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唐
顺着哨兵眺望的方向,可以看到阳光正在峡谷中慢慢地爬行着。山脊被镀上了一层金色,清晨的阳光如清澈的泉水倾泻而下,流淌着,滋润着刚刚经过了漫长寒夜的土地和森林。阳光同时也滋润着哨兵的身心。当阳光终于照到这个孤单的哨塔,终于照到他长满胡须的脸上的时候,哨兵感觉自己有着从未有有过的舒适。就如同被冻僵的双手浸在了温泉中。
哨兵冲着新生的太阳活动了一下脖子,然后把枪从肩上卸下,又活动了一下肩膀。他可以听见自己骨骼关节处发出了清脆的“嘎吱”的响声。他的胡子和头发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梳洗过了,现在,这些丛生的毛发如同野人编织的麻绳纠缠在一起。他已经懒得打理它们了,在这个荒凉的地方,可能几个月都见不到一个人。在他的面前,是一片茂盛的森林,即使已经到了冬天,可森林里的植物依旧很茂盛。哨兵看着那些树木身上粗糙的纹路,觉得这里的一切似乎都疯长,包括他的头发和胡子,似乎也成了植物的一部分。
他的胡子上沾着一些不知是冰碴还是饼干渣子之类的东西。有时一些昆虫也会钻进去,把这里当成温暖的巢穴。哨兵重新把枪拿起来,挂在肩上。清晨的森林很是静谧。阳光暖呵呵地拨弄着他的胡子和头发。他冲着碧蓝的天空使劲吸了一下鼻子。
空气的清新和植物腐朽的气息一齐进入他多毛的鼻孔。他用力打了一个喷嚏,觉得舒服无比。在他二十年前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高浓度的氧气曾让他几度昏迷。还好,他很快就适应了这里,适应了孤独的生活。可是,现在这种生活就快要结束了。
他笔直地站在哨塔里,累了,就活动一下四肢,然后继续站着。森林中四季的变化,光线的移动轨迹,植物的生长和衰败,全都收入他的眼中。还有各种声音,虫鸟的嗡鸣,动物的足音,风吹动树叶的声响,也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从哨塔的小储藏室里拿出几块压缩饼干,作为早点。他把饼干掰成很小的几小块,一点一点地吃下去。他很缓慢地咀嚼着。从不远处,传来了车轮碾压树叶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那是一辆从小镇驶来的运货马车,车上的车夫不时扬起鞭子,但落到马背上的时候却很轻,只是轻轻拂过。
马车从小镇朝着哨塔的方向驶来。哨兵盯着马车,嘴里还在缓慢地咀嚼着。直到马车来到哨塔脚下,他才把没吃完的饼干塞进兜里,顺着哨塔的阶梯走下去。
马车夫是一个胖墩墩的男人,再加上他穿着很厚实的棉衣,整个人就显得更加臃肿。他揉搓着被冻得通红的脸,看着哨兵从哨塔里走出来。
“喂,我的兄弟,早啊。”车夫说。
哨兵点了点头,然后默默地去搬运马车上的东西。那是为这个哨塔准备的过冬物资:压缩饼干、罐头、干面包、水和少量的酒。这些物资足够他在哨塔里维持三个月的生活。每年,运送物资的马车都会来四次,有时候是三次,因此有时哨兵需要自己去森林里搞点东西吃。
把一箱箱的东西搬进储物间后,两个人便无事可做。这个哨塔完全用砖垒成,人登到踏上,四周的一切便一览无余。哨兵和马车夫此刻正在塔顶休息。尽管太阳的光芒照耀在这座塔上,但凛冽的寒风还是让两个人刚刚由于运动而温暖起来的身体又变得寒冷。胖车夫冻得直打哆嗦,他对哨兵说:“兄弟,这恐怕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哨兵点了点头。他凝望着远处的小镇。这座小镇正对着森林,也就是说,哨塔位于小镇和森林中间。这座高大的哨塔当初就是为了保卫小镇而修建的。这座小镇尽管规模很小,但却是军事重地,战略位置显要。于是在那个战乱的年代,坚固的哨塔修建起来了。
可是战争已经过去很久了。其实在二十年前,哨兵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战争就已经结束很长时间了。但这里的岗哨并没有取消,没有人能保证战争不会再次爆发。没有人敢保证敌人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占领这个小镇。
