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云雷
1
在我们村里,花椒树是不常见的,我家里却种着四五棵,那是从城里我大舅家移栽来的。花椒树种在我家院子的南边,排成一排,它们的枝干不高,但很蓬勃,枝上长着刺,叶子很小,很绿,圆,又厚,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到了春天开细碎的小花,然后就结出一串串细小的果实,青青的,又慢慢变得结实,变紫,就成熟了。不等它们熟,我们就开始用了,我娘做菜时,没有了花椒,就让我去树上摘几串,洗一下,扔在油锅里,就爆出一股浓郁的香气。我想吃零嘴又找不到的时候,也会去摘两串青花椒,放在嘴里嚼,又麻,又新鲜,嘴里也像活了起来似的。那时候,我娘还会做一种芝麻盐,就是把炒熟的芝麻碾碎了,放上盐,放上少许花椒粉,那是一种难得的美味,令我至今也不能忘。
看到家里的花椒树,我就会想起城里的大舅来。这个大舅并不是我娘的亲兄弟,他是我三姥爷家的,说起来是我娘的堂弟,不过我姥爷家只有我娘和我舅,三姥爷家只有大舅和二舅,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关系很密切,像亲兄妹一样。小的时候,我甚至分不清这些,觉得大舅、二舅好像都是我姥娘家的,跟我舅一样了,后来才慢慢明白了其中的区别,按乡下的说法是“远了一层”的亲戚了,不过在我的心理上仍然是很亲近,跟我舅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而且呢,我舅是个老实木讷的人,到我家来了,就是坐在那里抽烟,喝酒,跟我爹说话,不爱跟我们这些孩子玩,而大舅和二舅就不同了。我二舅是个滑稽又活泼的人,最爱逗小孩,一会儿让我们摔跤,一会儿让我们打仗,咋咋呼呼的,他一来,我们家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我大舅呢,他在城里当着个官儿,他来了,也不怎么说话,不怎么跟小孩玩,但是他有一种气派,或者气质,像是见过大世面的,威严,又亲切,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跟我们隔着很远的距离,但是却又那么吸引着我们。
那时候,我大舅是当着个什么样的官儿呢?我已记不清了,他好像在
一个公社里当过一把手,也在国棉厂当过书记,后来又调到了县里,做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在我们亲戚里是最有出息的了。在亲戚中间,说起他来,谁不是充满羡慕呢?家里有了事,想要找人帮忙,谁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他呢?他的家,在县城里,亲戚们到城里去赶集,也总会去歇歇脚,唠唠家常。我的大舅,在亲戚们中间,是一个中心的人物了,他很沉稳,很热心,谁家里有了什么事,要找什么人,他总是尽力去帮忙,办完了事呢,他也不居功自傲,笑眯眯的,好像很轻松似的,让办事的人更加佩服,谈起他来,除了跷大拇指就是啧啧称赞,别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有这样一门亲戚,有这样一个人,好像亲戚们在大事上都有了主心骨,这该是多大的福分呢。
小时候,我常跟我娘到我大舅的家里去。从我家出了村,向西走,走四五里路就到了县城,穿过县城,在县城的西边有一片平房,这里就是我大舅所在的家属院。我们从一个宽大的胡同拐进去,向北走,东边第五户就是我大舅家。进了门,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子,五间大瓦房,西边大门向北连着两间小平房,这里就是厨房了,东边是一个宽敞的棚子,放着自行车和一些杂物。院子里呢,种着各种树木和花草,有花椒树,有枣树,有梨树,竟然还有竹子。我们这个地方,冷,干燥,竹子是不容易成活的,我大舅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耐冷的品种,栽在了院子的南边,一丛丛、一簇簇的,瘦挺,青翠,在阳光中筛落一地细碎的影子,很好看,这就是竹子了,我第一次见到竹子,就是在我大舅的家里。还有葡萄藤,种在门口影壁的后面,攀缘着,伸展着,虬龙一样,一直爬到了厨房的上面,笼罩下一片宽广的绿荫,那一串串的葡萄,隐藏在浓密的叶子后面,悬挂着,青的,红的,紫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散发着诱人的清香。还有花,兰花、菊花、仙人掌,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有的种在院子里,有的栽在花盆中,摆满了窗台。在院子的中间,压水井的旁边,还有一个很大的鱼缸,水面上是漂浮着的睡莲,开着淡白色的花,几条金鱼围绕着它们游来游去,那些鱼,红色的,黑色的,又瘦又长,闪着斑斓的光,悠然地游动着,游出优美的弧线,让我都看呆了,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鱼呢。
我们一进门,我大妗子就迎出来了。她高声爽朗地笑着,甩着手上的水或面,亲热地叫着我娘“姐姐”,就把我们往堂屋里迎,又是端茶,又是端瓜子,或者端来一盘水果,苹果、梨、桃,热情地让我吃。我大妗子是棉麻厂里的一个妇女干部,大嗓门,说话又快,又脆,她的亲热很夸张,简直让人不知所措。那些苹果和梨本是我喜欢吃的,她非要往我手里塞,还要我马上就吃,说“吃了还有”,这反而让我困窘了,捧着苹果不知该如何下口,她就又着急了,大声笑着说,“看这孩子,在他舅家,倒把自己当外人了。”她这么一说,却让我更加局促了,红着脸不知怎么才好。我大舅在家,也不怎么说话,他坐在八仙桌边的圈椅上,很亲热,很平和,笑眯眯地跟我娘唠着家常,偶尔也走过来,给我拿一点吃的,放在我的面前,说一句,“二小,你多吃点啊”,就又坐回去了。
等大妗子去忙别的,终于不再管我的时候,我的心才慢慢踏实下来,就坐在那里,细心打量着我大舅的家。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考究,那么整洁,墙壁是雪白的,沙发是松软的,电视是彩色的,地面也是水泥铺成的,纤尘不染。方正的八仙桌上摆着果碟和茶具,中间的墙上悬挂着松鹤图,两边是一副对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里的很多东西,我们家里都没有,有的东西,虽然我们家也有,但是我大舅家的却更讲究。比如洗脸盆,我们家就随便摆在院里树下的一个凳子上,我大舅家却有专门的洗脸盆架子,是细木制成的,洗脸盆中画着双龙戏珠,很好看,边上还摆着香皂盒,洁白的毛巾整齐地搭在架子上。还有暖水瓶,我们家的只是外面包着绿色的铁丝网,我大舅家的却是硬塑料的,外面画着精美的图案,这些暖水瓶靠墙根一溜摆着,下面还垫着托盘。看着如此精致的摆设,想着我们家的简单、粗陋,让我感到颇为拘谨,像来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也不像在家里那样疯马野跑地玩了,似乎是有点自惭形秽,不知该怎么做了,只好静静地坐在那里。但是心里呢,却又对这样的环境隐隐地有些羡慕,有些喜欢,只是仍然觉得陌生,空气中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压抑。
