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面——中国青年雕塑的五个美学启示
策展人/Curator: 唐尧Tang Yao
参展艺术家/ Artists: 鸿韦 Hong Wei、彭显锋 Peng Xianfeng、汤杰 Tang Jie、张升化 Zhang Shenghua、周长勇 Zhou Changyong
开幕/ Opening: 2016.6.25 (Sat) 3:00pm
展期/ Date: 2016.6.25 - 7.31
地点/ Venue: 亚洲艺术中心(北京) Asia Art Center (Beijing)
中国北京市朝阳区酒仙桥路2号大山子798艺术区(周一休馆)
Dashanzi 798 Art District, No.2, Jiuxianqiao Rd., Chaoyang District, Beijing, China
文/唐尧
斜面,是一个蕴藉着能量、运动方向和空间的预言。
从中国青年雕塑这个窗口看出去,风景的斜面感挺强的。有点像冬奥会的高山滑雪场。远离都市的现实雾霾,从高台上飞行出去的身影,衬在克莱因蓝的天空中,具有一种新未来主义的姿态,或后当代艺术的精神气味。
这个叫做“斜面”的展览由五个不同角度的斜面构成:
我把它们分别命名为:技术流后工艺美学;非实体快闪材料美学;混沌系新机械美学;大匠门手工美学和unstoppable数码美学。
斜面一:技术流后工艺美学
按照他们姓名的拼音顺序,我要说的第一个案例艺术家是鸿韦。
鸿韦毕业于中央美院第四工作室,现同时任职于首都师范大学和美国阿尔弗雷德大学,是哈佛大学和麻省艺术设计学院的访问艺术家。他的作品《沉思的重量》曾获2013年泰勒大奖。在他之前获过此奖的中国雕塑家是蔡志松和李象群。
但我的案例是另一个系列:碎片与均衡。在“技术流后工艺美学”的斜面上,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三步曲,一个关于激活民族传统工艺的有重量的沉思、实践和启示。
第一步:技术流高端建构。
当我们的意图不仅仅是中国,而是世界的时候,我们就像一个个牌局上的赌徒,手里捏着一把中国牌。
一种普遍的打法是,借用传统的形式元素或精神元素,进行某种嫁接和转换,比如借用汉字或水墨。这是一种消费方式。未被挪用过的资源,会日趋稀缺。与能源的可持续利用同样的问题是:我们能否有所生产,让传统成为一种可以继续生长的有生命的资源。这是非常艰难的课题,需要有担当的神经和心脏。就说中国人烧了几千年的陶和瓷,从陶唐氏那个叫“堯”的酋长开始,无以计数的民窑官窑,无以计数的能工巧匠,都烧结在里面了。你凭一己之力能有新的做为吗?
鸿韦的试验可谓艰辛,甚至危险。当大家弄潮当代的时候,他坚持在1000度的高温焰旁边。如是多年,终成新果。一种前无古人的窑变釉色得到了业界的充分肯定:北京APEC会议期间,奥巴马总统套房中摆放着他的作品;哈佛大学还请他去做了讲座。
第二步:后现代解构混搭。
能在传统的技术流中有所建构实属不易,但更不易的是,你还能突围出来。
很多人迷恋传统,一旦深入进去就很难跳脱。他们觉得这个传统之丰厚与完美是不可企及的。哪个文化都不如中国文化,现代后现代都不如中国古代:明代的家具、宋元的山水、晋唐的书法……所以要透逸出来又需要另一种视野、襟怀与勇气。
鸿韦的第二步开始得相当谨慎。他把那些烧成难度很高的瓷器进行切割,与其它的金属材料进行镶嵌和组合,试图在传统材料与现代材料之间寻找某种新工艺的契合与平衡。这是一种有效和稳健的努力。芝加哥艺术博物馆所选择和收藏的作品,正是这一努力的结果。
第三步:后工艺碎片重组。
在他这个年龄,作品受到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芝加哥艺术博物馆等国际重量级艺术博物馆的青睐已经是相当傲人的战绩,但鸿韦 依然低调。他是一个认真到执拗的人。经过一段时间大量的阅读和冥想,他终于跨出了更决绝的一步:那些器型曼妙釉色妖冶摇曳的瓷瓶被打成了碎片!
