼着一支铅笔,继续读词典。他必须通过托福考试。
她的抽泣声使屋里更静了。
过了一会儿,她说,“祖明,对不起。原谅我。我是个弱女人,在这里需要一个男人的帮助。你也看到了这里的生活多难。我又苦闷又孤独,都快丧失理智了,一到周末就更沮丧,关在屋里像只病猫病狗。我要生活!我要正常的生活!潘斌帮助了我,不论从感情上还是从物质上。说实话,要是没有他,我可能已经疯了或死了,至少我不能为咱们攒那么多钱。”
祖明坐起来,从嘴上拿下铅笔。“老天在上,这四年我可没碰过任何女人,虽然我有机会。你爸爸中风的时候,一连三个月我每天夜里去照顾他,骑车子顶风冒雪去医院。不管我多苦闷,多沮丧,我都得照料你家和我家。不要用苦难为自己开脱。我受的罪不比你少。”
现在她明白了可能不得不让祖明去读商学院,虽然这会花光所有储蓄。可没有别的办法来安抚他,使他不向公公婆婆透露她的事,不让她自己的父母丢脸。
那天夜里,她睡不着,也没把他的手从自己的两腿间移开。她揣摩丈夫是怎么知道那事的,越想越确信是潘斌告的密。她回忆起他的警告——“我有嘴,我可以说话。”他怎么能那么报仇心切,那么无所顾忌呢?这个大骗子,口口声声说多么爱她,如果他心里真有她,就不会从背后捅她一刀。
两天后她给潘斌打了电话,说要见他一面。他听上去很高兴,虽然声音有点疲倦。他同意在王子街上的卡拉OK俱乐部里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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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前到了,要了一个包间。几分钟后丽娜来了。潘斌龇牙笑笑,嘴唇没有血色,两眼却发红。“出了什么事?”
“我没想到你这么卑鄙,叫人恶心。”
“你在说什么?”他停止嚼果仁,凝视着她。
“你在我丈夫面前告了我一状。”
“没有,我没那样做!”他的十指在腿上交叉到一起。
“告诉我,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不认识他。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但你可以给他打电话或写电子邮件。我知道你一肚子鬼点子,但没想到你会告密。”
“等等。我跟祖明没有任何联系。不要把火都发在我身上。”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其实,我也够狼狈的。”他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到咖啡桌上。“我老婆来的,她要离婚。”
丽娜吃了一惊,但忍住没碰那信。现在她觉得潘斌可能是清白的——他明显被折磨得不轻。丽娜说,“那谁会告发咱俩呢?”
“任何看不惯你我的人都会告发咱们。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少卫道士。我老婆也知道了咱俩的事,用它作为离婚的理由。显然家里的人都同情她,她肯定能拿到孩子的监护权。”
丽娜知道他多么爱他六岁的儿子。她再没有心思挖掘告密者了。不管那人是谁,有什么用呢?损害已经造成了,无法补救了。
“你太太什么时候发现的?”
“看起来老早就知道了。她说爱上了一个建筑师,那人许诺一定对我的孩子视如己出。他们已经热乎好久了。难怪她总有各种各样的借口说没法来美国。明白了吧?我跟你说过别费太大劲把他弄出国来。”
“我要保住我的婚姻。”
“你就是不能把脖子从过去的枷锁里挣脱出来。”
她叹了口气。对我来说已经晚了,她想。她打算和潘斌多聊聊,听听他有什么建议能帮她应付困境,但她怕他利用这个机会把她的婚姻给毁掉。她心里对他仍有疑虑。
一连几星期丽娜在找工作,而她丈夫每天都在死背硬记,准备考试。周末她在家,祖明就去图书馆,说得集中精力。他包上一个鸡蛋三明治做午饭,还抓上一把巧克力。在国内他修过经济学的研究生课,所以对考试的内容多少有些熟悉。他的主要障碍是英语,不过他决心要攻克它。在某种程度上丽娜赞赏他这样为实现自己的雄心而拼命努力。从一开始跟他谈恋爱,她就喜欢他的乐观精神和吃苦的能力。有一次他晕倒在公共厕所里——他蹲在便池上研究一个数学公式,太集中精力了。那年他是县里惟一考进北京的考生。
五月到了,丽娜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了一份会计的工作。她松了口气。但祖明仍让她坐立不安。拿到了工商管理硕士后他会做什么?他还会要这个家吗?今后两年中什么事都能发生。要是他碰到自己喜欢的女人,就可能提出离婚。祖明一定是在等这样的机会,同时又从不忠的妻子身上挤出每一滴油水。丽娜越想越焦虑。有时候她觉得丈夫鄙视她。在北京时,她曾打算等他俩生活安顿下来,就给他生个孩子,而现在她不愿那么做了。
夜里他们同床,他每星期和她做一两次爱。每回床笫之欢后她倒难受起来,听着丈夫打呼噜,觉得被用够了。有时候祖明牙咬得很响,还低语说些她听不明白的话。她寻思丈夫是否觉得她肮脏,烂透了,被另一个男人给玷污了。他们做爱时,他有时很粗鲁,好像故意要伤害她。这使她想起潘斌,那人更体贴。他让她敞开自己,放纵情欲。有时候她想给祖明介绍本书,比如《性福》或《她先来》;这些书都可以从图书馆借到,但她不敢开口,怕丈夫认为她不要脸。
她提出他们分开睡,祖明不反对,这让丽娜更相信他迟早会离开自己。即便如此,她仍愿意为他付学费,权当是赔罪。她并不后悔让祖明来这里,虽然觉得跟潘斌急忙了断可能是个错误。
这些日子,她给潘斌的班上打了好几次电话,但他从来不接,也不打回来。有一天他接了电话,却冷冰冰的,慢条斯理地说他没有时间多谈,老板在楼上等他呢。
