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5年,伏尔泰将纪君祥所著元杂剧《赵氏孤儿大报仇》改成五幕悲剧《中国孤儿》在巴黎公演,题旨由“一家仅存硕果”变为“一国唯有希望”,按伏尔泰的话,是他从中窥见“中国精神”。在他同时期的意大利同行梅塔斯塔齐奥眼里,忍辱负重救孤育孤的程婴,简直就是“中国英雄”,于是他以这四字为题,著成了又一个以《赵氏孤儿》为蓝本的故事。
纪君祥先于汤显祖“带领”国外友人领略中国戏剧的魅力,自然是有道理的。宫廷里的仇杀比起后花园中的私情,公共范畴的话题比起私人领域的耳语,总归更能引发公众议论也更为大快人心。就像莎士比亚剧作中的人物如果排座次,罗密欧与朱丽叶再怎么叛逆,也不好意思坐在满脸阴郁的哈姆雷特王子前面。
今时的国人看待耳熟能详的《赵氏孤儿》,所谓现代人性化的质疑视角,难逃功利解读的窠臼。探讨从《左传》和《史记·赵世家》里的简略记载一路丰满而来的《赵氏孤儿》,前提是肯定众人之死、程婴义举以及孤儿复仇等人物行为的合理性,而讨论相关影视戏剧作品的当下呈现是否可行,也理应在人物的心理动机有无丰盈层面做文章。
韩国国立剧团出品演出,高宣雄以纪君祥剧作为蓝本剧本改编并执导的话剧《赵氏孤儿——复仇的种子》,去年年底在首尔上演时获得压倒性好评,并斩获2015年韩国演剧评论家协会“最佳剧目奖”,不久前亮相北京,亦被见识过众多版本的观众奉为难得佳作。原因正在于它的筋骨仍是中国古典悲剧,然而血肉并非模糊一片或者填充失当,相反是让观众心有戚戚的清晰可辨。剧中角色以游戏精神满台奔跑,步伐的起停之间尽是举重若轻,观众笑泪间生发的共鸣,是对熟稔故事不曾有过的感同身受。
心理攻势与现代勾连
携手救孤的信任链条上,当然掺杂程婴对自身处境的考量。纪君祥剧作中程婴应允救孤,庄姬、韩厥和公孙杵臼的舍命,心甘情愿里其实皆有“被迫”的成分。参与其间的一众人物的心理嬗变,本可以拿来勾连现代观众,然而国内的改编作品,多数仍是依循纪君祥的笔触,单单“嘎嘣脆”展示阶段性进展。陈凯歌执导电影《赵氏孤儿》倒是让庄姬代替丈夫,隔着程婴对赵孤说出“请勿血债血偿”的遗言,试图以平民视点来一次颠覆,却导致角色行为逻辑的集体断裂。而豫剧电影《程婴救孤》让母子18年后再重逢,大约是为满足戏曲观众对大团圆的特别渴求。
韩版《赵氏孤儿》,却从庄姬托孤章节,即对人物展开心理攻势。程婴是在庄姬几番鞠躬哭诉、跪地追逐之后,方停下本欲逃离的脚步起誓答应,庄姬之死,打消程婴顾虑并非重点,殉情追随丈夫的亡魂方是关键——这对夫妻如何恩爱,前情早有提示。关于韩厥放行程婴,田沁鑫自编自导版话剧《赵氏孤儿》曾作出较好的处理示范,她让韩厥悉数杀掉麾下士兵,杜绝消息传至屠岸贾处的风险,韩版则让守城士兵感慨理想的丧失,让他们成为对韩厥言听计从、麻木过活的棋子,两版比较,难有高下之分。
韩版详加描述的程婴之妻得知丈夫意欲以子代孤时的反应,引发了观众的掬泪高潮。这一角色,在纪君祥笔下,缺失不见;在金海曙编剧、林兆华执导的话剧版中,难产而亡;在陈凯歌电影版里,被迫前行;在田沁鑫版中,痛苦思辨。到了韩版,则是绝望抗争,所言所行均出于母亲的本能。而当士兵抓走摇篮里的赵氏孤儿,近乎疯癫的她自言自语,“只要赵氏孤儿死了,我孩儿就无事?不是我孩儿死了,赵氏孤儿才没事吗?”这一看似充满悖论的疑问,其实有她不堪承受的答案。
戏曲写意的异国发扬