那时候,我哪里是一个坐得住的人?在那里听我娘和我大舅说一会儿话,我就偷偷地溜出了堂屋,瞥一眼厨房,我大妗子在那里忙活着,我悄悄从门口经过,来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真是姹紫嫣红,各种花都在开着,有的红,有的粉,有的白,蝴蝶和蜜蜂在花丛中穿梭着,翩跹着,阳光洒落在它们的羽翼上,斑斓、流动,闪着光,带着响,是那么美。我在这花圃一样的院子中徜徉着,一会儿看看花,一会儿看看树,一会儿又去看看鱼,一个蚂蚱飞过来,跳到草丛里去了,我赶快去追,小心翼翼地靠近,然后猛地一扑,可惜它又飞远了,我又赶忙去追赶。追着这只蚂蚱,我好像又回到了我们村小河南边的草地上,慢慢变得活泼起来了,也不管是否踩了我大舅的花草。等到我大妗子喊我吃饭的时候,我来之前刚换上的新衣裳,早已经弄脏弄皱了,我娘生气地在压水井边给我洗手,一边责备我不该乱跑,“看你,都把你舅的花踩坏了!”我大舅到花圃里走一圈,看一看,扶一扶,回来大度地挥挥手说:“没事,没事,都好好的呢,”又说,“小孩嘛,哪有不爱跑爱动的。”
到吃饭的时候,就热闹了。我大舅家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这时候该放学的放学了,该下班的也下班了。我的三个表姐中,大红和二青都已经上班了,她们一个在工商所,一个在棉麻厂,都是很风光的工作,十七八岁,人又漂亮,骑着自行车在我们县城穿过,会有不少人长久地注视她们的背影。三芹和坤哥还在上学,三芹在上初中,坤哥只比我大两岁,在上小学。他们一回来,家里的氛围就活起来了,大红她们围着我娘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她们从小就是我娘看着长大的,见到我娘很亲热,拉着我娘的手,腻着我娘,说着她们的心事和闲话。我呢,跟着坤哥,早就跑出去玩了。对这个家和这个小城,我本来是有些陌生的,可是跟着坤哥,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我们从小就是一块儿玩大的,在张坪,在我家,只要我们两个见了,就是在一起疯玩,现在到了他家,还不是一样?他领着我到他的小屋,去看他的玩具,他玩的东西可真多,简直是琳琅满目了,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都有些爱不释手。他还收藏糖纸,收藏烟盒,收藏印有明星像的贴画,很得意地向我展示,看得我的心里痒痒的。或者,我们跑出去玩,在家属院里转悠,拧开公共食堂前的水龙头,打水仗,到隔壁一个学校的操场上,去看中学生打篮球,或者赛跑。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新奇,是在我们村子里看不到的。一玩起来,我就什么都忘了,直到天色很晚了,我才跟着我娘,恋恋不舍地向我们家里走去。
2
那时候,每一次到我大舅家去,我都很向往。在那里,不仅可以吃到好吃的,见到新鲜的,还可以跟坤哥一起玩,是多么好啊。有时候我甚至想,要是我生在城里,住在我大舅家,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天天在城里玩了。我大妗子也常会跟我开玩笑:“二小,住下别走啦,以后就跟我们过吧。”大红和二青也逗我:“是呀,你住这儿,姐姐天天带着你玩,给你买好吃的。”我歪着头想一想,觉得还是自己家里好,就犹豫着摇了摇头,她们就问:“你为什么不住这儿啊?”我说:“那,我就见不到我爹我娘了。”她们听了,就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大妗子笑的声音尤其响亮,她笑着还说:“看这孩子,这么小,就想着他爹他娘哩。”
可是每次到我大舅家去,我娘都很踌躇。她有她的烦恼,她老是在那里念叨着,主要是,她不知道去我大舅家,该带一些什么礼物。她说:“人家家里啥都有,啥都不缺,啥都不稀罕,咱给人家带点什么呢?”是的,在我们乡间,是很讲究“礼尚往来”的,去亲戚家,总要带一些礼物,最好是人家家里没有的,或者用得着的,这样才显得好看。可是我大舅家,什么东西没有呢?吃的,穿的,用的,他们在我们这小城里都是处于较高层次的,我们买那些高层次的东西吧,又买不起,买了,人家也不一定需要;买低层次的东西呢,又让人家看不上眼。何况,我大舅还是一个官儿呢?给他送礼的人很多,烟,酒,营养品,外地的稀罕东西,吃也吃不完,用也用不完,就堆在厨房和储藏室里。我们买的东西,再好也好不过那些,他们怎么会放在眼里呢?——所以,我娘就很烦恼,我们村里的人,跟城里的人做亲戚,也是很难的啊。我记得有一次,是夏天,我跟我娘到我大舅家去,从家里走的时候,我们空着手,我娘说到了城里再看着买点东西,到了城里,又累,又热,买点什么呢?我娘犹豫了半天,说:“这么热的天,我们就买个西瓜吧。”我们就在一个卖西瓜的摊子上,挑了一个最大的西瓜,有十多斤重,我一路提着,到了我大舅家,浑身都湿透了。我大妗子一看,忙说:“看二小这一身汗,热坏了吧,快切一个瓜吃。”我娘说:“那就把这个瓜切了吧。”我大妗子说:“先不吃这个,有冰好的。”说着,打开冰箱,抱出了一个冰镇西瓜,这个西瓜更大、更圆,吃起来冰凉爽口,又甜,又沙,很好吃。
[NextPage]
还有一次,我跟我娘到我大舅家去,买了一只烧鸡,是在城里西街有名的唐家烧鸡铺买的。烧鸡是我们小时候最向往最珍贵的好东西,一说到烧鸡,我们就会流口水,好像那就是所有好吃的东西中最突出的了,一年我们也未必能吃上一回。那时,我们所能设想的最美好的生活,就是能够天天吃上烧鸡,要是能够天天吃上烧鸡,那该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我们简直连想都不敢想。我们城里最有名的烧鸡铺,就是唐家烧鸡铺了,这家的烧鸡做得又嫩又软,黄澄澄的,又香,又入味,到现在说起来,也是我们那里的头一份,同样是烧鸡,就数他们那里做得最好吃。唐家烧鸡铺门口常年支着一个大锅,里面是多年的老汤,烧鸡就是在里面煮着的,要煮很长时间,放很多种香料,才能做出那个味道来。那时候买不起烧鸡,从唐家烧鸡铺门口走过,我们都要多嗅一嗅那里的香味,就好比吃了烧鸡一样过瘾。那天,我娘咬咬牙,买了一只烧鸡,我一路闻着香味,到了我大舅的家里。中午吃饭的时候,那只烧鸡被撕开,装盘,摆到了桌子上。我一看见,就两眼放光,很快把筷子伸了过去,我娘瞪了我一眼,说,“就你好吃!”又让大伙都吃,“大红,二青,三芹,你们也都尝尝。”大红、二青和坤哥都搛了一块,但是对烧鸡,他们也都没表示出特别的热心,吃了一块就不怎么吃了。是啊,桌上有那么多好菜呢,清蒸鱼、白灼虾、红烧排骨,还有炒的各种青菜,他们吃得很平常,很均匀,每样都吃一点,只有我,别的什么都不吃,只是不顾一切地去吃那只烧鸡。还有三芹,她一块烧鸡也没有吃,我娘也注意到了,她说:“三芹,你怎么不吃烧鸡呀?快吃一点吧。”说着,她搛了一个鸡腿,放到了三芹的碟子里。三芹皱了皱眉头,说:“我呀,就是不爱吃烧鸡。”说着她把鸡腿冷在一边,又去搛别的菜了。过了一会儿,她把鸡腿夹给了我,说:“二小你喜欢吃,就多吃点吧。”我接过来,就毫不客气地啃了起来,心里却很吃惊: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人不爱吃烧鸡呢,那该是什么样的人呢?这样想着,去看三芹,好像她突然离我很远,不是一个世界上的人了。
