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怡芬
云彩渐渐习惯这轮椅了,那张小凳子,缩在床下,等着云彩卸下白天的装束,换上睡觉穿的旧衣,它就又成了云彩的脚了。云彩的衣服本就不多,这一分外头穿的和家里穿的,云彩就愈发觉得衣服实在太少,但她没什么好抱怨的,嫂子的衣服也不多。有两件衣服,云彩把它们归到外头穿的,可胸前有两小团洗不掉的油渍,以前低低地曲起身子坐在门边时,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它们真是晃眼得很。衣服可以旧,但总不能脏吧。听说汽油可以把油渍洗掉。这汽油,云彩想来想去,还是得跟小六要去。偏偏这小六吧,这两个月里,人影都见不着了。他老婆倒是来过两回,云彩也不好意思问,她等着人家问起,她白听答案。偏偏也没人问起,好像这小六平白无故两个月不露面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云彩熬了又熬,熬住了,没问,谁也没问。她就不信这小六就此不来了。有时候,她信心满满的,这些时候大多是晴天好日,日脚已经走到初夏时节,海水不仅蓝,而且蓝得纯净,蓝宝石一样,这样的日子,是让人什么都往好里想。有时候,她真的怀疑这小六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了。这样的日子,大多是阴雨天气,天就要入梅了,雨天必将时不时地来。
雨天,就这样一个一个来了,一天一地的潮湿,好像万物都是水做的。散装饼干,一不留神没扎好口袋,眨眼就受潮了,花生也是,瓜子也是。小卖部里处处都是要留心的事。云彩已经小心了再小心,还是让一袋花生和一袋饼干受了潮。云彩折算了一下,把自己的钱,放进了小卖部的抽屉里,这两袋东西呢,装到自己床边的一个瓦楞纸箱里,等小东来了给他吃,不过,得先跟他说明白,这是姑姑自己出钱买的。她做着这些,心里很委屈,这委屈,又没处说去。七阿公还是常常过来,撑着一顶黑色大雨伞,衬得他的身子又瘦又小,他站在雨中,看着苍茫一片的海,对面的山,隐在雾中,也是苍茫一片,他指着一个山头说:“喏,就是那里,我被抓了壮丁。”说完,他就又沉默了,好像在问自己,那么我现在怎么还在这里呢?这个山头,连七阿公三岁的玄孙,都晓得指着说,喏,这就是我曾爷爷被抓的地方呢。这个山头,也许会让七阿公的后代们一辈辈传下去,云彩想,我呢,将来谁记得我呢?
季节出梅的那日,云彩把自己和小卖部的货品一起,足足晾晒了一整天,晒得脸上的皮肤,全都红了。那个黄昏,晚班航船靠岸,小六出现了,他走得很快,把人群甩得远远的,他简直是在跑,跑进小卖部,一看到云彩,他就问了:“你这脸,怎么啦?”那熟稔,像是今早上才见过面。云彩直勾勾盯着他,不相信他真是小六,这么容易,他就站在眼前了?小六避开她的眼神,递过来一个纸包,云彩才回过神来,赶紧从柜台下取出两条烟,说:“没发霉,好不容易藏过了一个梅季。”她把“一个梅季”说得有点咬牙切齿。小六笑了,说:“一个梅季啊……我这回真是出了趟大远门了,往后,还得出大远门的。你的脸,怎么了?”云彩才笑了,说:“今天我把自己和货品一块儿出梅了!晒了一天。”小六说:“真有你的!明天我过来保养一下轮椅,说明书上说要保养呢,我要把你哥哥教会了。”云彩说:“还有,你帮我弄点汽油来,我要洗衣服上的油渍。”说到汽油,她的喉咙又发紧了。后面的人群陆续上来了,小六晃了晃那两条烟,告辞走了。他们俩告别的时候,眼睛对着眼睛,深深地望了一眼,这在从前,是没有的。这一望是那么短,但千真万确,云彩看到他眼睛里面去了,那么深,那么黑,像条隧道——云彩可以推着轮椅一路滑翔进去。
晚饭时分,先是哥哥来了,整理下货品,点了点营业款,然后嫂子和小东提着晚饭篮也来了。云彩第一回觉得嫂子的好,本来这晚饭,他们一家三口完全可以在自己家的大圆桌上痛快地吃,不就是为了她吗,才到这小卖部里挤在小圆桌上吃,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想到呢。云彩想到这一点,她对嫂子的态度,就有了从没有过的亲切,她说话的语调里,柔柔软软都是情意,一家人都感觉到了,这顿晚饭,就特别的可口,她嫂子还主动夹起一条梅鱼,说,这给猫吃。小东也感受到了这氛围,他就更加顽皮了,追着猫踩它的尾巴,追出门去,在码头上跑来跑去尖叫。