“我该走了,”马车夫说,“这里真他娘的冷啊,连个炉子都没有。”
哨兵从大衣里拿出一瓶酒,冲着马车夫笑了笑。但是他的笑容被浓密的毛发遮盖了。
“喝多了我回不去了怎么办?”马车夫嘟囔着,但他还是接过了酒瓶,贪婪地喝了几大口。
等马车夫喝完,哨兵也喝了几口。他感觉仿佛有一团火球从嗓子眼滚到了胃里。身体立刻变得温暖起来。他觉得自己渐渐变得松弛了,他很喜欢这种感觉。他满意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祝贺你啊。”马车夫喝完酒,话也明显多了起来,他笑眯眯地对哨兵说:“你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都不知道你这十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就在几天前,上级突然下达了命令,命令更换新的哨兵来守备这里。这令他十分惊讶: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被遗忘了,这么多年,除了三个月一次的补给,他以为外界已经忘掉了这个边陲哨所。因此,突然下达的命令不免让他措手不及。
风在耳边呼呼地刮着,不时还会刮来零星的雪花。这里的雪花跟这里的风一样显得硬邦邦的。这里就连云朵也仿佛是棱角分明的。就在不远处,一群云朵正在集结着,如同几座冰山撞到了一起。
“这么多年,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政府真的应该给你颁发一枚奖章什么的……”马车夫的鼻子冻得通红,好像随时就要掉下来,他又灌了自己几口烈酒。
哨兵没有说话。他仿佛正观察着远处的云。他的两只手都缩进了大衣里。这件大衣他已经穿了好几年了,现在已经黑乎乎的,有几块地方由于油腻而变得锃亮。如果不是在哨塔里,他简直与一个落难的旅行者没有什么区别。
一瓶酒很快就喝完了,马车夫站起身,对哨兵说:“老兄,我必须在没把自己灌醉之前离开。咱们就此分别了!”说完,他给了哨兵一个拥抱。
哨兵重新站回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听到马车离去的声音。
风停止了。坚硬的云朵停顿在天空,投射下一大片阴影。空气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暖和起来。相反,温度越来越低了。哨兵把大衣裹紧,他流下的鼻涕已经快冻成固体了。他的眼睛如鹰般锐利,缓缓巡视着森林的每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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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身后,也就是与森林相对的地方,便是他守护了二十年的小镇。小镇的规模不大,从哨塔上望下去,就像是平原上的一处结痂。你可以隐约看到低矮的房屋和袅袅的炊烟。房屋和街道的颜色都是一样的灰色,在这个寒冷的季节,小镇更显萧瑟。与其说是小镇,倒不如说更像一处荒凉的陵园。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温度终于有了回升的迹象。阳光从虚弱无力的淡黄色渐渐过度到更为浓重的橙红。哨兵从储物间拿出一盒金枪鱼罐头、两块压缩饼干和一瓶烈酒。他用小刀艰难地把罐头启开。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森林中传来沙沙的声音。那个声音很急促。他连忙扔下罐头,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浓密的丛林将发出声音的东西覆盖了,但他仍可准确地判断出发出声音的位置。他耐心等待着。
终于,在树木稀疏的地方,他看到是一个人在朝着自己的方向奔跑。那个人跑得很快。他在树林中时隐时现。
那个人离哨塔已经很近了。在哨塔四周有一片空地。当那个人冲出森林来到这片空地的时候,哨兵朝着那人脚下的土地上射了一枪。
那人吃了一惊,由于强烈的惯性差点栽倒在地。
“站住!”哨兵大喊道,“站在原地,否则我就开枪了!”