这是古典的、完美的、英雄的历史的坠落与破碎。一地的落英缤纷中,他划过了当代,并滑向未来。
碎片化,是我们所能预见的未来时代最突出的特征之一。无论你沉浸,完全暴露在信息风暴中;还是规避,让自己保持独立和平静,这种碎片化的、神经末梢的、群分布的认知、思维、创造、影响和传播方式,都会成为我们生活的必然。我们只能欢悦或无奈地迎接这个碎片时代的到来。
关键词是“重组”:我们如何在传统与当下、深入与浅尝、创造与消费、沉思的重量与屏读的轻盈、海量信息与专注力之间,发展一种致广大尽精微的均衡能力?
这是艺术家的直觉,非常敏锐的直觉。
至此,鸿韦的作品完成了对传统工艺的技术流高端建构、稳健混搭解构和碎片化后工艺重构的三步曲。这个三步曲构成了这个展览的第一个眺望的斜面。
斜面二:非实体快闪材料美学
动是宇宙的本质。
孔夫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佛说万法流转,无常是常;都是此意。这种流动和流逝的感觉或认知其实古今皆然。但古典时代的人们似乎更愿意感觉和接受世界的真实与稳定。雕塑的历史,那些大理石或青铜的雕像和纪念碑,便是与流逝抗衡的历史。但100年前,运动开始侵入这个永恒寂静之地。丁格里、里奇和考尔德的动态雕塑在本质上是工业动力文明在艺术上的表征。
未来的生活大约可以预感到一种更强的流逝性——这将不再是哲学和精神大师的高级感悟,而是我们每一个人生活的现实。我们将生活在光的虚拟的世界里,处于飞流不息的信息环境中:我们的书架是虚拟书架;我们阅读的书籍是开放的、不断被读者修订和改编的电子书籍;我们看的电影、听的音乐、玩的游戏都是不断变化中的数码作品。甚至我们的家居环境也是虚拟的裸眼3D沉浸式的环境;你的家装是由人工智能自动更改和变换的。
总之,物质的、占据空间的、稳定不变的世界观将被颠覆。你会发现事物(而不是物质)总是从你面前一闪而过!它们不再停留,不再能够被你占有。你和事物的关系变得短暂。你必须在一种颇具禅意的当下一念的状态中去感知它,欣赏它。
比如从《云工厂》坠落的这个白色萌萌哒的大气泡。它在太原双年展是“最高人气奖”,在重庆明天展获“当代雕塑奖”,但它不是永久性的、甚至不是稳定性的。它在空间中美丽的存在和坠落仅有几秒钟的时间。这个过程还有可能更短。而且下一个泡泡云还并不一定能够“生产”出来。
这是一种非实体的、快闪的材料美学。彭显锋的光的彩虹和气泡的云,指向雕塑材料美学的边界最大化:从固体向液体、气体、光、波和场弥散开来。它们是即生即灭的雕塑。在这种“雕塑”愉悦于大众的形式背后,是一种游戏的、剧场的、禅意的和诗性的精神哲学。
或者你可以用云存储的方式保存它当下的视频。但在不远的未来,你很可能并不那么喜欢或愿意保存某件作品一成不变的信息。因为未来的作品会在下一个当下发生改变甚至进化。这种改变或进化并不是作者的意图,而是在一个开放的分布式的群体介入的过程中被创造的自然之流。
所以,“云”不是稳定性,云存储不是巨大的稳定性而是无边无际的多样性。这是我们人类文明自被逐出伊甸园之后,重新意识到蚂穴、蜂巢、湿地和草原所具有的强大自组织系统的超级价值。效率和多样性的次序应该被重置。或许,—个不那么高效的、相对涣散的、多样性优先的、随机的、有机的、仿生的时代正在向我们走来。生命的逻辑重新成为科技引擎,而机器则向智能乃至智慧进化。北京西郊龙泉寺一帮高学历极客僧侣搞出的网红机器僧贤二小和尚,大概可以算是一个呆萌可爱的预演吧。
显锋的云和彩虹目前还不是我所描述的未来的艺术。但它们的材料和生成方式已经开始具有这种未来艺术的倾向和特征:去物质化、去固体化、液态、流动、即时、开放、过程、可介入。沿着他游戏的方向,我可以预感的是,系统会从单一的简单系统变成多层级的复杂系统;非实体的材质将带来可持续的流动性和过程性;更为有机化和生命化的迹象有可能出现;更为开放的介入方式有可能导致大量观众的蜂群式参与。于是一种像湿地、草原般的自组织的生态的生长的生命的进化的雕塑,就极有可能出现。