我们家里新摘的蔬菜,茄子、豆角、西红柿,或者新玉米、新花生下来了,我娘也总想着给我大舅家送去一点,尝尝鲜,我大舅最喜欢这些东西了,我们带别的东西去,他总是责备我娘:“姐姐,这些东西家里都有,你来就来呗,还花那个钱干啥?”可是我们要带了这些东西,新摘的北瓜、南瓜,或者新下来的绿豆和小米,我大舅就很高兴。他说:“姐姐,还是咱自己家里种的东西好,我就喜欢吃这些,家里有了,你再给我带点来。”听他这么说,我娘也很高兴,家里有了新鲜的东西,总忘不了给我大舅送去一些。可是,我大舅家在农村的亲戚很多,很快,大家都知道他喜欢自家种的新鲜蔬菜了,不少人也开始送这些东西,每到新鲜的蔬菜下来时,都会有人给他送,我们再去送的时候,已经不新鲜了。那一回,是秋天新花生刚下来的时候,我娘说:“给你大舅送去一点吧。”我就背着半布袋新花生,跟着我娘去我大舅家了。到了那里,我大舅和大妗子都很高兴,可是一看到那些花生,我大妗子就快人快语地说:“姐姐,你大老远的,背来这么多花生干啥?”我娘说:“这不刚下来嘛,让孩子们尝个鲜。”我大妗子说:“尝也尝不了这么多呀,他舅,他二姨,他三姨家,新花生也都下来了,都半布袋半布袋地给,哪里吃得了呀?这新花生又不能放,长虫子,要不你走的时候,再带回去吧。”我娘哪里肯再带回去,走的时候极力推辞,我大妗子打开储藏室的门让我们看,“姐姐,你看,都塞满了,实在没地方放了。”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又背了回去。还不只如此,我大舅又拿出了两瓶酒,让我们带回去,他说:“姐姐,这些酒我也喝不了,你带回去,给我姐夫喝吧。”
是的,每一次到我大舅家去,回来的时候,我大舅总会让我们带回不少东西,油,香油,小袋的面,大米,木耳,白条鸡,橘子,苹果,梨,等等。我家的花椒树,也是我大舅送给我们的树苗。那是别人送给他的,他家种不了这么多,就给了我们几棵,记得树苗拉回来的那天,我很兴奋,也很新奇,我见过花椒,还没有见过花椒树,它开什么花呢,结出来的花椒是什么样子呢?我很好奇,在我爹种下它们的时候,就很积极地帮着培土、浇水,盼望着它们能早日长大。
那时候,我娘总是感叹:“哪回去你大舅家,带去的东西,还没有回回来的东西多呢。”在我们那地方,去亲戚家要带礼物,回来的时候呢,那家亲戚也不会让你空手回去,是要“回”一点东西的,但一般来说,只是将亲戚带来的东西,留下一部分,剩下的再请他带回去,也就算“回”了。比如说,去亲戚家带了二十个馒头(那时候乡村里串亲戚,大多是带馒头,用花包袱裹住,挎在胳膊上,或夹在自行车后座上,就去了),那家亲戚留下十个或八个,剩下的就再让他们带回去。但是在我家和我大舅家呢,有点不对等,我们带去的东西少,“回”回来的东西多,所以我娘才会有那样的感叹。在她的感叹中,似乎有不安,有欣慰,也有一点不好意思。她高兴的是我大舅对她是那么好,就像亲姐弟一样,带来的东西呢,也可以改善一下我们的生活,而不好意思的,则是我们无以回报,不能像他们对我家一样对待他们,所以那时候,我娘常对我们说:“等你们长大了,可不能忘了你大舅……”
我那时候还小,并不了解这些,见到好吃的东西就吃,也不管是从哪里来的。有时候从我大舅家带来的新奇的糖果,我还会在小伙伴中间显摆,“看,这是城里我大舅给我的,你们没有吧?”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包裹的糖,有的酸,有的甜,有的带有一股奶味,是我们村里的代销点所没有的,看着小伙伴们羡慕的眼光和快要滴下来的口水,我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还有的时候,小伙伴之间拌嘴或骂架,互相不服气,一个说,“我叫警察来抓你”,另一个说,“我叫派出所所长来抓你”,这时我也会把我大舅搬出来,说,“我叫我大舅来抓你”,不管对方抬出多大的官儿,我只有一句,“我叫我大舅来抓你!”——那时候,我的大舅,在我的心目中是多么高大的形象,他好像能管所有的事,能管所有的官儿,在我的世界中,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人了。他和他的家,在城里,就好像在天上一样,我想起他来,就会想起那个花团锦簇的庭院,想起那些纤尘不染的房间,那仿佛是在一个很高很远的地方,我们只能眺望,或者仰望。
3
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坤哥并不是我大舅的亲生儿子,而是抱养的。我大舅和大妗子有了三个女儿,没有男孩,按照我们乡村的风俗习惯,没有儿子,也就算是没有后人了。我大舅虽然离开了乡村,但他在县城里,离得并不远,还是被乡村里的亲戚朋友包围着,也被乡村的风俗和观念包围着,不知道他是自己愿意,还是没有办法摆脱,最后还是抱养了一个儿子,就是坤哥。关于坤哥的亲生父母,我听家里人说起过,但说法不一,印象也是很模糊的,有的说是在医院里领养的,并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也有的说,他的亲生父母是私奔或者逃婚的,生下他之后,没有办法带,只好撇下他,闯关东去了。我也不知道哪一种说法是准确的,在我跟坤哥一起玩的时候,也并不会想到这些,因为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他已经是我的“坤哥”了,那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这件事,坤哥呢,他也知道,家里的亲戚们呢,当然也都知道,但他们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在乡村里,家里没有孩子,或者没有儿子,就抱养一个,延续香火,实在也是很常见的,哪一个村里没有这样的事情呢?有的孩子长大了,又去认了亲生父母,跟他们像亲戚一样走着,也有的亲生父母,想再把孩子要回去,跟养父母之间发生了矛盾与争吵,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是村里人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觉得很平常,又不平常,是可以当做一种闲话,津津有味地议论的。所以家里的亲戚,谈起这件事来也不避讳,有的大人甚至还跟坤哥开玩笑:“小坤,想你亲爹亲娘不?”坤哥听了,也不搭话,有的人也跟我开玩笑:“二小,你要是跟你大舅过了,多好呀,天天都有好吃的。”我想一想,好像是很好的,但又似乎是没影的事儿,看他们一眼,就跑出去玩了。
我们亲戚家的孩子,我舅家的表哥表姐,我的姐姐,他们都比我大很多,在我们的眼里,都是大人了,他们不愿意带我们,我们也不愿意跟他们玩,只有坤哥,和我年纪差不多,所以,那时候都是我俩在一起玩。我们最常见面的地方是张坪,我姥娘家,在坤哥来说呢,是他的奶奶家。每到我姥娘家有什么事了,我们去串亲戚,就能见到坤哥了。那时见到坤哥,我是多么高兴啊,到了姥娘家,从我爹自行车的前梁上出溜下来,就跑过去找他了,有的时候我们到得早,我就在门口等着他,过一会儿就问:“坤哥咋还不来呢,咋还不来呢?”