那人站在原地,举起了双手。
哨兵快步走下哨塔。他这才发现,那是一个满脸惊恐的青年。哨兵注意到,他背着一只粗布包,显得沉甸甸的。
“你是谁?要到哪里去?”哨兵盘问道,“包里有什么东西?打开看看。”
青年脸上的汗水还没有褪去。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把包裹扔到地上,然后打开。
包裹里有两个金盘和一堆银制餐具。哨兵戏谑地笑了笑,“看来今天我抓了一个小偷啊。”他说。
青年紧紧地盯着他,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喘着粗气。“捡起它,上去。”哨兵朝他示意了一下。青年犹豫了一下,眼神冲闪过一道痛苦的颜色,但他还是乖乖地捡起包裹,走上哨塔。哨兵跟在后面。
两个人相对无言。青年从一上来便蜷缩在哨塔的一角。他的衣着单薄,冷得直打哆嗦。但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刻不停地盯着哨兵的眼睛。
“我看上去很像野人吧。”哨兵首先打破了沉默,他把酒瓶的瓶塞用力拔了出来,“但我是一个哨兵,抓小偷不是我的责任,但你擅自闯入军事重地……”
“我是前面那个村子的,我的父亲病了,”青年说,由于寒冷,他的上下牙床打着哆嗦,“我是回来给父亲看病的。”
“这和我没有关系,而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认为一个哨兵会觉得小偷都是说真话的?”哨兵说完不禁笑了两下。笑声是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的,显得沙哑、扁平。
“我说的是真的。”青年说,声音比刚才小了许多。
哨兵喝了一大口酒,然后仔细地打量着青年。青年被看得很不自在,他的眼睛不再盯着哨兵看了,而是在地面和哨塔外的景色之间游离。
哨兵把酒递给了青年。
“喝口酒吧,”他说,“喝完就不冷了。”
由于喝得太猛,青年剧烈地咳嗽起来。哨兵看着青年,突然想到,自己刚来到这个荒凉的哨所的时候也跟眼前的青年差不多大。那时他也才二十多岁,脸上闪烁着年轻的光芒,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
那天正好也是初冬的某一天,夜晚的时候他被寒冷折磨得无法入眠。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冻死了。他不禁哭了起来。
那时,塔上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老哨兵。老哨兵把酒递给了他。老哨兵对他说:“喝口酒吧,喝完就不冷了。”
不久之后,他跟老哨兵混熟了。一天傍晚,老哨兵对他说:“年轻人,跟我讲讲你自己吧。我马上就要离开了,到时候你想跟别人说都没机会了。”
年轻的哨兵低下了头。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后来,老哨兵正式退役了。年轻的哨兵接替了他的工作。他的噩梦开始了。
我为什么会被困在这种地方?在最初的几年,年轻的哨兵每天都会思考这个问题。每天他都陷入到痛苦中无法自拔。
他曾像每个青年人一样,胸怀大志,不愿荒废此生。他想要建功立业,让这一生充满意义。可是他并没有如他所愿那样冲向战场,建立功勋,而是被发配到这么一个鬼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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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哨兵喃喃自语。在他面前,青年已经睡着了。空瓶子横放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哨兵又重新打开了一瓶酒。这将是他在这个哨塔上喝的最后一瓶酒。夜幕渐渐降临了——在这个地方的冬季,夜晚总是迫不及待。
他起身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盖在青年的身上。然后,他走到哨塔窗口前,把衬衣扯开。他抬头看着夜空中的繁星。寒风敲打着他裸露的胸膛,皮肤微微发红。他的思绪穿过哨塔厚厚的砖墙,再次回到过往的岁月。
“我以为事情会有转机。”他对着夜空说。
他以为事情会有转机。最初的几年里,他不断地给上级写信,希望能够调走,调到别的地方去,哪怕调到前线呢?写了几年后,他才意识到“上级”、“战争”都是虚无缥缈的事。敌人也是虚无缥缈的。最开始,他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他害怕夜晚的时候会有敌人偷偷割断他的脖子。但是二十年过去了,他一个敌人都没有看到。只有一些迷路的旅行者、探险家或者倒霉的流亡者曾来到这里。
于是,他终于醒悟了,其实哨塔也是虚无缥缈的。包括他自己。
可是他无法摆脱内心的焦虑。他想过逃跑——但是当逃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不但会连累家人,而且还要承受每天都担惊受怕的流亡生涯。他也曾想过自杀。他曾无数次用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或者把头往厚厚的砖墙上撞。但是每次他都被他心中残存的一丝不甘所拯救。是的,他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死去。这样的死去将会沦为人们的笑柄。这样的死亡没有一点意义。
他想到了“意义”这个词。在想到自己会死得毫无意义的时候,他深刻地感受到了人生的虚无。从小,他就知道“人一定要过有意义的生活”。甚至还被教导要“死得其所”。他从小就幻想自己的一生是有意义的——出生是有意义的,活着是有意义的,死亡也是有意义的。尽管他并不知道“意义”究竟是什么,但他一直追寻着意义在生活。可是,意义现在反过来折磨着他。