韩版《赵氏孤儿》的舞台上,几乎空无一物,乍看正是彼得·布鲁克所言的“空的空间”,细咂或许可以视作导演研究纪君祥剧作之后,对中国戏曲常用的写意手法的异国发扬。
该剧舞台台面的干干净净是种伪装,实际上“天上地下”均藏有玄机。上下半场伊始,各有三五件道具从天而降悬置半空,它们是饿夫灵辄休憩的树、扶推的车,程婴儿子的摇篮、展示的画卷、断掉的手臂等等,意象鲜明地指向人物的所思所行。而上述道具一旦被使用过,便会升空“瞬间消失”——符号构建的舞美,简洁、朴拙却不失视觉冲击。其他道具的出场,比如被演员骑在胯下便是骏马的树枝(比较林兆华版开场矗立在舞台右后方区域的白色真马,如此处理自由恣意),则随演员上场下场,上、下半场演出结束,台上并无任何道具留下。
而北京演出时舞台正中央的两根绳索,看似属于无用的摆设,实是技术所限的无能为力。该剧在韩国演出时,左右绳索是维系暗槽运作的关键。绳索下拉,出现深浅不一的暗槽,或是神獒的窝棚,或是程婴出逃的城门;绳索上升,则见微高于台面的斜坡,它是权位的象征,仅晋灵公能逐阶而下。
中国戏曲常用一句唱词、一次转身表现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现场制造的切换震撼,有时甚于电影蒙太奇。田沁鑫版《赵氏孤儿》杂糅时空,将赵家的被满门抄斩归因于庄姬的淫乱,庄姬在病入膏肓的屠岸贾与生命将逝的程婴对昔日事件的轮番讲述中登场,连接一悲一喜两张面孔,指向的正是赵家的败落与兴盛。而韩版《赵氏孤儿》里屠岸贾对神獒的条件反射训练,神獒的多日挨饿与一顿饱餐,亦不过是拟人化处理的“狗”嘴里的一句台词而已。
游戏精神与举重若轻
中国古典悲剧作品往往不会一悲到底,而会用插科打诨的手法中和悲伤,平衡观众的看戏情绪。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大报仇》的戏谑元素不多,但开场刺杀赵盾的勇士鉏麑触树而死,无疑引起过数代观众生发笑意。韩版《赵氏孤儿》里,这名勇士是被地上的石头要了性命,更为荒唐。而剧中类似的带有韩式夸张漫画的趣笔,几乎充满全场,它们连同身着朝鲜族服装的人物又唱又跳、不断小跑等段落一道,让全剧游戏精神十足——甚或,庄姬要在一段仪式化的红绫之舞的陪伴下,方能自缢而亡。
在喜与悲、夸大与沉稳之间跳进跳出、时刻转化情绪,无疑对演员的综合素养提出较高要求,整台的演员,对得起观众的每一次掌声。全剧看似最让观众“跳戏”的场面,是年迈的程婴向血气方刚的赵孤讲述身世真相。但是,为“别人”的故事跳跃腾挪愤慨连连,得知自己正是孤儿,倒地静坐沉思片刻决意复仇的赵孤,千变万化的表情包里,藏着的是独一无二的形象,“脸谱化”并不能找到容身之所。
而此种游戏精神,令韩版《赵氏孤儿》全程举重若轻。正因如此,凝重肃穆的收场便更具分量。豫剧电影《赵氏孤儿》的尾声,替赵孤挡箭身亡的程婴意识模糊之时,救孤计划中死去的亲朋以叠画形式与他会面。韩版最后,剧中所有逝去的灵魂悉数现身,似在拷问尚在人世存活的他,一生可值。
导演给出的是不容置疑的肯定答案。该剧额外设置的戏外人物默子,每有人物临终总会上台打开黑扇,可是被误以为是赵孤的程婴之子,被她代屠岸贾残忍摔死后,她并不忍心再亮黑扇。而最后在她手上翩然舞动的蝴蝶,或许可以看作程婴之子的亡灵,它原谅并告慰台上形单影只的义士,感动并温暖台下泪眼盈盈的观众。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