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怡芬
妇女主任还是等到了她要的热闹场面。第二天一早,云彩把自己收拾好了,穿上了胸前有猫的长袖T恤,这天气,穿这么单薄怕是不行,尽管她身上热乎乎的,她还是给自己披上了外套。就这样,她胸前藏了一只猫,身后跟了一只猫,转动着轮椅,向妇女主任家走去。初春的天日,植物们都在自管自生长,只要锄锄草,就万事大吉了。我们大家的心情因此而悠闲美好,跟在云彩后面去谢恩的队伍就越来越长。妇女主任老远就看到了这个阵势,她偏装作没看见,等大家叫了三遍,她才出来应门,她手里还拿着两块长木板,往台阶上一搁,云彩的轮椅,就被推进来了。云彩想想昨天早上自己还趴在那台阶上呢,那些感恩的话,就很自然地出了口,大家也都帮腔搭调,把该感谢的方方面面全都说到了,大家对自己的能言善道很是满意,连妇女主任也很惊讶,怎么这些人一个个都像是从电视新闻里出来的一样呢。在热闹说笑当中,妇女主任拿出相机来拍了照,云彩的脸上彩云升腾,那张照片,后来发在报纸上,据说各方面的反响都不错,因此,村里还另得了额外的一笔贫困户补助。上下两面光。七阿公倒是没想到,自己一个突发的善心,竟引发了这么件不大不小的事件——叫事件是一点不过分的。
云彩渐渐适应了高度变化的世界,嫂子的双下巴也比从前好看些了。哥哥特意把柜台的间距调整到能让轮椅进出,门前的台阶也用水泥平整出了个坡度,让轮椅进出。没客人的时候,云彩就把轮椅滑出门外,看看海,看看山。七阿公也还是常常地来,和她一起看看海,看看山。生男孩儿好还是生女孩儿好的话,云彩不知怎么打住不说了。轮椅上的云彩,越来越像个姑娘家。姑娘家,大概是不作兴说这样的话的吧。云彩还是受不了七阿公的沉默,还是想找些话来说,云彩就指着江那边的山头,说,那些山是从古到今都在的吧?七阿公说,是啊,就是我们不在了,它们还照样在,我们的子子孙孙还会看到它们。说到子子孙孙,云彩就不接话头了。她简直不能相信,前阵子她还满嘴胡说儿子女儿呢,现在呢,好像是更接近她要的那个孩子了,她却不敢放开来说,怕一说,这事情反倒不实在了。她转动着轮椅,前一圈,后一圈,总又回到原地。
连他哥哥,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夜里枕边对老婆说:“我们该给云彩找个婆家了吧。”小扇说:“不是我心疼嫁妆,我跟你说,这岛上,真没有哪家愿意娶云彩的,你自己摸摸心口想想去吧。”云青说:“有的,那个跑了老婆的阿虾,我跟他去说说看。他就是爱赌,人不坏。我们云彩多牢靠,跑不了的。”
阿虾的老婆跑了,这是五年前的旧闻。阿虾爱跟人赌,手上存不下钱,快四十岁时,总算娶了个贵州新娘来,依岛上人的说法,是买了个老婆。买和娶,是不一样的,虽然一样领了结婚证。岛上买老婆的人,也就那么几个。那女人给他生了个女儿,悄悄逃走了。阿虾还是有心眼的,他复印了那女人的身份证,一去报案,却查无此人,是个假证,他发急了,说当初结婚登记时怎么没人说这是假证啊?就连照片,那女人也一张不剩全拿走了。那么,是连影子也没有了。跑了五年,如今那女孩儿连妈妈长什么样也不知道——身份证复印件上的照片,实在太模糊了。
小扇说:“是二婚呀,还有个女儿,就怕云彩不乐意。”云青看看小扇,觉得这女人根本不想把云彩嫁出去,毕竟,又不是她的亲妹妹,他就有点赌上了气,说:“你不是叫我摸着心口想想吗?有谁家愿意娶她,人家愿意娶她,她还有乐意不乐意?”他一发脾气,就跟刺猬似的,小扇马上附和他,说:“你说得对,这一对巴掌可能拍得响,你去试试吧。”
云青怕自己中途变卦——他经常这样,所以,一大早,他就赶去和云彩说这事。他们一家三口不住在小卖部里,他们的家离码头是骑自行车五分钟的路程。我们岛上,自行车还是最普遍的代步工具,自然也有汽车,但那是乡政府和一两个暴发的小老板的;也没有公交车,在码头接送旅客的前年还是拖拉机改装的突突直响的蹦蹦车,撞死几个乡人之后,来了个安全整顿,全改成带拖斗的小皮卡——前头装人,后头装货,但那也多是为接送外地来岛或回乡探亲的客人的。修了环岛公路后,骑自行车绕岛一周,四十分钟就足够,四十分钟有点长是不?这样的环岛游,也是外地游人的事。岛上人办个大事小情,骑自行车顶多二十分钟,但还是有人买了电瓶车,特别是那种做成摩托车样子的电瓶车,开在路上也还是很显派头的,云彩的哥哥开的就是这种车,所以,一抬腿,一开车,眨眼就到了店里了。
云彩的床,搭在小卖部的后半间,和货物们在一起。云青一进后房,一股蓬松的饼干香和洗头水香就让他打了个大喷嚏。窗帘间漏进来的日光,把轮椅打得亮闪闪。
云彩几乎是被惊醒的,她刚做了一个美美的梦,看到哥哥进来,她的脸都红了,好像哥哥撞见了她的梦。
“阿虾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她哥哥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问了之后,又自己回答:“他这个人啊,就是爱赌,人是不坏的。”
“阿虾啊,还有懒。”云彩搭腔,开头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云彩的比较是有参照的,小六是多勤快一个人啊。
“懒嘛,男人大多懒的,要有个女人管着他,他就勤快了。”
云青一把拉开了窗帘,太阳光白亮地涌进来,梦境即刻被冲散了。云彩半眯起眼睛,抚摸着缩到她腋下来的猫,突然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她笑了,说:“你想让我嫁给他?”
