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股子打碎了重来的狠劲儿,张广天携《杜甫》重回到大家的视线。初冬的北京,仅仅三场表演,满坑满谷的观众席里,近七百人到场。我猜测他们当中大部分的人是来找历史和诗的,没想到却遇到了一个魑魅魍魉语焉不详的疯狂现场。在演出大部分的时间里,剧场内黑暗中的空间显得比被光照亮的地方,更加不太平,充满了疑惑、焦躁、不忍。
在我看来,观演关系中流转着的这种神秘而又暴虐的气息,其意义远大过这部戏所要低吟和呐喊的主题。去看这个戏,与其说是欣赏一个有争议的导演的疯狂作品,不如是给一个机会,重建属于观众自己的审美取向。
一开始也是有笑声的,诗人装模作样地念着无聊的杜甫生平,三个布衣男子跪坐在台前,用碎掉的瓷片当做棋子,下一场简单至极而又充满了隐喻的棋。观众觉得有趣,看他把小小的把戏玩儿得不声张。张广天起手很慢,只抛出一颗小小的卒,像清晨薄雾弥漫中,来到一条宽阔的大河边,挽起裤腿走下河床,用脚尖轻轻趟一下,水花儿很小,不急着泅渡,却是一脸嬉皮笑脸的决绝。
事情果然在三分钟之后发生了改变,李白与杜甫的相见,似张广天飞出的一竿“归去来兮”,让演员用锣鼓经的方式说出所有念白显然是造作的卖弄,但观众的反应从讶异到嘲讽到失去耐心到感觉被捉弄……这个心理转变的过程显然不在台上创作者的预期之内。
至后面李林甫弄权一段,有一位观众急着在暗场时离开,却不小心跌跤在前排,一个流畅的前空翻在演员跟前打了个滚,近乎屁滚尿流地跑走了。这一意外制造出了巨大的声响,让观众一时分不清是剧中刻意安排,还是天作的巧合。后来我得知,在另外的场次里,亦是在这一场前后,有一对男女观众愤愤离场,女孩后来站在门口死活不走嘴里念叨着想再看看后面到底要干什么,男的则近乎失去所有耐心。
张广天运用了大量危险的手段,让演员用一把菜刀在案板上重复做砍下的动作,营造集体失智的愚蠢局面;在长时间的频率交错中鞭挞着观众的视觉和神经,不停触碰人对声音和画面的接受底线。“杜甫”和其所经历的荒谬时代变成一道比黑夜更黑的黑光,变成大河中一个湍急的漩涡。我无法判断张广天在舞台上营造的一系列直白或隐喻的元素是出于他的直觉,抑或是矫饰的堆砌。只有一件事情是可以定论的,即他早有预谋,且处心积虑,意志很狡猾,手段很纯真。
可惜便可惜在,相比于早年一样震动了话剧界的《切格瓦拉》、《圣人孔子》,张广天失去了舞台上最重要的抓手——演员力。我始终确信演员的能量对一出戏的气质完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可这些一样笃笃站立着、用面无表情扮演着老谋深算、阴损可怖、蝇营狗苟的年轻男女们,眼睛里却写满了“没有”,没有自己,没有杜甫,没有张广天。
到底是眼下的时代不再配得上他的戏了,还是他一切的傲娇和满足只是这个时代制造出的巨大幻觉中的一小片?他把舞台堆得太满了,一起说话的人太多,事实上我们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没听到。无从找到答案。
倒是结尾处,那个看似不经意的对望,意义可能是重大的。诗人独自坐在台中央,喝一杯茶,笑着看向观众。半分钟,一分钟,还是两分钟?他不说话,观众席骚动起来,有人起哄,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有人喝倒彩,有人骂骂咧咧,有人浑浑噩噩,睡着的人们醒来,口渴的人们继续口渴。这让人想起音乐史上著名的那首《四分三十三秒》,干净的五线谱上没有一只小蝌蚪,整个乐团与观众一起呆坐四分三十三秒,鞠躬,结束。
张广天用类似的方式,讽刺了殿堂内一众看似优雅的观众,他想说的当然还不止这些,任何的解读都算是对得起他的辛苦劳作的。作为观众,所要深深体会的,当然也不仅仅是《杜甫》戏中所要言传意会的东西,更要学着,如何在剧场里安静下来,或者再情绪化一点;学着包容,或者刻薄;学着解读,或者干脆不解读;学着看戏不要迟到,或者步履坚定地中途离场……在我看来,最重要的,观众要学着建立和信仰自己的审美和判断,不要管这个舞台内外以后还会出现多少大疯子。
(编辑:王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