当然我只是说,有可能出现。因为,显锋的创作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多层级生成系统。而我,只是许许多多的介入因素之一而已。
斜面三:混沌系新机械美学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庄子·应帝王》
庄子讲的这个“七窍开,混沌死”的寓言,颇适用于他身后2000年的欧洲现代工业文明。但自上个世纪以来,工业文明给人类带来的爆棚自信和优越感,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后受到质疑。人类是聪明的动物,具有反思和修正的能力。简单的科技进化论、种族优胜劣汰论或社会达尔文主义逐渐被生态共存共荣共进的理念所取代。更深层面,哲学和美学范畴则出现了具有中国古典思维特征的新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比如系统论。系统论的本质是悬置西方逻辑分析的、精确而机械的世界观,转而信任一种自然的随机的普遍联系相生相克的自然哲学。这种哲学曾经是古代中国人的哲学,一种直观的直觉的智者的哲学。我们可以在中国古老的易经、道藏、中医中药、兵法武学、风水乃至占卜之术中,看到这种“系统论”的理论和实践。
再比如混沌理论。这个理论更进一步强调了影响一个系统的因素在本质上是无穷的。世界的本质是一个被无限的因果关系编织成的大网。在同一个节点上,剧烈的震荡有可能很快被消解,而微小的抖动也可能被反馈成滔天巨浪。
自然的历史究竟是上帝的精密设计还是混沌系统的随机进化呢?上帝是数学家还是掷骰子的人?又亦或是掷骰子的数学家?相信上帝的人会说:自然如果是随机地发生的,那么形成今天结果的概率相当于一场龙卷风把废弃的汽车场组装成了一架波音飞机。尽管如此,越来越多的理论倾向于自然是掷骰子的概率论的产物。
于是庄子的故事发生了逆转:倏与忽见混沌死,谋救之,曰:“混沌非人,无七窍,乃自然也,尝试复之”。日堵一窍,七日而混沌复活。---《北人·斜面》
汤杰的作品是混沌复活的动态雕塑表达,我把这第三个斜面称之为“混沌系新机械美学”。
《上帝的选择》是一个典型的混沌系统:玻璃箱里被吹起的细沙中,会有一小部分不断地从漏斗中落下。整体来看,开始的时候,细沙的密度大,漏下的数量也大。随着箱子中细沙密度的减小,这种漏下的几率也会减小。最后这个过程会变得非常缓慢,并无限地接近终至。这是宏观的必然性。但具体到每一粒沙子,它们会在什么时候落下去,就变成纯粹的随机和偶然了。自然的进化大致也是如此。
更有趣的作品是《红尘》。这次汤杰把《上帝的选择》倒了过来:红色的细沙被吹起来的时候,会有一小部分向上穿过玻璃的圆孔,进入上面的空间,乃至更上面、更更上面的空间。这好像是更励志版的《上帝的选择》。
《何途》是在文化上更有野心的表达:圆形的黑色有本体论的气质。其中的石阵是中国的“河图”。河图和洛书是中国最古老的本体论。这两个关于宇宙和均衡数字阵列在传说中属于上古神话时代,它们共同地成为连山、归藏、周易乃至整个中国系统论哲学的根基和源头。其中的河图,根据我的研究,可以用六个中间步骤推导演变出太极图。汤杰的《何途》包括圆形、流动的水、天然的石头、河图阵列和顺水漂流的光。要有光。光带给黑暗本体那种生命的精神性。它顺着水的方向漂流,循环轮回,随机地停靠,自然地熄灭。这是汤杰特有的“宏大的宇宙诗性”。
汤杰是鲁迅美术学院雕塑系教学改革最亮丽的果实之一。他从大四开始选择“科学与艺术”的研究方向,学习物理、机械、力学、程控等一系列理工课程。这使得他在整个中国雕塑界显得相当新颖,近几年各大奖项斩获无数。
但在我看来,汤杰作品的魅力和价值,并不是简单意义的动态雕塑,而是一种更具启示性的新机械美学。如上所述,它是物理的机械的,但它所表达和信任的恰恰与机械美学的精确、高效相反,是一种非精确、非功利、非控制、非主体的随机性!