云彩知道他不会真踩,也就装个样子吓唬一下猫,让猫急得团团转,她就骂道:“小东你这条小狗!”骂完了,又觉得不妥,小东是小狗,哥哥嫂子不就是两条老狗了吗,大家都想到这点了,于是,一起哄笑起来。气氛那么好,云彩却还是暗暗希望他们早点走,她好仔细看那纸包里的东西。终于关门落锁了,这世界就剩下她和这个纸包。包里是两件雪白的圆领短袖衫,一件在胸口处印着一只戴着蝴蝶结的猫,另外一件呢,那猫躲到后背去了。这小六,怎么光知道买猫呢?云彩咬着下唇笑起来,她向猫扬了扬手中的汗衫。猫已经蜷在床尾,支起半个脑袋,朝云彩喵呜喵呜。云彩笑着说:“你这家伙,想睡觉,你自己先睡就是了啊。你看,我又有两只猫了,比你还贴身呢。”
这汽油的事,小六好像把它忘了,或者,他觉得有新衣服了就不必劳神去洗旧衣服了?小六说过,“明天我过来保养一下轮椅,”可这个明天,就跟真的明天一样,来了,又永远没有到。
盛夏到来,是转眼的事。小卖部的冰柜里,已经装满各式冷饮了,发动机昼夜不停地嗡嗡叫着,制冷液流动的声音,在半夜里听得分明。怎么睡就成了件需要研究一下的事了。在我们岛上,夏夜露宿,是消夏良方,云彩的无数个夏夜,也多是在门外的空地里过的,用两条长凳,搁上门板,铺上席子,就是张床了,睡在上面,一睁眼,就是满天星斗,凉风习习,舒服到每个毛孔。就是一样不好,双眼承受了一夜的露水,起来就发涩,涩到人想把眼珠子挖出来,放到清水里去洗一洗。除去这个不适,露宿,带来的都是美妙的感觉,尤其,在久远的冬夜里想起,更是有滋有味。
这个夏天,哥哥嫂子他们给她狭窄的后半间装了个空调,据说也是小六弄来的二手货,上半新的,岛上人家很多叫小六帮忙弄二手货的,说是帮忙,实是买卖吧,至于价格多少,哥嫂没说,云彩也就没问。哥哥嫂子他们自己房间都没装空调,只给小东装了,怕露水对小孩眼睛不好,他们自己,还是上半夜睡露天,下半夜进房睡呢。起初云彩执意不肯要,小扇执意要装,小扇说:“一个姑娘家一个人睡露天,不好。”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云彩只好答应。这空调,云彩也不舍得多开,睡前设个一两小时自动关机,能睡着就好了。云彩常常在半夜里热醒。冰柜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有几声,像个老头在那里咳嗽,喉咙里痰音浑浊,云彩就想到七阿公了。七阿公说,一定要先结婚,再要孩子,云彩不是很懂其中的利害关系,可能,她也不敢去弄懂。想要孩子就得跟男人睡觉,这个男人,云彩给自己选好了,当然是小六。云彩怀疑当初她一说想要孩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要和小六睡觉了。但怎么和小六睡上觉,她还真没办法。接下去,她就想这个问题,翻来翻去,热得叫人难耐。电视剧里那些女人的招数,在云彩看来总是可笑的,可云彩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索性就闭了眼求菩萨,万事随缘吧。这样想着,应该平静下来,可是,想到最后,云彩都是以眼泪收场。这个世界太大了,即便她有轮椅了,她一样也拿它没有办法。
小六还是那样,时不时地进城去做他二手电器的生意,上船还是急跑,第一个到她的柜台前,说上几句话,然后就走了,告别的时候,还是深深地望一眼,云彩觉得,他也已经望到她的眼睛里面了。但是,对于那事,没有办法,一样没有办法。往日小六常到小卖部来转悠的,买包烟买瓶酒或者帮老婆跑腿买酱油,如今,是他老婆亲自来了。他老婆长得不赖,话也不多,每次面对她,云彩总是透不过气来,仿佛她一来,就把周围的空气都抽去了。她盼望她快走,又希望她多留一会儿,让人问她小六的事。这个女人真是说话省俭的人啊,她总这样回答,是啊,小六又出门了。什么时候回来?不晓得啊。生意啊,生意也就那样。云彩听了直替她着急。