“你还好吗?”她胆怯地问。
“还活着。”他听上去尖刻而又气恼,让她心头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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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丽娜继续说下去时,他打断她的话。“我必须去了。”
“我这个星期还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你不是说过咱俩已经了断了吗?我不再想要个情妇了。我想要个老婆,要一个家。”
她默默无语,知道他的婚姻可能结束了。没等她开口询问,他就挂上了电话。她泪汪汪地跑进律师事务所的洗手间去平静一下。
后来通过一位共同的朋友,她了解到潘斌同意了离婚,孩子的监护权也给了妻子。过去的五年里他寄的美元,把她变成了富婆;她付清了房屋贷款后,还在银行里存了可观的一笔钱。潘斌沮丧极了,除了上班很少出门。丽娜还听说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位年轻的女人,但他拒绝跟她们见面。他好像在刻意躲避从前认识的人。
考试结束后,祖明很快就在帕森斯大道上的武堂里找到一份助理教练的工作,辅导一个太极拳班。丽娜很惊奇,虽然那只是个兼职,在班上祖明还得拖地板和刷厕所。他知道怎样生存,充满生命力。
六月下旬,路易斯安纳州的一所大学发来通知,它的一年制工商管理专业接收了他。丽娜知道祖明原计划要念更好的学校,但他错过了大部分的申请期限。他急切地接受了这个机会。丽娜觉得丈夫开始离开她了。他到了新奥尔良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拿到学位后他会去哪里?回中国去?在那边他已经建立了不少业务关系。他也许会在这里重新开始,虽然华尔街对他来说遥不可及。
她觉得窝囊,但没法跟别人诉说。如果潘斌还在身边就好了。他以前总是静静地听她倾诉,有时安静得让她以为他睡着了。然后,他就帮她想办法,该做什么或该找谁。尽管学的是电脑专业,他满肚子计策,喜欢阅读实用哲学,尤其是马基雅弗利主义和关于处世之道的《厚黑学》。
七月初的星期六下午,丽娜冲了个凉,长发披在肩上,穿一条淡蓝色的套裙,好让腰肢显得更纤美。她去找潘斌,装作只是路过。他打开门,好像吃了一惊,但把她让进屋去。他瘦了许多,不过和从前一样有精神。
“茶还是咖啡?”他们进入客厅后,他问。
“咖啡,谢谢。”丽娜在双人沙发上坐下,觉得好熟悉,仿佛这沙发是属于她的。带有凸窗的客厅跟从前相同,地板刚打了蜡,处处锃亮。看来潘斌过得不错。
他把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坐下来。“咳,你为什么来看我?”他淡淡地问。
“这违法吗?”她笑了,嘴唇稍微卷起。
“我以为你已经跟我没有瓜葛了。”
“我仍惦记着你。”
“没必要。我坚强着呢,知道怎样活下去。”
“祖明几周后就去新奥尔良了。”
“那又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噗哧笑了。“你不是说过你也是我的丈夫吗?”
“那是四个月前,那时我还有家。”
“现在不一样了?”
“情况变了。我老婆找到了心上人,把我儿子也夺走了。她差点整死我,但我活过来了。下星期我去基辅见我女朋友,网上认识的。”
丽娜忍不住嘲弄说,“你要成为一个国际色迷吗?”
“你也可以叫我世界花花公子,我不在乎。从今以后我决不再跟中国女人拉扯。真够了——每个中国人都背着那么重的过去,这行李太沉了,我不愿分担。我要寻求跟过去没有关系的生活。”
“没有过去,你怎么能弄明白现在呢?”
“我终于明白人必须抛掉过去才能活下去。扔掉你的过去,想都不要想它,就像它从来没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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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可能呢?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套疯话?”
“这就是我要的生活方式,是惟一能活下去的方式。如果你不那么顾及你跟过去的联系,你就不会离开我,对吧?这是为什么我要和一个乌克兰女人恋爱。她真的很漂亮。”
“她不过是想拿绿卡,不会对一个黄种人有真心。即使她同意嫁给你,也不可能为你生孩子。当然,也许一旦你玩够了,就会把她扔掉。”
“那不是你应当操心的事。你不是那样处理掉我的吗?不管怎样,你不该光想我女朋友的坏处。我相信名字。你听说过叫奥尔加的女人是个冒险家兼淘金者吗?”
她笑起来。你真傻。她没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弟弟。还有父母,还有外婆和外公。”
“看吧,那些不都是行李吗? 跟我们的过去不是一样吗?”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看了看手表,站起来。“我得到邮局去。”
她也站起来,说十分怀念他做的饭菜。他对这话没有反应。丽娜端起凉了的咖啡,一口喝干,默默走出他的房子。她不清楚他对奥尔加有多少真心,也不知道他是否真买了去基辅的机票。大概他目前做事不得不有些出格。无论他做什么,她希望他别太荒唐。
(编辑:野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