我们在一起常玩的,就是爬墙。我姥娘家是一个三进的院子,东边是我三姥娘家,两家之间有一堵矮矮的墙。我们一来,就爬到那个墙头上去了,在那上边沿着走,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大人看见了觉得危险,连声地喊着,让我们下来,可他们越喊,我们跑得越快,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翻过墙头这边,是我三姥娘家,这是个两进的院子,我二舅住在前面的院子里,后面的院子就荒废了,院里长满了野草,房子没有翻盖,都很破旧了,我们就跑到这破房子里,在那里东翻西翻的,有时能翻出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三姥爷的破羊皮袄,我三姥娘的绣花鞋,毛主席像章,旧报纸,旧画报,老的吊杆秤,过期的粮票布票,等等,这里是我三姥爷住的房子,他去世后,这个房子就空了。那天,我们在一堆破烂中翻出了三姥爷的旧羊皮袄,坤哥披在身上,像一个袍子,又宽又大,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西边的院子,引起了大人们的一片笑声,他很得意,很滑稽,在那里像演戏一样走来走去。大人们说:“这是哪儿来的,这不是他三爷的羊皮袄吗?”“可是好多年没见了呢,他三爷活着的时候,一到冬天就穿上了。”“你们从哪里找着的?把老八百辈子的东西都翻出来了。”还有的说,“看小坤穿上,真逗,跟一个老头儿似的。”“不像老头儿,像古代的人,哈哈……”他们正说笑着,我大妗子看见了,走到坤哥边上,一下就把那羊皮袄扯下来了,生气地呵斥他:“从哪儿找出来的你就穿啊,脏不脏呀?”坤哥做一个鬼脸,转身就跑了。我们找出来的东西,有时也让我大舅很注意,记得那一次,我们找出了一把破瓦刀,在那里挥舞着玩,我大舅看见,要了过去,在手里抚摸了良久,原来那是我三姥爷——也就是我大舅的父亲用过的,他看到这个,可能又想起我三姥爷了吧。我大舅还到那座破屋子里去过,他走进来,在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也不说话,吓得我和坤哥躲在墙的后面,连大气也不敢出。后来我娘告诉我,我大舅在去读书之前,跟他的父母一起,是一直住在这座房子里的。
[NextPage]
我姥娘家最北边,在北边那座房子后面,有一棵很大的梨树,这棵树树身很矮,枝叶繁茂,春天是一片雪白的花海,秋天则挂满了金澄澄的梨子,在风中摇摆着,散发着成熟果实诱人的气息。我和坤哥也经常爬这棵树,到现在,我姥娘家的人说起来,还会说,“二小和小坤,最喜欢爬那棵大梨树了”,或者说,“他俩啊,一到这儿来,不是上墙就是上树”。如今那棵大梨树早已不在了,但是我想起姥娘家,想起坤哥,仍会想起那棵大梨树和那些快乐的日子。那时我们爬到树上,去摘梨,去摘梨花,去吊秋千,或者隐藏在茂密的叶子后面说话,或者比一比看谁爬得更高,秋日的阳光洒下来,是那么明净、爽朗,而我们也是那么自由自在,就像在树梢飞过的小鸟,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只是,这样的日子,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二舅是个很爱热闹的人,一见到我和坤哥,就撺掇我们两个摔跤,在我姥娘家那个院子里,我们两人摔了多少次跤啊。我二舅上来就会鼓动:“上回你俩摔跤,是二小输了,来,让我看看,这一回谁能赢?”他一下子就调动起了我们的情绪,我不服气,坤哥也不服气,两人很快就扭在了一起,边上的几个人在拍手,大笑,加油,我们两个就更来劲了,紧紧抱住对方的腰,往侧面使劲,同时伸出脚去,找准机会使绊子,一钩腿,一个人就摔倒了。开始,摔在地上的人总是我,后来我的劲儿越来越大,也能把坤哥撂在地上了,坤哥不服气,爬起来就再摔,我二舅和那些人就又鼓噪起来了,“好,第一回是二小赢了,看第二回!”两人又狠狠地抱在一起,憋红了脸,铆足了劲,非要把对方摔倒在地上不行,尤其是坤哥,看到我这个弟弟,竟然摔倒了他,在心理上好像难以接受,非要扳过来不行,摔倒了,就再来一次,再来一次,直到累得不行了,他也非要压到我身上,才算结束。这样的摔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我们的“保留节目”,只要我们两个一碰到,总会摔上好几跤,这也成为了我二舅他们的娱乐项目,一见到我俩,就会怂恿着让我们比个高低。直到坐在酒席上,他们还会津津有味地品评着,说着,笑着。后来我们长大了,才不再摔了,但直到如今,我到我姥娘家去,他们总还是会提起这些,提起坤哥,提起摔跤,在说说笑笑中,记忆中那些明亮的日子,好像又回来了。
在我的记忆中,我大舅和大妗子好像很少到我家来,或许是我大舅比较忙,亲戚之间平常的走动,也就免了,只有在比较重要的事情或场合上,他才会出现。所以坤哥到我家来得也比较少,但是他一来,我就会很高兴,好像是他来到了我的地盘,我的世界,我就该带他好好地玩,好好地走一走。在张坪我姥娘家,在城里我大舅家,坤哥都是当然的主人,我似乎不能完全放得开,而在我们家,我们村,我的底气好像也足了似的。那天,坤哥一来,我就带他去了村南那条小河边,到了河堤上,爬树,捉鱼,还在河边采了一朵很大的花,坤哥告诉我这叫“荷花”,那一朵花很红,很美,明艳照人,我们举着这朵花回家。回家的时候,我们没有从门里进,而是从河边直接走到了我家的南墙边,从墙上翻了过去。我家的墙很高,我们跳下来时,把院子里的人吓了一跳,可是我们两人却都没有事,坤哥手里的花也好好地拿着。那次是我先跳了下来,回头去看坤哥,只见他手持着一朵荷花,从墙上一跃而下,衣裳都飘了起来,简直像一个仙子,周围响起了人们的惊呼。在众人讶异的眼神中,坤哥轻轻地落了地,他的表情很平静。
