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上个周末的影院，《无问西东》是一个绕不过去的片子。这部“积压”了六年的电影，今天看来依然有很大的探讨空间。影片分为四段非线性时空叙事，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到当下的四个故事，以几代清华人个体命运为线索，互相有承接关系。从建茅顶校舍都经费拮据的西南联大，到我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影片意图呈现的是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的清华人。而《无问西东》很大程度上实现了这个意图，因为影片里的每一个人物，都有大时代的缩影。
《无问西东》中最打动人心的一条线，无疑是战火中的西南联大。这是第一次如此有质感地通过胶片和大银幕的方式，重现这段苦难中的辉煌，讲述知识分子的尊严和勇气。吴岭澜是西南联大段落中的另一个不容忽视的角色，虽然他的戏份不多，也不承担核心的戏剧冲突，但这个电影形象却在观众心中留下了独特的印记。
吴岭澜的困苦和彷徨来自于个体在大时代中的迷失与焦虑。这位上世纪20年代的清华学生，英文、国文皆夺魁，工程类考试成绩却屡屡垫底。全心追随潮流而忽视了自己的强项，迷茫地游走在看似热闹但又与己无关的校园中，身边的所见所闻无法在内心中掀起任何激情或波澜。这种人生经验，并不仅仅属于那个时代的吴岭澜个人，实际上，当下流行的“佛系青年”和“丧文化”，也都是青年与时代激荡下而产生的集体心理。
但终究，吴岭澜遇到了改变的契机，从梅贻琦的追问，到泰戈尔的演讲，吴岭澜终于获得了人生的顿悟。从电影创作的角度来说，这种转变并非由强有力的困境及其引发的动作链条而完成。吴岭澜的转变在电影中的表达类似于散文诗，通过画面和回响在角色和观众耳边的诗意追问而完成。然而，这种完成的方式，又是那么的自然和可信。可以说，针对这个独特的主题和角色，导演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电影语言。
于是，当进入到西南联大的段落时，我们在破旧的茶水房里，看到了吴岭澜面对王力宏饰演的处于迷茫中的沈光耀时，他身上散发出的淡然、自信和从容。现在，他开始扮演泰戈尔、梅贻琦这样的前辈学人的角色，启发着下一辈青年人勇敢追寻自己内心的真实，发掘对生命的信心。他淡淡的“哪有学生不走老师走的道理”，他躲避轰炸时随手带走的一笼鸽子，他和其他的教授一起在炸弹爆炸的声浪中向学生传授文明的火种——寥寥数笔，风骨俱显。
《无问西东》表现四代清华人的野心是明显的。如果说精英的话，王力宏所扮演的沈光耀所代表的传统中国的书香门第，或许最为契合。王力宏身上确实有一种好青年的纯真热情，想想《色戒》里他扮演的邝裕民说的那句台词“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沈光耀就是在传统的中国家庭中成长的阳光少年，身体、智力的双重优秀，以及来自于大富大礼之家的教养，让人没有办法从任何角度去讨厌这个人。米雪扮演的沈光耀母亲一出场，即使是坐在一张简陋的竹席床上，也是周身的大家气派。看到这样的母亲，你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沈光耀会是如此“真心、无畏、正义、同情”的品格。
我甚至非常理解沈光耀的家训里所说的不让去当兵。沈光耀的家庭背景是“三代五将”，已然堪透历史车轮中个人力量的渺小，所以父母对沈光耀的期待是希望他能体验人生的乐趣。但是沈光耀赶上的偏偏是一个你不挺身而出就无法面对自己的年代。他去空投食物的举动非常容易理解，他这样一个内心纯净富有的青年，遇到自己可以帮助的事情，他无法袖手旁观。
沈光耀牺牲自己的片段可能是比较燃起观众泪点的部分，主要来自于那句台词“妈妈，对不起”。这段战争场面其实控制得比较差，导演在为沈光耀选择一个悲壮结局和自己能驾驭的场面之间迷失了。
孤儿出身的王敏佳，和相同身世的李想、陈鹏一起长大，三个人的关系要好又微妙。两男一女，在荷尔蒙微微萌动的年纪，本该奔赴一场青春的热烈盛宴，却因为王敏佳的正义凛然，一封善意的“警告信”让她卷入师母形同虚设的婚姻，之后三人的命运被彻底改写。