我认为在这个新世纪的未来,科技的力量将成为人类文明的主导力量。盲目的迷信和盲目的排斥一样不可取。在网络终端把人类分割成越来越小的群体和个体,同时又联结成越来越大的整体之后,混沌、随机、自然、生命、宇宙、乃至诗性,将成为未来时代中最关键、最核心、最有魅力的词汇。
斜面四:大匠门手工美学
张升化是清华美院的未来之星。我曾经在太原双年展面对雅昌网记者的访谈时如是说。
与汤杰的“新机械美学”相对,我称张升化的斜面为“大匠门手工美学”。汤杰的作品把精确的机械导向混沌和随机,而张升化的作品正相反,他把手工推向计算和精密!
在中国古代的先秦诸子中,有个极为传奇的人物墨子。既有非攻兼爱的道义纲领亦有机械设计的精密计算,济弱抗强,不计得失,不畏艰险,试图用一种科技理性的方式去实现基督式的救赎。宗门之下,都是大智大勇、无畏担当的墨者。若是这一脉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后来的历史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中国应该早欧洲许许多多年就进入了现代化吧。
这是玩笑。但墨者高风亮节,大匠宗风,尤其是今日回头去看,实令人景仰。所以当清华美院雕塑系出现这样一个青年人的时候,我真有一种文化意义上的欣然。
初次看到张升化的作品是2012年。那是一件建筑形态的作品,搭建非常复杂,给人一种海市蜃楼一般的漂浮感。我投了它的票,记住了作者的名字。但真正见到他本人却是几年之后了。在清华美院的“天行意动”中国首届动态雕塑展上,一件名为《栖梧》作品引起我的注意。各种古代和现代的传动方式被混合在一个木制的机械系统中。时间在准确“滴”运行,同时它的几对翼翅在上下、前后地扇动,发出木制机械特有的吱吱嘎嘎的可爱声响。这件作品一共有大约680个木制的部件,全部是作者手工完成。又是张升化。我见到了他,1米80多的个子,身架像个运动员,他是清华大学的手球队队长。话不多,文笔相当漂亮。在今天这个以观念为主导的当代,见到这样讷言敏行、自己动手埋头苦干的年轻人,就像考古学家发现了重器一样,令我这个青年雕塑的策展人爱不释手。
在我看来,张升化的意义是后当代的。就像后现代针对的是形式原创性对现代精英艺术的独裁一样,后当代针对的是观念性和现实批判性对当代艺术的新独裁。
前年,沈少民在白盒子的个展也许是当代艺术殚精竭虑、用脑过度的一个标志。思虑太重必然寿夭。据说老沈去年在广州本来是准备展览健身的。老沈是酒神型的艺术家,尽管他最终没展他的腹肌,但回到身体和劳动,就是回到生命,这正是他的超级直觉。
未来的时代必定是一个机械和人工智能的时代。网络可以把我们放在家里而联系着整个世界。人工智能的机械将为我们完成各种服务型的工作。产品和作品被大量的拷贝,复制生产使一切变得几乎免费。作品变为产品,变为免费的消费品。但,个人的、不可复制的、一次性的、甚至是不可重复的、手工的制作将重新被定义。今天,美国钢琴家基斯·加雷特的一场音乐会要十几万欧元的出场费,为什么?因为他的整场演奏是即兴的!他的演出没有反复练习的熟练的曲目,连节目单都没有,这使他的每一次演出都是唯一的。
张升化的作品不是即兴的,但它是非工业的。它属于一种有机的,甚至是生命性的机械。木头的材质带出农耕时代的牧歌般的气息。但它们又是电脑软件设计的结果,有着如手表一般精确计算的齿轮传动比。比如他的新作《三十年》。这件自带动力的“钟表”有一个80年刻度的表盘。但它走不了那么久远,因为它是手工的木作。空气的湿度、环境的温度、啮合的磨损都会带来不可控的变异。从某种程度来说,它的生命是一次性的。这是一种非常混合的感觉,穿越农耕时代、工业时代和数码时代的多重印记,带着人类的劳动的本能、辛劳和快乐,童谣一般地,重塑了超越特定历史与现实的手工劳动本身的价值。