那天,我还把村里我的小伙伴们介绍给了坤哥,我的好朋友,我希望他们也能成为好朋友。在一起玩的时候,坤哥很快就成为了中心人物,而我,倒不怎么为人关注了,这让我隐隐有一点失落。是啊,他比我大,又是城里来的,衣裳漂亮,见识得多,口才也好,在哪里,不是孩子们羡慕的对象呢,不是小孩们围绕的中心呢?而我,在村里的小伙伴中间,靠着胆大,力气大,积累起来的一点威信,在他的面前只能土崩瓦解了。可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心里有一点不舒服,一晃就过去了,很快就和他们欢天喜地地玩了起来。何况,坤哥是“我的”表哥呢?我的表哥这么厉害,在小伙伴们面前,我也很有面子呢。现在想来,在我和坤哥的关系中,我总是处于附属、依从的地位,而坤哥总是主动的,指挥一切的,是他带着我玩,这不仅因为他是我哥,他是城里的人,而且更是由于在性格上,他也是倔犟的、争强好胜的,从不甘心屈居于人后。不管是对我,对别的小孩,或者是在他的家里,他都想成为一个众人关注的人物,即使在很小的事情上,他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比如他想要一个玩具,就非得给他买不可,如果我大舅不给他买,他就哭、闹,一次次的,直到给他买了,才算完。再比如,在回家的路上,大红或二青开玩笑,说看谁能先走到门口,坤哥呢,他就一定要第一个到,不允许别人超过他,他的姐姐知道他的脾气,就会让着他,可是有一次,他家的小狗跑到了他的前面,先到了门口,他一看,气得在地上打着滚哭,众人抚慰了半天,他才慢慢安静了下来。我想,我的坤哥,他的内心一定是脆弱的,他一定是需要关心、需要宠爱的,需要很多很多。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和坤哥在我们村小河的南岸玩,我们向西走,走了很远。一路上他挥舞着一根棍子,抽打着野草和树丛,眉飞色舞地说着这说着那,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停了下来,没头没脑地问我:“你说,我的亲爹亲娘,他们咋就不要我了?”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看着他,又去看远方彤红的夕阳。静了片刻,他撇开这个话题,又说起了别的,才慢慢变得活泼起来。但是我永远记得,那一刻,他的眼神是那么忧伤,那么绝望。是的,他那么年幼,就承担了一个不该知道的秘密和折磨。很多事情,我们以为他不在乎,他也竭力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他在心里是在乎的,很在乎。
4
那时候,正是我大舅家如花似锦的日子。我的大舅和妗子,年富力强,在县城里也有着让人羡慕的位置,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敬重的,去他家里的人,叙旧的,闲谈的,拉关系的,每日里络绎不绝,真是家中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他们的三个女儿,都长大了,一个个出落得如花似玉,大红和二青工作了三四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给她们说媒的人,更是踏破了门槛。
我的这三个表姐,大红、二青和三芹,她们对我都很好,见了面也很亲切,但是,怎么说呢,在她们的好里面,似乎有一种别样的东西,有一点轻视或者可怜,而又要加以照顾的意思。或许在她们的本意中,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但从我的感觉来说,却总觉得有一些不同,那微妙的,而又自然而然的障碍,好像自始至终都存在。这种细微的东西,真是没有办法说得清。比如我和我姐姐之间,或者和我舅家的表姐之间,虽然她们也会逗我、骂我,甚至打我,但是打也就打了,骂也就骂了,过去之后,我们之间仍然很亲密,并不会在心里留下什么芥蒂;但是大红、二青就不一样,她们并不骂我,也不打我,最多只是逗逗我,她们是亲切的、温和的,但是她们的眼神不经意的一瞥,却能让人感受到分明的距离,那是傲慢的,或者屈尊的神色,是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优越感。是的,那可以说是一种竭力隐藏起来的优越感,正是这一点,让我们的内心拉开了距离。我的姐姐也说,我大舅家的孩子都有一点“傲”,她们不大喜欢,我想她们所说的,也是这样的意思。不过,如果站在大红和二青的立场上想一想,她们又能怎么样呢?她们日常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那么高级;她们平常所交往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城里人,衣着光鲜,谈吐文雅,她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而且又年轻,漂亮,备受宠爱,让她们真心去喜欢那些穷乡亲,喜欢一个乡下来的孩子,也是不大可能的。她们能够不流露出厌烦的神态,能够顾全亲戚之间的礼仪,又那么亲热,那么周全,已经很是难得了。不是还有的亲戚之间,为了谁看不起谁而断绝了来往吗?与那些人相比,我们已经好得多了,我们还能希望什么呢?——这可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我娘想的似乎不一样,我娘觉得我大舅是她的兄弟,就好像我们仍然是一家人,至少在她的心中,是不希望我们两家越走越远的,所以从那时到现在,过年过节,她都要去我大舅家。后来,她老了,走不了那么远了,就不停地督促我和我姐姐,让我们去看望我大舅,直到我大舅去世。
如果说,那时我大舅家的生活是花团锦簇,那么,大红和二青便是穿梭其中的两只燕子,三芹那时在上学,而大红和二青,正到了婚恋的年纪,便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也牵动着亲戚们的心,她们的婚事,也成了一件盛事。
大红和二青,她们两个人也不相同,大红性格安稳沉静,不大爱说话;二青呢,活泼,调皮,也倔犟。所以呢,她们喜欢的人也不同,她们的爱情也不同。大红的爱情故事很平淡,或者是否能叫做爱情呢,也很难说。本来她在棉麻厂,有不少小伙子追求她,她对其中一个电工也有点意思,他们来往过一段时间,坤哥告诉我,那个小伙子“人很帅,篮球打得很好”。可是呢,我大妗子却看不上眼,来家里提亲的,不是某局长的儿子,就是哪个主任的外甥,跟他们比起来,“一个工人,没啥发展前途。”她摇摇头说。那时候,在我们乡村里,是讲究门当户对的,我大舅他们虽然在城里,也受到这些观念的影响,尤其对我大妗子这么好强的人来说,他们家既然是当着官儿的,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即使不能跟更高的官家结亲,光耀门楣,至少也不能跟他家相差太远,如果差得远了,不仅同事之间会议论、嘲笑,而且女儿嫁过去之后,也会受苦受罪。自己娇生惯养的闺女,嫁到别人家里去受罪,这是她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她果断地掐断了大红和那个电工的爱情萌芽,迅速地给她定了一门亲,那人是我们县城化工厂厂长的儿子,在厂子里做会计的。大红呢,虽然难受,哭了两天,也就没事了,那个电工,她和他也只是拉了拉手,看了两场电影,似乎并没有太深厚的感情,而且这个会计呢,看着也伶俐,也踏实,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于是她很快也就结婚了。