当莫名扣上“四宗罪”的王敏佳被押上批判台，接受众人的唾弃、辱骂、殴打时……她的对面，是李想即将奔赴梦寐以求的边疆宣誓大会。仅仅一幕之隔，昨日，两人还在一起畅想明日的美好，今日，已然是截然不同的人生境地。被疯狂的人群围攻，王敏佳没有痛哭，批斗会的尾声，章子怡用高明的“微笑”代替“哭泣”。这个细节处理实在是妙，微笑包含了太多，对好友李想梦想成真的祝愿，对残酷世道的反抗，对自身解脱的欣慰……王敏佳的人生并没有因为“陷害她的师母”跳井自杀而得到半点解脱。她被陈鹏（黄晓明饰）从鬼门关救回，陈鹏带着她远赴他乡，帮她隐姓埋名，陈鹏对王敏佳卑微的爱，在王敏佳毁容后才敢于表露。终日蒙着面纱不敢见人的王敏佳，和最初的纯真烂漫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年少时的一腔热血，却换来这样的结局，令人心疼。史航在微博的评论一语中的，“王敏佳是一缕被时代折断的光，存在即控诉。”
《无问西东》时隔六年终于上映，我特别欣赏章子怡在路演时说的一番话，“我这次跑路演有点使命感，《无问西东》没什么娱乐性，但希望有它一席之地。”
“只问深情，无问西东”。“深情”何谓？是爱情、友情、师生情、家国情。陈鹏的角色设定，便是为演绎这残酷的爱情而来。
真心与真情，是整部电影的一大线索。陈鹏的真心与真情，体现的便是他对王敏佳的爱。这种爱让人震撼的地方在于：他从未想着索取，只是纯粹地希望对方好，即便在最残酷的年代。
最开始，成绩优异的他拒绝了去九所的工作，因为“有人需要他照顾”；当误以为“他要照顾的人”与俩人共同的好友李想在一起时，他便斩掉牵挂，“我的事了了，可以去九所工作了”；当他感知到王敏佳有难时，放下工作，直奔批斗现场；深夜大雨中，他含泪掩埋王敏佳，并准备亲吻她的脸颊时，那种赤子之情使他神圣。
所以，我对陈鹏这个角色感触尤深，并在观影中感动落泪，并不全然是他与王敏佳的艰难爱情，更因为他的那颗赤子之心。当然你可以说，抛弃优渥生活为国捐躯的沈光耀、苦苦思索人生方向的吴岭澜何尝没有赤子之心？他们当然都有，毋宁说他们的赤子之心更伟大。但观影过程更是场个体心理活动，一个人的观影体验不可避免地代入当下。对多数人而言，相比于家国情怀、人生出路，对爱情的体验恐怕是当下每个人感触最深的。
有多少人的爱情，在随行就市的当下，变得面目模糊。责任与信任，在利益的拉扯中不见踪影。见多了这样的爱情游戏，陈鹏对王敏佳的赤子之心自然让人心有戚戚。他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对活着的人好点吧”，他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样的话，比一万句“男默女泪”来得更有重量。
西与东，就是人生十字路口的一个个选择。选择就是取舍，取舍就有困惑，困惑就是真实，真实就是你我。剧中四个故事，讲述的就是四段时空背景下的四种人生选择。吴岭澜面对的选择，是追逐流行学理还是追随本心学文的志业前程之辩；沈光耀面临的选择，是依祖训膝前尽孝还是赴国难从军报国的家国两难之痛；陈鹏面临的选择，是厮守伊人还是为国防事业奉献青春的爱情与爱国之惑。作为“现在时”的张果果，不再需要背负那么多的家国重担，今天他所面临的选择显然要轻松许多：职场里，是否跟尔虞我诈的“游戏规则”同流合污？生活中，能否明知好人难做依然“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为了回答张果果的困惑，导演用了几代清华人与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跨度去寻找答案。时间，给了大师、英烈们以敬意，当然，还有距离。前三者的选择中，交织着家与国、生与死、忠与孝、情与义、民族的苦难与辉煌，无不令人肃然起敬，但总是少了那么一点感同身受。而张果果面临的选择，虽然没有那么大的时代张力，却也没有给你伪装和回避的距离：今天我们随时可能面临的境地如此相似、如此现实、如此逼仄。
面对世事流俗、人竞物奔，是做一个明哲保身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还是“只问初心，不问西东”？这是导演抛给传承百年风骨的清华学子的人生命题，也是你、我、每一个具有完整人格的现代人都不能回避的选择。
文章作者：梁君健、表江、深水井、王言虎、林中路
（编辑：夏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