他觉得自己被困住了。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囚徒。哨塔上的囚徒。在这个哨塔上消磨着时间,过着没有意义的生活……这让他痛苦万分。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经过了一整夜的失眠,哨兵已经疲惫不堪。他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此时天空正在渐渐明亮起来。他扶着城墙,脑子里像是被人塞进了一窝马蜂,嗡嗡作响,胃里也是一阵泛酸,差点吐出来。他这才想起来,昨天夜里喝了太多的酒。他站在哨塔的顶端,他知道痛苦的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囚徒般的生活将继续折磨着他。
可是这次情况有了一些不同。他无意中看到新生的阳光一点点从山脊上流淌下来。他的目光追随着阳光的步子,一点点挪动。直到他看到了身后的小镇。
这个小镇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可是这一天他却仿佛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事物。小镇依旧和以往一样破败、单调、毫无特色。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灰蒙蒙的小镇,慢慢地被阳光擦亮了。袅袅的炊烟从小镇上升,阳光照射着这些升起的烟柱。没有风,炊烟笔直地升高,缓慢而富有节奏。
这样的景象迷住了他。他仿佛还听到了几声犬吠。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他的家乡也和这个小镇一样毫不起眼。他不禁觉得,眼前的这个小镇就是自己的家乡。而自己是这个小镇的守护者。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身份的崇高。是的,他的职责就是保卫小镇的安全。尽管敌人是虚无飘渺的,可对家乡的想象却无比真实。在这个早晨,哨兵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作为一名忠诚的小镇守护者。
从这一天起,哨兵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酗酒,只是在寒冷时偶尔喝一点。他的耳朵开始变得灵敏,就算是睡着也可以识别森林中各种野兽的足音,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每天一早,太阳刚刚从山后露出头来,他就背起枪站岗。身后的小镇仿佛成了他的依靠。他的头脑开始变得简单起来,各种芜杂的念头像水蒸气那样蒸发掉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守护者。
对自己这样的转变,有时他也会感到疑惑。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于命运——是命运赐予他新的意义。有了意义,就像鱼找到了水,使他不至于窒息而亡。尽管这样的生活是如此枯燥与孤独,可毕竟自己的工作并非毫无意义的……
“我的工作并非毫无意义的。”哨兵将最后一口酒猛地仰脖喝下。他已经有点喝高了,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可意识清醒。他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在他面前,青年依旧蜷缩着身体熟睡着。哨兵并不惊扰他,而是走到哨塔的窗口前,看着外面的景色。
夜幕下的小镇是模糊的,只有些微的亮光,并不比几只凑在一起的萤火虫更明亮。这时,他看见从小镇射出一道光芒,这道光芒移动着,朝着哨塔的方向,越来越清晰。他不禁有些紧张起来。他扒着窗口看了一会那道光芒,然后舔了舔嘴唇,转过身走了回去。他踢了踢熟睡的青年。
“唔……”青年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不好意思,我竟然睡着了。”
“我们该走了。”哨兵说。
“你是说……‘我们’?”青年看不清楚哨兵的表情。他害怕起来。“你要把我送到警察局吗?求求你,我向天发誓,我真的不是小偷……”青年都快哭出来了。
“谁说送你去警察局了?”哨兵说,“他们来了。”
“谁?”青年还没有说完,就听见了一阵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按声音推断,车子应该已经到了哨塔的脚下。
“咱们走吧。”青年跟着哨兵走下了哨塔。在哨塔脚下,果然停着一辆军车。军车的发动机突突突响着,似乎里面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像是一只患了伤风的鼻子。汽车的前灯亮着。两盏大灯在这个夜晚显得无比明亮,射出两道笔直的光柱。
从军车上下来两个人,从服装上看,一个是普通军人的模样,另一个则是军官打扮。那个军官打扮的人来到哨兵面前,敬了一个军礼。哨兵也连忙回礼。
“你就是这里的哨兵吧?”军官问道。他将一件深色的军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在车灯的照耀下,可以看到他被冻得通红的鼻头。
“我是。”哨兵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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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官点点头,从车上拿出一只小木盒。他打开木盒。盒子里装的分别是一枚奖章和几块银元。军官拿出奖章,亲自戴在了哨兵的胸前。由于天气太冷,军官的手有些不听使唤,戴了好几次才戴上。
“感谢你这么多年为国家作出的贡献,”军官抽了一下鼻子,“这是上级颁发给你的奖章。还有钱。恭喜你,你今晚就可以回家和家人团聚了!”
