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场戏《海伦往事》剧照
东北作家萧红早期代表作《生死场》用细腻、沉痛的笔触描画了抗日前期东北农民的悲惨生活与抗日故事。日前晋京演出的黑龙江省海伦市北派二人转传承保护中心创排的大型拉场戏《海伦往事》即根据《生死场》改编。编剧费守疆选择《生死场》作为剧本基础是独具慧眼的,但将其改成拉场戏,困难也显而易见:萧红的小说抒情性大于叙事性, 《生死场》写景胜于写人,凝重、冷清的风格又与二人转的热闹、酣畅有所冲突。如何保留小说中抗战农民的麻木与血性,同时又使故事与二人转的艺术形式相契合?费守疆对《生死场》做了大刀阔斧的改编,甚至可以说他是借助萧红提供的几个人名重新写了一个故事。
基于时代背景和个人经历,萧红笔下的农民多是被生活折磨得如同没了灵魂,“忙着生,忙着死” ,人与人之间也多是冷漠甚至是互相折磨的——尤其是男性对女性的折磨,刻毒而疯狂。费守疆则从更为现代的视角重新审视、安排人物关系,戏和小说一样,依旧可划分为两个世界:日寇残害前的村庄图景与日寇欺凌下村民们的奋起反抗。萧红描写的前一世界是灰暗、愚昧的,费守疆则将其变成一幅生机勃勃的民俗风情画。
离开了灰暗的时代背景与严峻的时代任务,加上长期与二人转的接触,费守疆笔下的农村多的是红火、热闹。白山黑土糙苞米养育出的男男女女个个身板结实、高门大嗓,男欢女爱直接奔放,斗嘴、“干仗”也要痛快敞亮。贴窗花、纳鞋底,暖烘烘的炭火盆围满了大姑娘、小媳妇,还有一肚子故事的老婆子,讲的是早年间的抗租斗地主,唠的是年轻时的拉小手、亲小嘴。妩媚的秧歌身段配上东北姑娘们的盘靓条顺,随意定格都是一幅鲜艳、喜庆的年画。
王婆的大烟袋,麻婆的胯骨轴,赵三的硬骨头,二里半的者也之乎……人物不再埋没于小说家的哀叹之中,剧作家撷取人物身上最“接地气”也最有活力的特征,让人物真正从庄稼地里走了出来,透着黑土地的敦实和高粱秆的精气神。剧作家用大量的暖色描绘屯子里的人情味儿,尤其是具有当代意识的婚恋观,金枝的未婚先孕并没有招致恋人的轻贱,成业虽有些孩子气,但也还是不顾两家积怨,担负起丈夫与父亲的责任;麻婆、二里半知道女儿金枝“不守妇道”后,虽然也是又恼又悲,但冷静下来后还是硬着头皮将“仇家”变亲家;赵三一生无儿无女,却从未埋怨过王婆一句,家里的大事小情还是王婆说了算;二里半夫妇年轻时那点“不规矩”老来也成了无伤大雅的、甚至带些甜蜜的谈资……这些都与《生死场》里的男女关系迥然不同,更像是剧作家对上个世纪的萧红的遥遥回应:那个时代被轻贱的女性在百年之后赢得了更多的尊重与怜惜。这对于一生都在关注女性遭际的萧红,大约也算是一种宽慰。
这种人情方面的暖色调十分利于发挥拉场戏热闹、幽默的艺术特色,编剧对民间口语的运用灵活、巧妙,质朴生动又不失文雅,极大地发挥了拉场戏的喜剧性。二里半向村民描述日本女人的样子:“身穿花布衫儿,身背铺盖卷儿,脚踩木屐板儿,唱歌像猫崽儿。 ”还有“贱吧呲溜” 、“踅踅摸摸” 、“闹眼睛”等东北方言词汇,在凸显民俗风情、刻画人物之余,给剧作添了许多热闹与欢乐。此外,金枝被父亲责骂后一时羞愤交加,跑到与成业欢会过的白桦林准备上吊自尽时,唱道:“残雪枯枝风刺骨,凄楚迷离泪已枯。世间纵有千条路,没有一条为金枝铺。还是那片白桦林,昨日欢笑今日哭……”这一唱段也体现了通俗语言所蕴含的诗意与力度。
在表现抗日方面, 《海伦往事》沿袭了《生死场》的思路,即表现群众由麻木、任人宰割到觉醒、奋起反抗的过程。只是萧红是用冷静、含蓄的笔调静静讲来, 《海伦往事》将这个过程变得更为戏剧化,以月英之死和金枝之死作为两个转折点,将村民们的态度划分为清晰可见的三个阶段:最初,赵三、月英一直在积极动员成业这样的年轻人参加抗联,但由于日本人还未对村庄做出实际伤害,屯子里的老老少少还是各过各的日子,“江南榆不问江北柳,庄稼人仨瓜两个枣别无所求” 。成业“一心只想着娶媳妇儿” ,提起抗日“眼皮都不撩” 。二里半更是紧紧拽着日本国旗,将其视作“护身符” ,心中所想只是“不能吃苦头” 。
得知月英被日本军犬咬死后,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被激怒了,他们歃血为盟,正式将抗日提上日程。成业的热血开始激荡,决定当晚与金枝成亲后便上山参加抗日队伍。麻婆、二里半却将成业的长枪牢牢藏起,生怕女婿抗日后,女儿守寡。“谁愿抗日谁就去,反正成业不能去” 。
直到金枝被日军捅死后,对抗日最不积极的二里半夫妇也彻底醒悟,明白了覆巢危卵的道理,二里半一边嚎哭着喊道:“你不是‘护身符’吗! ”一边将沾着金枝血迹的日本国旗扯碎。王婆也开始反思村民之前的麻木:“人若睡死叫不醒,刀不扎身上肉不疼。 ”整个屯子的人都变成铁板一块,誓死不做亡国奴。
这样的反思与反抗在戏里是张扬的、血性的,抗日的悲壮与之前的祥和、喜庆都是浓墨重彩的,对比也异常鲜明。观众笑得痛快、恨得酣畅,热闹欢实的风俗画与悲壮血性的抗日图就这样统一到了拉场戏中。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