有天晚班船来,小六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他照例地跑在人群前头,一跑到云彩面前又老话重提:“明天我来保养轮椅,都过了四个月了,一定得保养了!”他边说边喘气,额头上都是汗珠。云彩说:“你能今晚来吗?等打烊后,凉快呀。”她说得很自然,还笑着递给他一瓶冰汽水,说:“这是工钱了啊,别嫌少,你喝。”小六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答应,看来,云彩知道,他老婆今天回娘家了,小卖部里除了流通货物,还流通这类消息。小六也奇怪自己,老婆都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他这样急吼吼地还往家赶是什么意思。小六仰着脖子咕噜咕噜喝完一瓶汽水了,随后点点头,就又跑开了。他继续保持着跑的状态,那只随身的单肩长带子黑色挎包一下一下地敲着他厚实的臀部,被他落在身后的人群当中,有两个就笑话了,说,这个小六,跑那么猴急猴急,是想早点跑到家里抱老婆吧!一个就说,是啊,小六这人,天生的怕老婆,我老婆说,怕老婆才会发财呢。你说,真是这样吗?周围马上就有人参与进来,说自己的太爷爷那时候就怕老婆,手上却有好几只运输船做生意呢。一个渔民也说,我们大多在海上,我们的女人,不会自己拿主意,那一户人家怎么立得住?一拿主意,那就当家做主了,一当家做主了,那不就让我们怕了吗?一辈一辈,都是这样的,穆桂英挂帅了就打杨宗保呢,所以,这个,真没有办法啊。他说得很大道,旁边的人,竟也没有办法驳他。[NextPage]
小六不知道人家在说他怕老婆,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生气,现在,他脑子里空空的,刚才自己好像是对着云彩点头了吧?今晚,打烊后……她说话的语气里,藏着些什么他不明白的东西,他明明嗅到了,他还点头啊。他老婆黑着脸转述的小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响亮起来,在这些字中,云彩,是危险的,是不可以接近的。但云彩真是危险的吗?这些年,他和云彩之间的一些小亲密,他是很享受的,知道自己被惦记着被牵挂着,这惦记和牵挂,比自己老婆的更细更密,但也就止于此,云彩从来没有说出过头的话,她心里明白着呢,他们之间的界线在哪里。像刚才的提议,不过是从“凉快”的角度来考虑,而且,白天小卖部人多,进进出出的,也妨碍他干活。想想吧,云青会把一百瓦的灯泡拉出来,他就坐在那亮光下,吹着海风做活,有什么不合适呢。我们岛上的人,大多是习惯晚饭前就把自己收拾干净,干干净净地吃晚饭,干干净净地乘风凉,即便再出汗,那汗也是干净的。已经跑出一身汗的小六也是这样想的,但为了今晚上的劳作,他决定还是先不冲凉,这活儿会弄一身蜡味油味呢。
小卖部还是如常地,在晚上八点多就打烊了,嫂子一家走了,小东折纸飞机去参加学校里的竞赛,为折出个满意的,弄了一地纸,云彩一寸寸地转动轮椅,弯腰收拾。夜色,已经浓了,长白江对岸的灯光,也已从黑的背景里亮了出来。云彩飞快地爬进木桶,给自己打了香皂,搓起泡沫后赶紧用盆装着水冲净了。她不敢像平常那样久泡。这个木桶,也是哥哥做的。洗澡水留在里面,哥哥明天会来把水倒掉的。她穿好胸前有蝴蝶结猫的圆领汗衫,急匆匆挪上轮椅,把店门开了。她洗澡花了十五分钟,这每一分钟,她都支着耳朵听外头的脚步声,此刻,她可以对自己担保,小六没有来过。
开了门之后,她又进去把后半间的空调打开了,放下了厚棉帘子——这是嫂子挂上,防冷气外泄的。她在门边等,没开灯。月亮光,也开始亮起来了。小六出现在门口时,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云彩吓的是,自己都支着耳朵听了,怎么就没听到他脚步声呢。小六的吓一跳,则是事实情形怎么与他想的不一样呢。云彩看到他就笑了,这笑容,也从黑的背景里亮出来,叫小六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云彩说,来吧,就摇着轮椅掀开了帘子,叫小六进去。小六看看身后洞开的店门,就走了进去,没想到,云彩又退回来,把店门关了。小六听着关门声,心头乱了。云彩掀帘子进来,把轮椅靠床边停住了,自己挪到床上。轮椅空出来了。事到如今,小六只有埋头打开随身的挎包,一样一样摆出润滑剂、防锈蜡,那是他照着说明书的要求预先买的,都买好快两个月了。房间里很凉快,饼干的蓬松香味,香皂和水清凉的香气,还有花露水的气味,让这房间又凉又香,让小六想到八月十五吃的月饼和那时候的天气,他都吞咽好几口唾沫了。云彩在床上窸窸窣窣作响,他也不敢抬头看,他只管专心地检查那些坚固螺母有没有松动,真有一枚松动了,再松动一枚,云彩坐上去就会跌跤了,他想着云彩一坐上就跌跤的样子,好笑起来,他忘记紧张了,抬起头来,要把这个告诉她,他制止了一场可能有的小事故啊。