哨兵看着胸前的奖章,脑子里突然想起早晨见到的马车夫。他对军官说:“那么,我就算是退伍了?”
“是的!”军官拍了拍哨兵的肩膀,“从现在起,你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像是自言自语道:“老兄,我真的不知道,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个鬼地方……”
哨兵沉默不语。他朝前走了两步,然后看到了那个一直没有出声的士兵。那个士兵很年轻,背着一杆枪,身体站得非常笔直。他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哨兵看。
“这是接替你工作的。”军官解释道,“从此以后,他将成为这个哨塔的哨兵。”
哨兵看着那个年轻士兵的脸。这是一张被冻得几乎变形,但却非常年轻的脸。脸上的稚气清晰可见。哨兵不禁有些为这个年轻士兵担心。他能承受得住这里的天气,孤独与痛苦吗?
他走过去,对年轻的士兵说:“年轻人,跟我讲讲你自己吧。我马上就要离开了,到时候你想跟别人说都没机会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大地似乎突然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到的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野草和粗粝的石块。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
士兵用年轻的脸看着哨兵。哨兵看出那里面满是警惕与怀疑。
沉默在黑暗中弥漫。只能听见呜呜的风声。
“好了好了,”军官大声说道,他把盒子里的几块银元装到一只红色布袋里,递给哨兵,“喏,拿着吧,不多,但也算可以……今晚我们应该为你好好庆祝一下,庆祝你终于脱离魔窟,重返人间……但我事儿太多了,一会就得回去……怎么样,要搭顺风车吗?”
哨兵默默接过钱袋,“不用了,”他说,袋子在他手里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他可以感受到银币的重量,“我自己回去吧。”
“好吧!”军官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军车,“那咱们回见!这鬼地方……”
汽车艰难地发动了,摇摇晃晃地驶出了哨兵的视线。哨兵朝远方眺望,前方是漆黑的夜色,只有微弱的车灯渐行渐远,慢慢被夜色融解。
“我们也走吧!”哨兵说道。
在他身后的青年一直精神紧张,直到那个军官走了以后才放松下来。他听到哨兵的话,先是一愣,然后说:“那我们走吧……”
于是,哨兵和青年一前一后,朝着小镇的方向走去。这期间,哨兵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那个新来的年轻士兵正走在哨塔的阶梯上。那个身影在黑夜中如此模糊,与高大的哨塔比起来显得如此削瘦。这个场景让他在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话:守护者即囚徒。他回过头来,努力辨认着前方的道路。他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来到小镇入口,哨兵可以隐约看到镇子里微弱的灯光。一只狗被外来者惊醒,它冲着哨兵和青年吼了起来,仿佛是镇子的护卫。哨兵看不清这只狗的颜色,只能看到一个硬邦邦的轮廓。他判断这只狗很瘦,但是身体很长,如果在阳光下应该可以看到清晰的肋骨。
“好了,”青年在他身后开口说道,“我就不进去了。咱们就在这里分别吧。”
哨兵疑惑地转过头。狗还在叫,似乎永远都不会疲惫。他对青年说:“为什么?你不是说你的父亲病了吗,你为什么不进镇去?”
