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观众们听到女仆桂思娣撒娇嗔怒骂项强“你个鳖孙……”时发出哄笑，证明这个被斯特林堡认为是“完全没有主见，迟钝，整天忙于烧火做饭，说起话来像动物一样没有思想，把道德和宗教当作不折不扣的遮羞布和替罪羊”的人物，获得了鲜明的存在感。

　　豫剧《朱丽小姐》西戏中演，将斯特林堡经典剧作本土化、戏曲化，不仅在内容上复制了剧作家对19世纪末身份阶级与性别的议题，更从表演形式上摸索编创了几段戏曲化舞蹈和身段刻画人物，无论从人物姓名、时间地点、情节设置方面都非常完整地讲述了一个源自西方的中国故事。

　　斯特林堡的独幕剧《朱丽小姐》有诸多版本，不同国家的话剧、电影版本数量就不少，新锐导演重新解构的《朱丽小姐》，近年就有2013年参加铃木忠志亚洲导演戏剧节的黄盈的现代版《朱丽小姐》；2014年邀请英国凯蒂·米歇尔导演的德国邵宾纳剧院版本——从女仆克里斯汀视角所见的朱丽小姐，则是先声夺人的多媒体剧场作品。

　　实验豫剧《朱丽小姐》首演于2014年5月，剧本参照的是孙惠柱编剧、上海戏剧学院与上海京剧院合作的2010年京剧《朱丽小姐》。京剧版《朱丽小姐》在原作情节中国化、表现手段戏曲化上先行指路，那么豫剧《朱丽小姐》有哪些实验性呢？

　　方言是地方文化形态的载体，用方言创作文学、戏剧作品屡见不鲜，代表一种相对于“正统官话体系”而存在的更贴近百姓的力量，同时增加了活泼诙谐的色彩。用豫剧、用河南方言来演一出西洋剧，其实验性已经足够。当观众听到女仆桂思娣（克里斯汀在豫剧版中的名字）撒娇嗔怒骂项强“你个鳖孙……”时发出哄笑，证明选择方言的目的达到了：桂思娣这个在《朱丽小姐》的“序”中被斯特林堡认为是“完全没有主见，迟钝，整天忙于烧火做饭，说起话来像动物一样没有思想，把道德和宗教当作不折不扣的遮羞布和替罪羊”的人物，顿时获得鲜明的存在感。同时，导演为桂思娣设计三种下场方式，表达她的妒忌、愤怒和无奈，因此每至桂思娣将要下场，观众都有所期待，有所反应。豫剧版的方言对加强塑造原作中沉闷而被忽略的女仆形象起到了关键性作用，甚至比京剧版丑行反串的效果更为强烈。

　　斯特林堡设置的女仆是一个配角，而且是一个“日常人物”。他说：“这些配角所以显得抽象是因为日常人物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抽象”，“只加进一个配角厨娘，让父亲不幸的灵魂笼罩上空，并作为整个剧作的背景”。当男女主人公发生越轨行为时，厨娘“像根木头”一样“睡得香”。京剧版和豫剧版都没有让桂思娣睡觉，而是在门外偷听跳脚骂；当两人商量要私奔时，桂思娣以生命相威胁并施以警告，而不是原作中无动于衷地对待朱丽的求救，自己拿着圣经去教堂。让桂思娣积极参与进三角关系并愤慨地表现情感确实为剧作增加了一个鲜明人物，在舞台表演上也让人印象深刻，但是这个作为时代背景而存在的、如同写生器物背后阴影一样的抽象人物一旦鲜活，一旦加入矛盾，成为推动矛盾的作用力，那么情节发展就顺水推舟地简单化了，积聚在主角身上的内心波折和自我审问被大大削弱，斯特林堡剧本文学的魅力以及朱丽和让思想语言的美都被减弱，这也是外国剧本戏曲化难以避免的问题，需要更多的实践经验。

　　京剧版在唱腔设计遵循传统路子，朱丽出场的“导板转南梆子”、月夜下的“四平调”、朱丽与项强争吵时的“快板对唱”均中规中矩，曲调脍炙人口。豫剧版则增加了主题音乐，据主创者介绍是加入了瑞典民歌曲调，在每场暗场换布景时就出现这段音乐，个人感觉是画蛇添足，既然主张完全的中国化故事，何必在音乐上增加外国元素呢？

　　豫剧版《朱丽小姐》最大贡献在于戏曲程式的运用和编创，京剧版4分钟的狮子舞在豫剧版里增加到8段舞蹈，其中三段是集体舞，包括渲染热闹气氛的元宵节大头娃娃舞、村民狮子舞和代表众口铄金、世俗评论造成朱丽自杀原因之一的围剿舞。个人的舞蹈包括表现朱丽欲念的思春舞、项强自以为地位上升时洋洋自得的穿靴舞和惊慌失措时的脱靴舞，这一穿一脱身段动作借用老生、花脸、丑行等多出戏里的功夫，使靴子这一重要的权力符号与人物产生强烈碰撞，表演技巧合理并精彩地描绘出项强的心理和行为，这是一个话剧演员的身体无法企及的戏曲化身体所能够达到的技艺美的高度，同时也具有相当浓缩的思想内涵。8段舞蹈中的双人舞，包括亲绣袜舞和调情的双人狮子舞在视觉上增加了娱乐性、刺激性，色彩处理也花了功夫，这场戏成为主创人员乐于强调的戏曲程式技巧与芭蕾有机结合的成功范例，能够表现含蓄写意的暧昧场面，对提升剧作视听观赏性做出贡献。

　　然而原作男女主人公的越轨行为是被斯特林堡完全省略掉的，朱丽和让相随下场，由节日盛装的长工跳舞唱歌走过场暗示两人进屋后时间的流逝，朱丽再次上场，用往脸上扑粉补妆暗示刚才发生的狼藉，这个描写跨越阶级的越轨行为的戏剧文本本身也是克制而含蓄的。朱丽的堕落导致身败名裂和最后的毁灭，而递给她一把剃刀的让却为什么还可以面不改色地继续苟且生活？豫剧版加强了这场越轨行为被桂思娣所目睹，被村民所窥探、所指摘的外部干涉，通过戏曲化歌舞加强了渲染越轨行为本身的重要性，如此势必削弱了斯特林堡笔下人物思想的游移不定和复杂性，所谓挖掘西方经典剧作的思想内涵就比较困难了。

　　相比话剧，以歌舞演故事是戏曲的强项，豫剧版《朱丽小姐》在唱腔舞蹈、舞美、灯光、舞台调度方面都积累了新编新创的经验，戏曲程式化表演语汇的灵活运用也是收获之一。运用这些戏曲化手段讲一个中国化故事已经做到了，但是在2016年，经典文本需要诠释出有当下意义的戏曲化故事，这一方面，还有待进一步努力。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