这一抬头,他就愣了。云彩已经把自己裹在毛巾毯里了,脖子之下,只留下浑圆的肩膀和白嫩的手臂。小六手中的扳手掉落,砸到自己的脚上,他也没感觉,倒是云彩看到了,替他疼,低低啊了一声,坐了起来,毯子滑落,粉嘟嘟的上半身,就都暴露在小六的视线里了。云彩看着小六的傻样,跟自己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她笑了,指指屋角的木桶,说,去洗个手啊,那里有香皂。小六照做了,接着,也照着云彩的要求,坐到她身边了。隔着衣服,小六想象过云彩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的,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美好。云彩想关灯,小六摆手制止了,他挑开毯子,云彩的整个身体,就露了出来,萎缩的下肢,和丰满的上身,好像是两具不相干的身体。小六也想象过云彩的两条腿,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怜,是的,不是可怕,而是可怜,小六低下头去,吻了吻她膝盖上的树杈形状的疤痕,他的心,就清凉下来了。他把云彩裹好了,隔着毯子,静静地抱了好一会儿。云彩的脸,已经湿了一层又一层了,泪水源源不断地来。小六抱着她,不知道怎么安慰。
“我,我只想要个孩子。”
“我知道。”
“我不会赖上你的。”
“我知道。”
“我只想要个孩子。”
小六腾出手,开始脱裤子,这种情势下,他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吧?半空中,影影绰绰立着个穿裙子的女孩儿,清晰的是她的一双眼睛,像极了云彩,她那么盯着他,像在琢磨该叫他什么——有的小孩子,就是弄不清该怎么叫人。小六甩甩头,把这个孩子的形象从眼前甩掉,不想,又来了一双眼睛。是猫的眼睛,闪烁的两团磷火一般,跃上床来。小六吃了一惊,僵住了,他缩下地去,在床头半跪下来,说:“云彩,你让我想想,好吗?你让我再想想。”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话了。云彩扯毯子上来盖住脸,人缩成一团,在毯子底下,一抽一抽的,哭得厉害,却又不敢放出声来。小六的心,也一抽一抽的。老婆转述的那些话,也在他耳边一字一顿。事情没有云彩想的那么简单,真的,没有那么简单。他却又不舍得把这些话也转述给云彩听,他的手,轻轻拍着抽泣中的云彩,像在安慰另一个自己,走到这一步,真不是云彩的错,他,也是很有错的,他不知道该怎样做,才是正确的。云彩终于安静下来,依然闷在毯子里说:“你走吧,小六,我不会怪你的。”小六等着的,就是这句话吧,他等到了,就走了。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和着码头上一只正在靠岸的船的马达声,在云彩的耳朵里,轰响成一片。过了好久,渔民们的说笑声脚步声都散去了,云彩坐了起来,揭掉毯子,弯下腰去,仔细地看自己的两条腿。那个给她留下公主裙的长腿短裤女人,此刻,似乎也伸着腿坐在她身边。如果小时候没得病,自己也该有双好腿吧?应该是。因为自己的手臂又长又直,线条优美,照此推断,双腿也应又长又直,线条优美吧,比那女人的腿更美。云彩直起身子,拿起床边的鸡毛掸子,先试着打了一下左腿,想象着有微弱的痛感传上来,她用力些,再用力些,越来越快地在双腿上抽打起来,击打声从耳鼓进去,像鼓乐一般,激荡着云彩的心,或许,她能把它们打醒?云彩被这个念头和这个念头带来的激情抓住了,她就这样看着鸡毛掸子得了生命一般,越来越急地跳起,落下,跳起,落下……猫被吓跑了,它从床上跳开,到处乱跑,它竟然跑到木桶沿上,站不住,落到水里了,它扑腾着,用力扑腾着,可是,似乎水已经失去了声响,它真害怕她听不到。云彩还是听到了,她滚下床,心急之下,索性连板凳也不要了,匍匐爬到桶边——这是最快的行走了,把猫拎了出来,头朝下,让它吐出了两口水。云彩抱住了猫,就像第一次把还没开眼的它抱回家一样。两具身子的颤抖,合在一起,她醒了。
……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