“哈哈。我根本没有见过父亲。”青年笑着说,“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是你没有告发我,我很感激,这样吧……”他将身后的布包从肩上拿下来,放到地上,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把布包解开。借着月光,可以看到里面银器清幽的反光。
“我给你一只银盘吧。”从布包里将最小的一只银盘拿出来,递给哨兵,然后他迅速将布包系好,重新背在肩上。
“再见啦!”青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哨兵听到银器碰撞在一起的声音。片刻后,这种声音也消失了。
那只狗不知何时离开了。四周重新陷入一片安静。哨兵拿起银盘,举过头顶瞧看。银盘被打磨得很光滑,像是一面镜子。当银盘的镜面达到某个角度时,银盘上显现出了哨兵那张沧桑的脸。
哨兵吓了一跳,手一松,银盘跌落在地。在这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从没有照过镜子。在孤寂的哨塔上,镜子显然是一种多余之物。
哨兵没有再将银盘捡起来。他朝着镇子稀疏的灯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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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的构造和他想象中的几乎一样。两旁是低矮的灰色房屋,一条道路可以贯穿整个镇子。道路显得荒凉,看不到人影。哨兵朝道路深处走去。他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了一条黑暗的甬道,很多念头和回忆不断在周围穿梭,像是一辆蒸汽火车飞速驶进幽深的隧道。这是他梦寐已求的小镇,他守卫了二十年的小镇。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这个小镇。他感觉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他的牙床开始上下打颤。自从他迈进这个小镇的第一步起,他知道,一种旧的意义消失了,而新的意义却不知在什么地方。这让他沮丧,同时令他恐惧。
一种荧光闪闪的东西落了下来。哨兵摊开手掌,荧光落到了他的手上,转眼便化掉了。几乎是在一瞬间,雪越下越大。很快,哨兵的头发和胡须都变成了白色。风从逆风的方向刮来,他只好顶着风雪前进。
他走了几步路,发现前面有一处亮光,于是他便往亮光的地方走。走近了,他看到这是一家小酒馆。酒馆的亮光洒在台阶上,他推开门,一股热气迎面而来,使他的眼眶都忍不住湿润了。他身上的雪迅速融化,头发和胡须顿时变得湿漉漉的。
这个酒馆并不大,桌椅凌乱地摆放着。几盏昏暗的煤油灯发出虚弱的光亮,勉强使酒馆里的空间不至于陷入漆黑一团。
哨兵找到一个角落坐下。他发现桌子显得很古旧,摸上去油腻腻的,有些粘手,像是镀了一层蜡。在煤油灯的映照下,发出近似于温厚的微光。酒馆里没有什么人,除他之外,还有另外两个人坐在离他较远的位置上,正低声谈论着什么。
酒馆里很暖和,这让哨兵感到舒适。他管老板要了一杯烈酒,坐在位子上静静地喝着。窗户外面,雪下得比刚才更紧了。他忽然有了一种预感。
时间在这个小酒馆里似乎是停顿的。哨兵感觉自己完全可以舒展开。他仿佛躺在温暖又柔软的床垫上,什么都不必去想。他闭上眼睛,耳朵里只有外面的风声。渐渐的,风声也不见了。他可以听到一种持续的,但是很微小的声音,像是昆虫在爬动,又像是什么东西在流淌,又或者是不远处那两个人的低语。他抚摸着油腻的桌子,内心感到一种安宁。
门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粗鲁地推开了。风雪一下子灌了进来。他的思路被打断了。五六个大汉闯进酒馆,杀气腾腾地朝那两个低声谈话的人走去。还没等那两个人反应过来,拳脚就已经像雪片般落到他们身上。桌子和椅子全都翻倒在地,那两个人也捂着脑袋,蜷缩在地上。酒馆老板早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哨兵努力不使自己去管闲事。他正捕捉刚才稍纵即逝的预感。那是一种神秘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幸福。幸福感像是一根针一样刺进了他的灵魂深处。尽管只是片刻,但他仍不禁为这种感觉而颤栗。
挨揍的两个人在哀嚎,打人者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哨兵开始心烦意乱。酒已经喝完了,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腥味。他站起身,准备离开。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小镇的守护者了,他来到这个小镇只是因为好奇,并没有其它原因。他现在要做的是回家去,去找找在他服役期间死去的双亲的骸骨埋在哪里。然后呢?随着命运的指引,去寻找一种崭新的意义。他并不老迈,还可以活很长时间……
就在他站起身的一刻,他突然发现门口出现了一条黑狗。他觉得这条黑狗似乎就是在镇口遇到的那只。它骨瘦嶙峋,肋骨突起,眼睛像黑色的棋子般盯着哨兵。
哨兵觉得眼睛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打人者中有人拿出了匕首。哨兵大步上前,将那个匕首打落在地。他当兵时曾学过格斗,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光了……
那几个打人者停下来,盯着他看。他们发现了哨兵穿着军大衣,上面还别着一枚闪亮的勋章。