大红结婚的那一天,可真是热闹极了,鞭炮,彩车,锣鼓喧天,那么大的场面,是我们见也没有见过的。中午摆酒席,是在我们城里最好的酒店,有五六十桌,来了不少重要的人物,我们这些穷乡亲,也真算是见到了大世面。在我们乡村里,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了,但是摆席,也不过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怕下雨下雪,再搭上棚子,厨师呢,也只是请村里的人来做,别的事,也都是自己家里的人做,像拉桌子板凳,借盘子借碗,等等,所以一说结婚,前后要忙上一个月。但是城里人就不同了,什么事都交给了饭店,又排场,又省心,吃得又好。那天,一盘盘菜端上来,可让我们大饱了口福,那些鱼,那些肉,我们平常哪里能够吃得到?那些酒,也都是好酒,平常里谁能够喝得起?于是,我们就尽情地吃喝了起来,那一餐饭,我们吃得是如此满意,直到多年之后,还会有人津津有味地提起:“那一年,大红办事,排场可真够大的,那酒,那菜,啧啧。”
那天,我在二舅的撺掇下,也喝了一点酒,都有点晕乎了,但是大多数时间,都是和坤哥在人群里穿梭,跑来跑去。坤哥也是那天婚礼的主角之一,作为新娘子的弟弟,他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瞩目,又是唱又是跳的,出尽了风头,甚至新郎也不得不讨好他,以免被他为难。在这种情况下,坤哥简直顾不上我了,我呢,有那么多好吃的,似乎也没有感觉到受了冷落。
[NextPage]
大红这档子事,算是过去了,到了二青,又不一样了。二青早就说了,找对象,她要自己找,不用家里人瞎操心,可是她领回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待业青年。我大妗子一听,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我的姑奶奶,你找个什么样的不行?找一个待业青年!你这不是故意气我吗?我看不把我气死,你就不拉倒!”我大妗子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一个正式的电工她还不放在眼里,何况一个待业青年呢?那时候,城里的人都是有单位的,而待业青年则意味着,没有单位,没有职业,没有生活保障,只能摆个地摊,或做个小买卖糊口,我大妗子怎么会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呢?她真是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她说:“只要我活着,还有一口气,我就坚决不同意。”可是二青不是大红,我大妗子坚决,二青比她还坚决,她继续和这个待业青年来往着,对我大妗子介绍的那些对象,看都不看一眼。我大妗子疾言厉色地骂她,她索性下班也不回家了,到晚上很晚才回来,第二天早早又走了,家里很少见到她的人影。我大妗子想骂她又骂不到,就冲我大舅发脾气:“那也是你的闺女,你也不管管!”我大舅呢,平常对于家里的事,都是大撒手的,这次我大妗子生了气,他才不得不过问一下,于是有一天二青回来,他把她叫到了书房,跟她谈了半天,可是谈话的结果呢,是他被二青说服了,他说:“那个小伙子也不错,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我大妗子简直气炸了肺,她说:“一个待业青年,能有什么发展!”又说:“就不该让你管,看你管到哪里去了?”我大舅说:“孩子们都长大了,她们也有恋爱的自由呀。”我大妗子说:“行了行了,你别管了,快去看你的文件吧。”我大舅只好讪讪地回到书房里去了。我大妗子又把大红叫来,让她帮着说服二青,大红这时已经有了小孩,她抱着孩子到二青的房间里去,说了很长时间,二青只是逗着那小孩玩,也不搭话,最后她说:“二青,咱妈也是为你好,你也别太犟了。”二青突然问她:“姐姐,你觉得现在过得幸福吗?”大红说:“什么幸福不幸福的?就是过日子呗。”二青说:“那我可受不了,要是让我跟不喜欢的人结婚,我一天也过不下去。”大红听了,低下头,也没有话说了。我大妗子跟二青的关系越来越僵,她又觉得我大舅和大红都背叛了她,自己一片好心,反而受到了全家的反对,气急之下,她生病住院了。在病床上,她挂着吊瓶,对大红说:“你去告诉二青,她要是再跟这个人来往,我就不认她这个女儿!”二青也真是敢作敢为,她说:“就是她不认我,我也要跟他结婚!”她说得出,做得到,很快就和这个待业青年旅行结婚去了。那时候,旅行结婚在我们那里还是个新鲜事物,又时髦,又能避开一些矛盾,年轻人很是喜欢。
二青旅行结婚回来,我大妗子就没脾气了,她心里恨死了这个闺女,可是又拿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又是个好面子的人,一个闺女这么无声无息地结了婚,像什么话?亲戚朋友们不是会议论吗,单位里的同事不是会嚼舌头吗?这样可不行,于是在他们旅行结婚回来,我大妗子忍着气,又给二青补办了一个“正式”的婚礼,这个婚礼也很盛大,也很喧闹,可是我大妗子总觉得不顺心,此后对二青仍是没有什么好气。直到第二年,二青的孩子生下来,她这个姥姥忙忙碌碌的,才在心底里原谅了二青。
那之后,一到周末,大红和二青就带着孩子回娘家来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在花园一样的院子里,学说话,学走路。后来又在花丛之间跑来跑去,追逐蝴蝶,追逐蜻蜓,他们稚嫩的声音和举动,不时引来大人们的欢声笑语。三芹和坤哥,带着两个小孩玩,大红和二青,在她们以前的闺房中亲密地说着话,又到厨房帮我大妗子做菜,堂屋里呢,两个女婿陪我大舅喝两盅酒,说说闲话,下午两三点钟的阳光照过来,明亮,温暖,适意,整个院落繁花盛开,是多么明媚。
5
那时候,去我大舅家,会路过一个中学,我娘指着校门前巨大的牌子,跟我说:“你好好学习,等以后考上这个学校,离你大舅家就近了。”我透过校门去看那个学校,可以看到一排排青翠的白杨树,旁边的操场上,正有人在打篮球,奔跑着,跳跃着,生龙活虎的,看着让人很眼热。不过那对我来说,好像是一个很遥远很渺茫的世界,所以我娘的话,我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然而,巧合的是,几年之后,我真的来到了这所学校,成了一名初中生。