斜面五:unstoppable数码美学
Unstoppable是金州勇士队VCR主题歌中的主题词,翻译成中文是“不可阻挡”的意思。我看过今年他们和雷霆的第六场比赛,在雷霆主场近乎疯狂的防守密度中,在一度落后十多分的压力下,依靠汤普森神一般的11个3分和库里巨人般的心脏,他们在最后4分钟逆转,将抢七带回主场,并最终获得西部冠军。这就是势不可挡。
在我看来,雕塑的数码时代,无论我们如何加大“防守密度”,它都将如勇士的胜利般势不可挡地到来。
10年前,布鲁斯和罗伯特找到我,希望我为AUTODESK在中国策划一个数码雕塑的国际展览。8年前,2008年,这个策划了两年的数码石雕展在北京今日美术馆举办。我从上海借来一台数码3D打印机在展厅中现场打印雕塑。这对于那时的中国雕塑家还是绝对高科技的新鲜事物。如今这种机器已经普及到北京街边的门市中了。
在当年我为展览撰写的长文《造物之维》中,有这样一段:“罗伯特的作品携带着生命起源的记忆,呈现为关于生命未来的瑰丽梦幻。它们是指向未来的,这并不是一句空话。一个艺术家应该真正实验并探索未来生命的可能。生物化学和基因技术已经实现了克隆和转化。现在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一种全新的艺术作品——活的雕塑!它是运用三维数码技术、生物化学和基因工程技术创造的全新生命形态。这将是一场真正的革命。我们是否能够象上帝或女娲那样完美地工作?我们是否有能力维护整个系统的均衡?我们如何为未来的全新事物命名?”
当年的罗伯特现在是天津美院的特聘教授。他最新的实验是用人体细胞和细胞培养物质,在3D打印机上层层叠加出来的一个活的雕塑!据他说:this living sculpture lived for four weeks,活了四个星期。他说这是我的预言的第一次实现。罗伯特来北京的那天是今年的清明节。他说,也许应该给这第一个活的雕塑立个墓碑,每年清明的时候他也可以给它扫扫墓,纪念纪念它。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我一直深切地感到一个数码雕塑的全新时代正在势不可挡地到来。我们的雕塑家们将投入这个数码雕塑的新时代。我们别无选择,那就欢迎它的到来吧。我们未来的生活空间将是开放、流动、参与性的,数码的雕塑和设计将成为亦真亦幻的视觉环境和力量。
那是一个正在到来的未来。谁站在这个数码与网络艺术的门口,谁就觅得了未来美学的先机。
周长勇是中国雕塑界第一数码高手,前海军上校,隋建国的研究生,中央美院推广数码雕塑的高研班项目负责人。但长勇不是简单的3Dmax或ZBrush的高手。他的作品也不单单是使用了三维软件。长勇的意义在于他的作品运用这种虚拟仿真技术实现了一种关于文化哲学和关联美学的综合表述。
我在前面汤杰的段落中已经谈到了系统论的中国背景和认识论意义。在长勇的作品中,这种系统论的、普遍关联的认识论和美学,被表达为虚拟空间中的雕塑形成过程。人物的动作来自中国的太极拳和奥斯卡获奖大片《姜戈》。这两个选择显然是具有象征意义的。
