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求戏曲编剧懂得一些声韵之学,在写作中发挥声韵的妙用,对提高剧作质量、加强艺术表现力,至关重要。
俗说:曲要“合辙押韵”,唱要“字正腔圆”,可见无论写戏或唱戏都离不开声韵之学,这是因为它和戏曲固有的音乐特性紧密相关,所谓“声音之道,与乐相通”。倘违背声韵规律,唱、白的音节呆板,甚至绕口粘唇,像“故国观光君未归”之类的文字,连用四个声母相同的字,即使请来贝多芬,料他也配不出好曲来,别说唱,念着都绕嘴。写不好自然也就唱不好。先有妙文,才有妙曲。
戏曲声韵与剧作的文学性也是紧密相关的。优秀的古典剧作,不仅是立体的舞台艺术,还是耐人欣赏的文学作品,单就声韵来讲,它们那种金声玉振的唱词,读着就给人以音乐般的美感享受。
戏曲声韵还与戏曲的艺术表现力紧密相关。作者掌握声韵的技巧不光是为了“合辙押韵”,它还是一种刻画人物、烘托气氛的表现手段。这往往被人忽视,也是有些作品缺乏感染力和文学性的原因之一。本文拟着重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汉语的字音是可以分为声、韵、调三部分的。声,即声母,指字音之出;韵,即韵母,指字音之归;调,即声调,指字音的高低升降即平、上、去、入,又统称为四声。从这三方面分别来看,无不与戏曲的艺术表现力有不同程度的关系。所以作者应熟于掌握、巧于运用,充分发挥它们在剧中的艺术作用。
从字声来看,字的发音,旧有“五音”之说,所谓唇舌齿牙喉,演员必须准确地掌握字的发音部位和方法,咬字才能清晰正确。但“五音”之说并非专为演员而设,编剧同时要从字声方面掌握“五音”的特性,用之于创作,就会取得艺术效果。《霸王别姬》中项羽的定场诗,其最后一句是“汉占东来孤霸西”,这个“霸”字就用得很有气势,它是个“重唇音”,其发音方法是先闭合双唇,把气憋住,然后突然迸出,这样就从音响上给人以爆破之感,这类字音又叫“破裂音”,加之念白安腔时的有意强调,就把项羽的气吞山河的气势,充分表现出来了。不但字选得好,而且安得地方恰当,即最后一句的倒数第二字,这样显得全诗的结尾有千斤之力,正是霸王的雄劲性格的写照。一字之巧,可使全句增辉。当然,字声的“妙用”,决不限于这一类字眼,《空城计》诸葛亮定场诗的后二句是:“扫荡狼烟归汉统,方显男儿大英雄。”一望即知,“大”字用得有学问,同样也是用在句尾部分,但“大”字是“舌音”,响亮有力,和“重唇音”相比,则稍显含蓄,无迸裂之感,恰足以表现诸葛亮的位尊望重、恢宏气魄,却没有霸王的那种“霸气”,十分得体。总之,字声用得妥切,是会增强艺术表现力的。作者在写人物时,应该细心品味字声的特性,苦用匠心,慎重下字。要善于炼意,还要巧于用声。
关于字韵,也很有讲究。戏曲押韵,决非顺口哼出、“合辙”就算“合格”。不是的。韵要结合人物情绪、性格进行精选,因为韵与情息息相关,所以如何选韵是见功力的地方。虽然谁也无法刻板地规定某韵一定代表某情,但韵与情存在某种微妙关系,这确是事实,早经古人发现。明代王骥德在《曲律》中就说:“东钟之洪;江阳、皆来、萧豪之响;歌戈、家麻之和。”他认为这些是“韵之最美听者”。又说:“寒山、桓欢、先天之雅;庚清之清;尤侯之幽。”至于“支思”韵,则“萎而不振,听之令人不爽”。“侵寻”诸韵按:系“闭口字”,发音困难,“勿多用可也”。他虽讲得比较抽象,却已揭出韵与声响、感情的联系。实际上,凡是较好的唱段,都是韵与情协的。如京剧花脸的唱词多用“江阳”辙,因这个辙口,声音开阔,又重鼻音,适于表现花脸的豪迈情绪。旧戏如《丁甲山》中李逵,《连环套》中窦尔墩,其唱段就多用此辙。若单就音韵技巧来说,情韵结合较好的如传统戏《连营寨》的哭灵,刘备唱的那段“反西皮”,用的是“苗条”辙,“点点珠泪往下抛……”,所用各字的韵尾与哭声,浑然一体,成为感人的唱段,成功地发挥了字韵的抒情作用。