这所学校里的教室,是一排排平房,我们班所在的这一排,在学校西半边的第二排,与我大舅家,正好只隔着一堵墙。更有意思的是,坤哥也在我们这一个年级,只是我们两个并不同班,我在四班,他在二班,在我们教室的后面一排。从我们的教室里,透过窗外的白杨树,就能够看到他们班的教室。我娘以为,我来到了我大舅家隔壁的学校,会跟我大舅家更近,会跟坤哥更多地在一起玩,一开始我也朦胧地这样想,其实并非如此。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我家和我大舅家并不再是一家人,他们在城里过着他们的生活,我们在乡下过着我们的生活,每一家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我们家虽然很穷,但是也过得很有滋味,很有意思,而到了我大舅家,虽然有好吃的,好玩的,但那并不是属于我的,我也只是一个客人,而在他们富裕自得的生活方式面前,我越来越感到不适,所以我也越来越不愿意到我大舅家去了。以前,我娘到我大舅家去,我总是非要跟着去不可,现在,我就在我大舅家的隔壁上学,我娘来了,我大妗子让坤哥喊我到他们家去吃饭,我也不愿意去。不但我自己不愿意去,我对我娘去我大舅家也有些不满意,总感觉有些莫名的屈辱,好像我们是有求于他们似的,好像我们是要去打秋风似的。所以,到了这所学校以后,我反而很少去我大舅家了,只有我娘去的时候,坤哥来喊我,我才勉强去一趟。到了那里,我大舅和我大妗子还是那么热情,我大妗子总是热情地责怪我:“离得这么近,怎么也不到家里来玩?”又说,“以后别在食堂里吃饭了,就到家里来吃吧。”又说,“下了晚自习,那么远,你就别回家了,来家里跟你坤哥一块儿住,早上一块去上学,多好啊!”她说得很快,也很亲热,我不知道是否只是一种客气,她的好意我心里知道,但是我却难以接受,只能默默地听着了。但是,每一次见到我,我大妗子都会这么说,后来她还说,“刮风下雨的时候,你就别回家了,就到这儿来,这是你舅家,又不是外人。”好像我不去,倒仿佛是见外了,这让我心里很不安,很不好意思,但是我终究也没有更多地去我大舅家。
我和坤哥,这时候也不像以前那样亲密了。在城里,坤哥原先就有他的一伙玩伴,现在这些玩伴也跟他一样上了初中,他们仍然在一起,是一个小小的圈子,那个圈子里,当然都是城里的孩子,他们有他们的玩法,有他们的生活。我呢,只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孩子,既无法融入他们的圈子,也不愿意融入其中,跟他们在一起,我所感受到的只能是自卑。他们呢,也会感到不舒服,玩不痛快,所以坤哥带我跟他们玩了两次,再叫我,我就没有去了,这样一来,我跟坤哥在一起的时间就很少了。我记得那一次,周六下午放了学,坤哥叫我去他家玩,我去了,吃了晚饭,我要走,我大妗子非要让我住在他们家,那天正好赶上下大雨,哗哗的,又是打雷又是打闪,风吹得窗棂呜呜响,我就留了下来。我和坤哥在他的房间里玩了半天,那时我和坤哥的兴趣已经很不同了,我喜欢安静,喜欢看书,坤哥呢,他爱说话,爱动手,他的手很巧,一个钟表或收音机,他能够把零件拆下来,再装上去,有些小毛病也能修好。我们说了一些话,他找出我大舅的一些旧书,让我翻看,说自己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他走后,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书,等到了很晚,他也没有回来,我就先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坤哥已经回来了,我问他昨晚去哪儿了,他嘻嘻笑着,没说什么。后来我大妗子说起来,我才知道,原来坤哥经常跑出去,跟他那伙玩伴一起玩,我大妗子觉得他们“玩不出什么好来”,就不许坤哥出去,坤哥呢,只好偷偷地跑出去。我在他家住的那天晚上,坤哥出去后,冒着大雨翻过墙去,找他的朋友玩去了,到很晚,才又翻墙回来,而他之所以让我大妗子识破,是他翻墙时留下了几个泥印子,我大妗子严厉地一审,他才招认了。想想那天晚上,我或许只是坤哥的一个掩护,是他要去找别人玩,而要给大妗子制造一个与我在一起的假象,其实,他可能是不想跟我在一起玩的。想到这一点,我心里有些难过,那天我骑着自行车,在回家的路上飞驰着,两边的白杨树快速地闪过,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骑着骑着,我突然停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淌满了泪水,我将泪水轻轻擦干,才又跨上自行车,慢慢向家里骑去。
其实,那时候,我也不想跟坤哥在一起玩了。在学校里,我也渐渐有了自己的朋友,有了自己的新天地,跟他们在一起,我很放松,也很自在,玩得很高兴,而跟坤哥在一起,不仅我难以融入他的世界,而且那种类似附属的地位,也渐渐让我难以接受了。虽然他是我的表哥,从小带我一起玩,但是如今我已经长大了,我的内心因为脆弱而变得格外敏感。我不能忍受任何歧视或轻视的表示,不管是明的还是暗的,不管是直接表露出来的还是竭力隐藏起来的。为此我不止一次和班上的同学打过架,尽管打得头破血流,尽管受到班主任狠狠的批评,但我却咬紧牙关,毫不后悔,此后班上的同学,便没有人敢在我面前风言风语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坤哥和他所暗藏的那种优越感,自然也就是此时的我所难以容忍的了。
而在亲戚们之间,坤哥和我,是经常被拿来做比较的两个人,这似乎也是很自然的,我们从小在一起玩,时常一同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年纪又相仿,现在又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他们把我们两个加以比较、议论,好像也是正常的。但是呢,这种比较,往往又是对坤哥不利的,因为他们所比较的,大多只是学习成绩,那时我的成绩很不错,并且很稳定,在整个年级都可以排到前几名,——这是由于我比较喜欢看书,平常的生活让我感到不满足,我总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而在当时,似乎只有书能够给我以这样的方便,这样读的书多了,似乎有意无意间也拉动了我的成绩;而坤哥呢,他虽然比我聪明,见识也广,但他好玩,又喜欢结交朋友,放在学习上的时间就很少了,所以就学习成绩而言,是无法跟我相比的,即使在他们班里,也只能算是个中游。但是,在亲戚们的议论之中,我似乎成了一个“好孩子”的榜样,聪明,勤奋,又刻苦;坤哥呢,则相反,好像成了一个“坏孩子”的代表,整天也不学习,就知道跟一些街头的“混混儿”混在一起,三天两头让老师叫家长,简直让大人操碎了心。我们两个的鲜明“对比”,甚至让我大妗子也很受刺激,每一次我去他们家,她都会当着我的面数落坤哥:“你看看你的成绩,怎么那么差?你怎么不跟人家二小学学?”
