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现实主义”这个戏剧名词源于俄罗斯戏剧大师叶甫盖尼·瓦赫坦戈夫。他生前曾主张将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为首的“体验”理念与梅耶荷德为首的“表现”理念融为一体,以即兴排练和拓展剧本额外的内容为主体进行戏剧创作。“幻想现实主义”到今年才在中国流传与认知,距离瓦赫坦戈夫去世已经过了94年。
让这一风格流派真正被中国观众认知的,是我的导师——立陶宛与俄罗斯的导演大师里马斯·图米纳斯。近两个月,他在中国演出了三部作品:立陶宛维尔纽斯剧院的《三姐妹》与《马达加斯加》以及俄罗斯瓦赫坦戈夫剧院的《假面舞会》。
三部作品打开了中国观众的眼界,原来一部经典的戏剧文本可以被“写实与写意”结合演绎得如此生动,可以既忠于原著又能额外延伸内涵。《三姐妹》中简洁的舞台设置,《马达加斯加》中充沛的人文情怀,《假面舞会》中绚丽的形式处理……这些都有别于传统意义上我们对戏剧的理解。尤其是近日上演的《假面舞会》,剧中大量的象征手段、肢体与音乐的运用以及诙谐幽默的处理,让这部原本被认为是“抨击上流社会虚伪罪恶”的莱蒙托夫诗剧拥有了新的呈现与解读。
“人在命运的捉弄中生存。一件事情、一个想法、一个约定,在这一秒的决定也许是正确,而到了下一秒就会成为错误,而再下一秒又可能变得正确……这一切不可避免,舞台上那个越滚越大的雪球将人滚入历史的轮回之中循环往复,无论你是否接受,无论你是否痛苦。”这是导演图米纳斯聊起《假面舞会》时谈到的。很明显,这是他创作的思维,而不仅仅是再现作者莱蒙托夫对于上流社会的批判。
之前我在莫斯科观看该剧时,发现俄罗斯观众最喜欢的段落是最后主人公阿尔别宁那大段的自责,在中国的演出因语言差异让观众的欣赏出现了隔阂,毕竟光靠字幕无法让普通观众体会到台词的魅力。但中俄观众都非常认可的是《假面舞会》中那绚丽的漫天飞雪与节奏感极强的肢体设计。这是一部罕见的、没有用面具的“假面舞会”!因为舞台上所呈现的每个角色都可能是真实的,也都可能是虚假的,根本无需依靠面具来提示,正如同现实中人的面具就是其各具特色的面孔。
这部戏最大的亮点也是将原剧本中人物的内心世界用各种形式进行外化,把原作中许多没有的部分进行增加与设计。比如那个小丑样式的仆人,比如那个赌博而死的尸体,比如几个大谈女权的妇人……形式与内容更加丰富,是充实了原剧本并形成了新的寓意与呈现的立体演出。手段,所依靠的正是创作者的“幻想”;而其相应表达的内涵,正是环境与内心的“现实”。
导演图米纳斯的作品来到中国后,戏剧业内外也有许多讨论:幻想现实主义的创作核心是什么?我们是否也可以拥有自己的“幻想现实主义”?
“重要的不在于形式,形式设置是最简单的,新的解读稍微难一些,但最难的是用戏与世界、与上天进行沟通。”图米纳斯的教诲如在耳畔,“现代的幻想现实主义”是体验与表现的结合,重要的不仅是形式与内容,更是对于生活悖论的认知与表达。在舞台上把生活中的不幸彻底呈现,给予观众一丝感悟或希望,但不是答案。
中国戏剧缺少的是后者:用戏剧与世界、与上天进行沟通。我们更加强调戏剧的可看性和演出意义,总想告诉观众点什么,或者说让观众懂得和明白些什么,再加上急功近利与拔苗助长,对于西方现代戏剧,往往仅是模仿其外在,而忽略创作灵感与思路。我们习惯拿一个名词框定某一种舞台样式,而忽略了其本质的创作精神。
“现代的幻想现实主义”已经不再是瓦赫坦戈夫时代的理想化产物,而是在近百年之中被各国艺术家传承和发展后的艺术成果。而最核心的东西,正如图米纳斯所说,是对生活悖论的认知与表达。如果缺少了对于世界、对于人的怜悯与感悟,那么一切创作都仅仅是没有灵魂的空壳,绝不可能达到这三部作品给予中国观众的震撼。
在和图米纳斯的交往中,我能够感受到他本身的魅力。相比其他国际大导演,他更善良和宽容,不会去憎恨什么,因此他的作品中没有更多的“批判”。诸如《假面舞会》中因误会与猜忌杀死妻子的阿尔别宁,在图米纳斯看来,他的行为虽然错误,但并非是本人天生十恶不赦,而是无法战胜自己的心魔,无法摆脱自己的性格弱点,对他最大的惩罚就是让他永远沉浸在悔恨之中,无需更多道德谴责。当然,善良与宽容并不代表图米纳斯会对世界的罪恶、政治的丑陋、社会的不公妥协,他甚至是一个认为“永远没有幸福”的悲观主义者,但是他可以用微笑去面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并通过作品传递自己的世界观与价值观。
虽然是国际大导演,但图米纳斯却因为自己的身份而不被任何国家当作官方的戏剧领袖。身为俄罗斯瓦赫坦戈夫剧院的艺术总监,立陶宛人不认为他代表着立陶宛的当代戏剧;由于是立陶宛国籍,无论他取得什么样的成就,俄罗斯人也不会将他列为“俄罗斯的戏剧大师”。身为立陶宛与俄罗斯混血,他虽然精通两国语言与文化,却仿佛没有自己的家园。就像《马达加斯加》中寻找世外桃源的主人公一样,图米纳斯正因为要表达自己这种情感困惑才选择了创作这部作品,让编剧结合历史上的真人真事与自己的情感表达构架剧本,与其说观众被剧感动,不如说被创作者自身的情怀吸引。
剧院就是自己的家,哪里有舞台,哪里就是归宿。而图米纳斯所有的作品,都是因为有强烈的话语想要向上天表达。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契诃夫式的善良”与“莱蒙托夫的英雄主义”:他可以和蔼对待每一个人,也可以严厉开除剧院里的蛀虫。
瓦赫坦戈夫生前曾这样形容:幻想现实主义就是“流真实的眼泪,用戏剧的方式让观众看到”。而图米纳斯则这样描绘:现实就是乡下牛棚里难闻的粪便,然而它挥发后会在棚顶结成星星一样的水滴,夜晚时看在眼里很美,当它落在嘴里已经纯净——这一滴水就是“幻想现实主义”。
现实永远存在,而幻想需要每个人用真诚去体味与创造。至于“与上天的沟通”其实无关宗教,而是让人们拥有和唤醒自己的信仰与使命。
值得庆幸的是,无论是戏剧演出、理念研究还是方法推广,幻想现实主义已经进入中国。值得担心的是,中国戏剧喜欢用“主义”来标榜,喜欢用固定概念来界定。然而在幻想与现实之间,远非一个“主义”的百科全书版的解释可以囊括。对剧本的解读、对想象力与表现力的开发,有许多方法与练习,但假如不释放内心,不去感悟和理解自己、他人与世界,那么“幻想现实主义”只是空中楼阁,结局不会比已经被曲解的“现实主义”下场好多少。
摄影/凌风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