“你是军人?”那几个打人者犹豫了,相互窃窃私语了几声,然后鱼贯而出,离开了酒馆。
小酒馆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和被打的那两人的喘息声。门口的黑狗不知何时消失了。哨兵不禁怀疑刚才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重新回到自己的位子。酒馆老板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将他的杯子斟满酒。他现在很心烦,他刚才的思路被打断了,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悟出了点什么,可以使自己摆脱困境……但是被打断了,他又重新陷入焦躁不安中。
那两个挨打的人坐在了哨兵对面的椅子上。他俩被打的鼻青脸肿,眼睛都快睁不开。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说:“谢谢您出手相救,否则,今晚我们哥俩就没命了。”
“不用谢。”哨兵没有心思去搭理他俩。
于是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沉默着。风声比刚才更大了。雪也下得更猛烈了。风雪拍打着小酒馆的窗户和门,仿佛外面有人要随时破门而入。
哨兵喝完酒,对酒馆老板说:“付钱。”
酒馆老板是个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中年人,他摆摆手,讨好似地说:“军爷,我怎么能收您的钱呢……”
“给。”哨兵不耐烦地从衣服里拿出那只钱袋,将钱袋打开,几块银币在昏暗的灯光下显现出来。银币散发出诱人的金属光泽。
他拿出其中一枚银币,说:“我已经退伍了,不是军人了。”
酒馆老板接过银币,又朝钱袋望了一眼,然后眨了眨眼睛,进柜台找钱。
那两个鼻青脸肿的人对望一眼,不辞而别了。
很快,酒馆老板将找好的一把铜币用纸袋包好,放到哨兵的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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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找您的钱,您收好。”酒馆老板笑眯眯地说。哨兵临走前又看了一眼酒馆老板。他再次确认,这确实是一个毫无特点的中年人。
走出酒馆,雪花如同蜂群一般被吸引,落在哨兵身上。地面已经积满了厚厚的积雪。他踩上去,雪层发出一种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带着这种声响,哨兵一步一步朝前走去。风雪使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由于是逆风的方向,他走得很累,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他背过身去,用背部阻挡着风。这时,他看到了远处的哨塔。
远处的哨塔,本来已经被黑夜与风雪吞没,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眼就看到了它。他先是看到了哨塔在黑暗中的轮廓,接着,像是拨云见日一般,黑暗开始向两边撤去,哨塔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眼睛里。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从远处打量哨塔。他还记得第一次被“发配”到这里时,他也从远处看到了它。但那时他还很年轻,还无法料之身后的命运,因此哨塔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但这一次不一样,他看到了风雪中的哨塔。
他没有想到,哨塔在黑夜中显得那么渺小,像是一根被废弃的旗杆。在黑夜中,它像是一头巨兽翘起的尾巴,显得狰狞而丑陋,甚至还有几分滑稽可笑。他的脑袋像突然被人用闷棍打了一下,冒出白色的晕眩。他突然领悟道,他自认为的“小镇守护者”其实是不存在的,他仅仅是哨塔的一个囚徒,仅此而已。当小镇的居民望着这座哨塔的时候,没有人会认为它是用来保护他们的,他们仅仅把它当作一个平常的事物,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景观,甚至还会对住在那里面的人表示出怜悯之情。
风雪交加,黑夜迅速合拢,哨塔变得模糊不清。他转过头去,继续顶着风朝前走。他听到身后有人踏雪走路的声音。果然,一个人快步走到了他的前面。那个人穿着深色的棉衣和棉帽,几乎融入了夜色。
哨兵望着前面的路。其实他已经看不到道路了。道路被雪与黑暗所覆盖。他所能看到的只是如黑洞般无限延伸的远方。他朦朦胧胧地走着,仿佛被牵引的木偶,朝着黑洞深处走去。
这时,他感到后背被人用尖锐的东西顶住了,与此同时,他的嘴被人用手紧紧捂住。尖锐的东西一使劲,便进入了他的体内。他感到热乎乎的东西流淌了出来。
前面赶路的人也突然返过头来,亮光一闪,匕首已经插入了哨兵的器官。
哨兵的意识开始模糊,他瘫软下来,仰面躺在了厚厚的积雪上。其中一个凶手在他身上摸索起来,直到找到了他的钱袋。
在这个过程中,哨兵看清了凶手的脸。
凶手离去了。他躺在柔软的雪上,感觉身体无比轻盈。他知道时间终于到尽头了。他感到体内的能量在一点一点消失。大片大片的雪花覆盖在他身上,瞬间将他掩埋。在生命的最后一分钟里,之前曾体会到的那种短暂的幸福感又降临了。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想拼命抓住这感觉。感觉没有欺骗他。
(编辑:野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