对字韵和喜怒哀乐感情的关系,不能简单化地理解。响亮的韵可以状悲,幽暗的韵可以写喜。作者总要细腻揣摩此人是何情绪此韵是何神理如清代刘熙载所说:作者要“审度”“某韵毕竟是何神理庶度曲时情韵不相乖谬”《艺概》。甚至不同的剧种,用韵的习惯也不一样,如京剧的“乜斜”辙,是个极少用的冷辙,可是在昆曲北曲习用,按《中原音韵》它属“车遮”韵,并非是冷辙,所以用韵还应结合剧种的特点考虑。重要的是,作者要把选韵提到刻画人物的高度来考虑,掌握韵与情之间的内在联系,合理地调动字韵传情的艺术力量。
关于字调指平上去入四声。有的地方分九声、十声,也是编剧不可忽视的。古典戏曲的四声规制是很严格的,曲牌的某字必用某声,都在曲谱中注明,不能乱用,甚至四声都要分出阴阳来。其流弊是被四声所缚,脱离生活,我们不要这一套。但写戏适当地协调平仄,是非常必要的,要使曲白的音节跳宕,富有音乐性,读着上口,听着入耳,势必要讲究四声平仄,这也是被戏曲艺术的音乐特性所决定的。
四声蹩脚,则难于安腔配调,也破坏了韵文的音乐美感。王骥德在《曲律》里规定了若干“曲禁”,也就是写戏的禁忌,其中一部分就是专指错用四声而言的。如“上去字须间用,不得用两上两去”。清代李渔也提出“慎用上声”“单句不得连用四平、四上、四去、四入”,如“月下归来飞琼”,连用四平,“不可为法”。“庭前森森丹桂”连用五平,他说“直不可唱矣”。再如“弦断了不续碧玉筝”,四入连用,念着也绕嘴。值得注意的是,不但唱词要调平仄,念白也要讲究四声,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世人但以‘音韵’二字,用之曲中,不知宾白之文,更宜调声协律。”这确是灼见,因为戏曲念白不是生活中的大白话,它是经过凝炼的音乐化的语言,却又不像唱词那样有固定格式,这就容易忽视“调声协律”,甚至误认为念白没有声韵限制,所以,李渔强调指出“更宜”注意。如“我这里不免带领众将前去擒拿便了”,这么唠叨的长句又连用九个仄声,是不会有音乐性和节奏感的。李渔要求念白要“字字铿锵”,如“金声掷地”,因为戏曲是有高度音乐性的舞台艺术,念白不讲四声,从实质来看,是根本违反戏曲艺术规律的。
怎样协调平仄主要是注意四声搭配,要使平仄交错相间,有起伏变化。王骥德规定的有关四声的合理“禁令”,不知什么时候“开禁”了,现在有的作品,目无“禁令”,公然“犯禁”,我看有“恢复”的必要,否则戏曲语言的音韵美将横遭破坏。当然也要“网开一面”,不能用四声的锁链把生花之笔捆死。我意:作者可参照传统的诗、词、曲“杂剧”、“传奇”的格律,灵活运用。中国戏曲从它形成之时就与诗词结下不解之缘,如果抛开这个传统,是写不出戏曲的音韵美来的。如“曲牌体”,应适当遵循曲牌的平仄格式,依其体制,变其风姿。“板腔体”,则应汲取诗词格律而变化之。更重要的是:戏曲作者应注意研究传统诗词是怎样通过四声搭配构成铿锵节奏的,掌握它的规律,用之于戏曲的写作。
声、韵、调,分而言之,它们在戏曲中各有其长,各尽其用,不理解它,就不能发挥声韵的不同特性;合而言之,它们又是统一在人物塑造和感情描绘之中的,不可分割。取其声而遗其韵,取其韵而遗其调,取其调而遗其声,就会情韵乖谬、调与声离。只有把三者结合起来考虑,才能发挥戏曲声韵之妙。
戏曲的唱念,在一定意义上讲,就是语言声韵的戏剧化和音乐化。写戏岂能不讲声韵总归三句话:慎用声、精选韵、调平仄。
(实习编辑:庞云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