太极是中国系统论文化的核心部分。它是一个无所不包的巨大的母系统,其中包含了政治、经济、兵法、艺术、乃至中医、养生、健身、武学等等大的子系统。而太极拳又是武学的一个子系统。按照全息理论的看法,子系统中包含了母系统的全部信息。克隆就是这个原理的产物。所以,太极拳可以被视为一种“中式系统论”的运动方式:它是阴阳互补、外柔内刚、刚柔相济、循环往复的。相反,《姜戈》是酷烈的,是反抗、暴力革命和解放的美学,这是另一种价值系统。在法国大革命、美国独立战争和南北战争、在俄国十月革命和中国的辛亥革命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强力的生命美学。
长勇看起来无意去评判这两种价值观和美学的优劣。他所注意的是无论哪种人类的运动方式,包括思考方式和行为方式,都会给自己周围的环境造成影响!这是非常深刻的洞见。这就是“关联”。我们不是孤立的行为个体,你、我、他——我们的任何一种行为,哪怕仅仅是思考,都会对这个世界产生微妙的影响。所以佛教徒说,境缘心生。
事实上,太极拳家确实有一种身体与周围空间产生“摩擦”的意念。据说太极大家的境界就好像是在粘稠的空气中打拳。为了将这种意念中的搅动变得可视,长勇为数以百亿计的粒子设定了物理参数。于是一大团重力、浓度、粘稠度刚刚好的流体从上面落下来笼罩了行为者的身体。好像我们周围的空气,更广泛地说,我们周围的环境存在被物质化和视觉化了。于是我们看到了我们的行为对这个环境的影响。这种影响被形式化甚至雕塑化以后,它的意义可以更深远地扩散开来,其实整个世界,都在我们行为方式的影响和相互影响之中。
长勇这个系列最新的一件作品使用了16台摄像机的动作捕捉技术,把现实世界中人的肢体动作,引入并作用于上述虚拟空间中的物质。这样,作者就好像是真的自己进入了自己设定的虚拟物质之中,直接用自己身体的行为实现着虚拟空间的雕塑。这是身体的现实性与行为空间的虚拟性以及行为效果的真实性之间一个全新的维度。
这件作品有一个挺绕口的名字,叫《特拉滕巴赫的劳作》。这就不得不说说哲学天才维特根斯坦。
奥地利的维特根斯坦家族是一个经济与艺术的传奇。出入这个家族客厅的克里姆特、勃拉姆斯、马勒……都是声名赫赫的人物。可是这个家族的八个兄弟姐妹,却一个比一个更优秀也更喜欢自杀和死亡。维特根斯坦本人秉承了家族血统中的冷静、英勇、仁慈和骄傲。他曾经在一战的炮火中写作《逻辑哲学论》;曾经用父亲的遗产赞助英年早逝的特拉克尔。要知道这样的人物和背景,才能够理解他在一战后,去偏远的小村庄特拉滕巴赫,用6年教导一群孩子那种重返大地的力量。
生命是从死亡中涌现的,意义是从无意义中涌现的。
长勇反复涂抹的身体行为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现实的结果,但在那周围无形的存在中,现在被3D打印出来的形状,却是如此的风起云涌。
如是,我应北京798亚洲艺术中心之邀,在这个展览中,为大家呈现并描述了五个涌向未来的斜面。每一个斜面上都摆放了一位优秀的青年雕塑艺术家,和他们萌动中的作品。沿着这些作品所显示的方向,眺望中的斜面连绵起伏:即兴、身体戏剧、非控、活系统、场域介入、液态流动、群分布、网络关联、仿真、仿生……这些斜面构成了一条巨大的山谷,将高山之巅融冰化雪的能量导向远方。
上周,一位专家在北京师范大学介绍来自德国的教育理念:
2016年最迫切的10种工作,
在2006年时根本不存在。
我们必须引导现在的学生,
投入目前还不存在的工作,
使用还没有发明的技术,
解决我们从未想象过的问题。
愿籍此与诸君共勉。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