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大悲剧的莎士比亚奔五而去,情绪上的喧嚣激越逐渐让步于宽容豁达,对生命中的跌宕起伏也已看惯平常,于是,剧风为之一变,写起了被称为“传奇剧”或“悲喜剧”的作品。之所以叫“悲喜剧”,因此类戏剧多以悲情开场,或兄弟反目,或妻离子散,或家破人亡,然剧中人物尽历苦难初心不改,终得破镜重圆、花好如初,以欢喜收场;而“传奇”之谓,则因剧本多源于传说,情节奇曲莫测,百转千回。在这方面,《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和《辛白林》两剧可算典范。有意思的是,此两剧的首位中译者朱生豪先生,将其标题分别译为《沉珠记》与《还璧记》,大概就是因为前者写妻女失而复得,后者写儿子失而复得吧。
不少学者诟病《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堆砌离奇,悲喜转折中人为痕迹太重,但这出戏在舞台上演起来,应该还是受欢迎的。泰尔亲王因猜出安提奥克国王不可告人的罪恶而不得不弃城出逃,暂避追杀。他途经塔索斯,慷慨拯救一城之民于饥馑之危,在潘塔波利斯,凭武艺赢得总督好感,娶了其女儿塔伊莎。在得知安提奥克已死、民众强烈希望他回去的消息后,他携有孕在身的妻子再次启航回国,不料,大船在海上遭遇风暴,塔伊莎产下女婴后“死去”,他将女婴寄养在塔索斯总督克雷翁家中,只身回国主政。十几年后,他再次前往接女儿回国,却目睹了“已故”女儿的纪念碑!丧妻失女的泰尔亲王从此陷入深度抑郁,终日一言不出。不过事实上,出落标致的女儿被克雷翁夫妇嫉妒,派人将其骗至荒野要取她性命,恰遇盗匪,被抢去卖入青楼,但坚守贞洁,以抚琴卖唱女红为生;而此前被认为死去而装进棺木抛进大海的塔伊莎,也被人救起后获得悉心照料,在神庙里做守护。最终,上天为母女的坚忍所动,以一连串的巧合,令父女重逢,使夫妻团圆。在舞台上,父女相认这一场戏是绝对的催泪弹:重度抑郁、多时不开口的泰尔亲王在玛丽娜仙乐般的琴声里意识逐渐清醒,再次开口说话,并通过一连串的家世问答,终于明白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姑娘,正是他以为已然死去而使他心碎心死的女儿。看到这里,谁还会责怪莎士比亚故弄玄虚。
《辛白林》的情节同样令人匪夷所思。古英格兰国王辛白林已故的妻子为他留下一女两男,但年方三岁的长子和尚在襁褓的次子却神秘消失了,女儿伊摩琴则忍受着继母的嫉妒和阴毒,到了待嫁之年,她未经禀告父母便嫁给了自己心仪的波斯修谟。辛白林大怒,将后者逐出国去,流落到罗马。在那里,波斯修谟交友甚众,但依然心系伊摩琴,并向朋友夸口说自己虽远离家中,妻子绝不会有悖理之举。朋友中好事者与之打赌,前往英国,设计趁夜潜入伊摩琴卧室,记下房间及人体上诸多细节,返回罗马后赢了赌注。震怒之下,波斯修谟密信属下将妻子骗至荒野处死,而男生装扮的伊摩琴在逃亡路上竟走进了失散多年的两个弟弟藏身的洞穴而浑然不知。结果,又是一连串的意外和巧合,最终自然是坏人受到惩罚,好人该重逢的重逢,该宽恕的宽恕,该奖赏的奖赏。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心如鉴,赏罚分明。
两剧贯穿着惩恶扬善的线索,不过,受到鞭挞的“恶”,已不是理查三世、麦克白那样弑君篡位之恶,即使是忘恩负义;也不再是《李尔王》里那种丧尽天良、人神共愤的天性沦丧,而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忘恩负义、以怨报德和嫉妒阴损。
的确,在西方文化中,不懂感恩,不会致谢,常常被认为是“没有教养”的标志,是人品格中的大污点之一,这恐怕也是到了那个文化里,“谢谢你”的声音不绝于耳的重要原因。《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里,主人公慷慨救助一城饥民,总督克雷翁感恩不尽,答应抚养他出生不几日、无法跋涉于艰险旅途的女婴玛丽娜,但当后者长成美丽聪慧一少女时,风光盖过了克雷翁夫妇自家其实也挺不错的女儿,便遭到嫉妒,后者找了个借口差人把她弄到荒野杀了,并向人民谎称姑娘意外身故,还为她立了个碑。《辛白林》中的那个拿伊摩琴贞操开赌的家伙,尽管并未真正违犯“朋友妻不可欺”的交友道德,其谎言差一点导致真正的悲剧,这样的“玩笑”,哪怕起因真就是“想教训一下那么得意洋洋的他”,在真实生活中会导致什么样的悲剧后果,人们恐怕是不用太多提醒就能明白的。
写了太多悲剧的莎士比亚,大概是想让人们多少还得怀着点希望,才能在那个不太有希望或希望不太确定的年代里好好活下去,所以,两剧中虽有恶,但凡恶生,必有善出来阻止恶,必有善的坚忍,必有坚持下去的善终得善报。这里的善,有人为,也有天惠。《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里奉命杀玛丽娜的家伙自己不得好死,出于嫉妒而设计企图杀害伊摩琴的克雷翁之妻,终因内心的负罪感而一病不起,背信弃义的克雷翁也被自己的人民推翻,而玛丽娜入污泥而不染,塔伊莎处异乡而信念不变,泰尔亲王身陷绝境却依然不放弃生命,终得上天眷顾,苦尽甘来,全剧以家破人亡开始,以家人团聚告终。《辛白林》中拿朋友妻恶作剧的家伙受到相应惩罚,而在山林中吃尽苦头的伊摩琴,柳暗花明地与弟弟团聚,那位当年负气偷走两男娃的大臣,也因以击退来犯英格兰的罗马大军而获得国王赦免。这样的教训,至少在表面上与我们自己传统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思想暗中契合,而这两出戏里主人公的命运翻盘,恐怕也突显了自助者方有天助,自强者方得垂顾的思想:必先尽人力而后可仰仗天意。
不过,即使在看似匪夷所思的传奇中,莎士比亚依然没有忘记剧场之外的社会。《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中海边渔夫以“鱼”喻人,拐弯抹角地发泄着对社会上大鱼吃小鱼的愤愤不平;玛丽娜身陷妓院,那几场戏刺目地揭示了当时伦敦社会的悲惨一幕。《辛白林》中主人公听闻罗马人来犯,却傲然宣告“英格兰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我们用不着出钱买别人的恩典”,当年就凛然预示了英国人“光荣孤立”的精神,而这句话在公投脱欧后的今天,听起来似乎也让人惊叹莎翁的预言本领。只是戏的结尾未免有续貂之嫌:平民打了仗,流了血,辛白林却大度地表示,英国虽胜,还是要向罗马臣服,并将开战的罪过全推到“邪恶的王后”头上。至于泰尔亲王两度遭遇海上风暴,感叹“冲洗天堂和地狱的怒潮”将他“从一处海岸卷到另一处海岸”,更令人想起《暴风雨》开场所刻画的那场海上风暴。莎士比亚后期创作中,常见暴风雨起而归于平静,是不是在写他自己的人生呢?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