我不知道对于这些议论,坤哥的心里会怎么想,他总是做出一种不在乎的样子,大大咧咧的,说说笑笑就过去了,好像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要他想做,就能够做好,甚至会比我做得更好,只是他不想在这上面耗费太多的精力而已,我想事实上可能也是如此;但是我,每次听到这些,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得意,我想至少在某一方面,我超过了坤哥,这让我的心里也算有了一点平衡,于是,读书就更加认真了。但是,这也让我跟坤哥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大了,是啊,一个“好孩子”是多么无聊,多么没有意思啊,好像整天循规蹈矩,就知道学习似的,而“坏孩子”的天空是多么广阔,想玩什么就玩什么,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可以挑战一切规矩,自由自在,无所顾忌。即使是我,也更愿意与“坏孩子”在一起玩,事实上,我最好的朋友也都是所谓的“坏孩子”,只不过在玩过之后,我一个人的时候,也喜欢看点书而已。坤哥呢,他对书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趣,所读的也仅限于必须读的教科书,再加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批评,也有些自暴自弃,对学习就更加没有热情了。但是他似乎也不担心,似乎也不用担心,也正像那些亲戚们所说的:“人家有个好爹啊,学习不好,照样也能吃国粮。”
但是对于坤哥,我大舅却是很不满意,我大舅是个读书的人,也是从乡村里读书出来,才做了官的,所以对于读书看得是很重的,见坤哥总是不好好念书,又跟那些街头的“小流氓”混在一起,甚至后来有了些小偷小摸的举动——家里给他的零花钱少,不够花,他就从家里偷一点钱,或者偷偷拿出去一条烟或两瓶酒;家里要限制他跟那些人接触,给得就更少,而这反而刺激了他偷拿家里东西的想法,这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我大舅和大妗子发现了,很恼火,很失望,狠狠地打过他,又不断地说他、骂他,但是坤哥好像并没有改,只是做得更加隐蔽了,至于我大舅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就更加谈不上了。
[NextPage]
6
那时候,我娘总是以我大舅为例子,鼓励我好好念书,我不知道在她的内心中,是否也希望我能像大舅那样当上一个官儿,如果是这样的话,无疑我已经让她失望了。但是,我大舅在我娘的心目中,当然不只是一个官儿,他还是有知识、有尊严、有教养的一种象征,在做人上也很好,是重情重义的,或许这也是多年来他们姐弟俩能融洽相处的原因吧。
我娘经常谈起我大舅读书时的艰苦,那时我三姥爷不想让我大舅出去读书,想让他早点结婚生子,留在身边,但是我大舅却不想这样,偷偷地报考了一个师范学校,被录取了,这才敢告诉我三姥爷,谁知我三姥爷听后,大发雷霆,坚决不让他去,父子两人大吵了一顿。我没有见过我三姥爷,他去世很早,我只见过他的一张照片,穿着那件旧羊皮袄,坐在躺椅上,双手拢在袖筒里,目光却很严厉。据说我三姥爷是个性情乖戾的人,又很强悍,在我姥娘家门上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不用说孩子们怕他,就连他的两个哥哥,也惧怕他三分,他发了怒,简直没有人敢劝他,在我大舅读书的事上当然也是如此。我大舅在别的事情上依顺他,但唯独在读书这件事上,却很倔犟,不肯屈服,我三姥爷当家当惯了,谁敢违拗他的意志?于是他们父子俩就对峙上了,谁也不肯退让,“……那时候,你大舅真是为难极了,去上学吧,你三姥爷不让他去,你三姥娘又有病,你二舅还小,他一走,家里没个照应;不去呢,他心里又割舍不下,他是真想念书,我问他念书有啥好的?他说是为穷人,要翻身,读了书才能求解放,说了一大堆,我也听不懂……我记得那是秋天,快收棒子的时候,我正在地里干活呢,你大舅偷偷地来找我,跟我说,姐姐,我爹不想让我走,我要偷着走了,我走后,家里我娘和弟弟,你就多帮我照看着吧。我说,你就放心走吧,家里的事儿你不用担心,有我一口吃的,也不会饿着他们,我又问他,路上的盘缠够不够?他说找人借了几块钱。我说,你在这儿等着,说完,就跑着回了家。那时候我快成亲了,也攒了一些私房钱,回家就取了来,有二十多块,我都给了你大舅,对他说,我这儿也不多,你在外边省细着花,别亏了自己,啥时候缺钱了,就往家里捎个信,你大舅一看就哭了,说,姐姐,你好不容易攒了两个钱……我说,啥也别说了,你在外边好好念书就行了,快走吧,别让我三叔知道了,你大舅这才一边擦着泪,一边赶着上路了……你三姥爷的气性真大,知道你大舅偷着跑了,暴跳如雷,后来直到你大舅毕业了,到烟庄公社去当了文书,你三姥爷也没原谅他……
“那时候,你大舅去念书,可不像你们现在,四五里路,骑着个车子就去了,那时候,也没有自行车啊,到哪里都是走着去,你大舅的学校又远,有二百多里地呢。他去上学,要走两天一夜,路上背着被卧,背着干粮,饿了,就啃两口干粮,渴了呢,看见人家浇地,就在垄沟里喝点凉水,从大清早一直走到太阳落山,天黑了,就找个人家看庄稼的窝棚,在那里凑合着歇一宿,第二天再接着走,到了学校,脚上都磨出泡来了……”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我娘一边纺着线,一边给我讲我大舅读书的故事,纺车吱吱地转动着,煤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将我们的身影映在后面的墙上,又黑又大,不停地摇晃着。我盯着那些晃动的影子,脑海里浮现出我大舅去上学的画面: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背着铺盖卷儿,风尘仆仆地行走在路上,月亮升起来了,照着他孤单的身影,他看一看前方,前方的道路仍然很远,他停下来,擦去脸上的汗水,然后咬紧牙关,继续坚定地向前走去。这样一幅画面,长久以来留在我的印象中,直到我大舅去世,直到现在,我想起我大舅,仍会想起这一幅画面。我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看到了历史的幽深处,那一个青年,在追求梦想的道路上,艰苦地跋涉着。
然而当我长大时,我大舅已不是一个青年了,他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沧桑,在政治上也经过多次反复,跌倒又起来,受批判,靠边站,吃尽了苦头,现在他又成了一个领导。当年的那些追求,他还在坚持吗?那时候,我想不到这些问题,只是感觉到我大舅是和蔼可亲的,他的话不多,但是很温和,很亲切,总是笑着,跟我们这些小孩似乎也没有距离。我大舅仍然喜欢读书,他的书房总是掩着门,我和坤哥不敢走进去,甚至不敢在附近大声喧哗,我们稍微闹出了一点动静,我大妗子就走了过来,对我们说:“你俩到一边玩去,小坤,没看到你爸爸在看书吗?”我们一听,就赶紧跑远了,我大舅在读书,那似乎是一件很神圣很重要的事情,我们是不能打扰的。
……
(编辑:野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