云青被她笑糊涂了,说:“也不是……是先来问问你,你说好,我再去问问他。”[NextPage]
云彩从被窝里伸出手,推了一下轮椅的钢圈,金属冰着她发烫的手心,她用小孩子促狭的口气说:“哥哥,你先去问问他,别说我愿不愿意,你就先去问问他,好不好?”
云青在兴头上,立刻又骑车到了阿虾家。阿虾也还没起来,他那老母在院里正给小姑娘梳辫子。云青跟老太太点了个头,就往屋里闯,老太太怕又是来要赌债的,连忙丢了辫子跟进来。云青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他环视房间,大橱玻璃上贴喜字的地方,还留着痕迹,橱顶上搁着的一只红格子手提箱,把手上还系着红绳子。这些红色的残痕,更让他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了,但他想,男人和男人嘛,有话直说就是了,于是他问道:“你老婆已经跑掉了,你就娶我们家云彩吧,你看怎样?”阿虾说:“这个,不行。”云青想不到得到的回答竟是这样直接,他一时气急,脸色都铁青了。老太太连忙说话了:“我说云青呀,如今我伺候两个人,已经是我上辈子作孽了,再给我添一个,那叫我怎么办呢?”云青说:“我妹妹能干着呢,不用你伺候。”老太太说:“任她怎么能干,饭是不会做的吧?”
岛上评判一个女人,首要一条,还是会不会做饭,饭做得好不好。云青就萎了下来。他这一萎,阿虾过意不去了,他连忙坐起来,从床头柜抓起烟盒给云青敬了一支烟,说:“你知道,我养个女儿已经养不起了,再添个老婆,怎么养得起?”老太太插嘴说:“还要养老母呢。”云青点上烟,看了看他们母子俩,出去了,到院门外,把香烟一把摁灭在矮墙的石头上。他先回家和老婆说了这事的结果,他知道必定会被她笑的,但他已经习惯了,事事有个汇报。小扇呸了一口说:“白送他一个老婆他还不要?活该他打一辈子光棍!”云青简直是感激起老婆来。小扇又伸过一根手指来,狠狠点了点他的额头,说:“这事情,你做得太莽撞了!”云青心想,事先我不是也和你商量过了嘛。但他不敢说出口,他知道凡是做坏了的事,责任总都在他身上,况且,这事,他真是做得莽撞,这是不消说的了。
云彩的脸,这两天也总是阴阴的。他猜测着是不是云彩听到什么风声了。阿虾的娘,这老太婆,大概他前脚刚走,后脚她就到处讲他这莽撞事了吧,这简直是一定的。他怎么也开不了口,拖到第三天,他才和云彩说:“我和你嫂子商量了两天,你嫂子说阿虾这么个赌胚,嫁给他就是进火坑了,跑也跑不掉。”云彩的脸,突然就放晴了,云青的眼,就像X光一样,看到妹妹吊在嗓门上的心忽地归了位,她笑得嘴角和鼻根齐高了,她说:“好啊!我最怕嫁人了,哥哥,我只想要个孩子呢。”这个,倒也是云青想不到的,那么,岛上七传八传的他的莽撞事,还没有人把它传到他妹妹耳朵里,他简直要感激他的乡亲们了,他松了口气,像哄孩子那样对云彩说:“七阿公说了,你这话是不通的,先得结婚,再生孩子么。”听了这话,云彩脸上的晴光散尽,阴沉又来了。
到了晚上,云青和小扇在床边凑一块儿说话,照小扇的说法,这是开家庭会议。小扇一边整理小东的衣裤,为新一季的置装计划摸个底,她心思都在那上头,对老公例行的汇报,也就随口唔唔应着,听到云彩说话这一段时,她停了下来,叫云青重复了一遍。然后,她就锁起了眉头,在那里沉思起来。云青最喜欢看她这个表情了。好一会儿,小扇说:“云彩万一没嫁人生了孩子,那孩子,就是我们养了,你说,是不是?”云青点点头。小扇又说:“你觉得我们添得起孩子吗?两个孩子,若两样看待,那必定是要被人说闲话的,一样看待,我们小东不是吃亏了吗?这还是后话,最最最最关键的是,我们自己都不舍得生第二个孩子呢,你说是不是?我知道,你很想再要个女儿的,你别耍赖,就是这样的!你当我不知道!可我舍不得呢,我们挣的钱,花小东一个人身上,也还得省着呢!养个孩子,多大花销啊……”小扇越说越激动,起来在房间里打圈圈,最后,她说:“这事儿不行。我明天找妇女主任商量去。她不结婚,谁也不会让她生孩子的。”云青一向很佩服他老婆眼光长远,他只有猛猛点头。夫妻俩算是达成一致意见了,往日,这一致性往往是鼓舞他们家庭会议之后过夫妻生活的动力,这一夜,他们却清淡地睡了,半夜里,小扇还醒了一次,推推云青,要和他说话,可任凭她怎么推,云青都均匀地呼吸着,就是不醒。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