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文学艺术界原创力量的萎缩，使中国的舞台已然成为外国戏剧的海洋。有了《白鹿原》的参照，我们才猛然惊觉，我们太急着想去融入外部的世界，对于自己的传统文化、地域文化，却日渐遗忘。我们都快找不到自己的DNA了。

　　3月中旬的一周几乎是我的“白鹿原”周：3月13日，一刷陕西人艺版话剧《白鹿原》；14-16日，日夜捧读50万字原著小说；17-18日，翻阅网上淘到的《<白鹿原>评论集》复印本；19日，在“秦唐食府”品尝岐山臊子面和肉夹馍之后进剧场二度刷剧。

　　没错，在一刷时我几乎是裸看，小说《白鹿原》问世后的20多年来，它曾零星地飘入过我的耳朵，但没有进入过我的视线，电影、电视剧、北京人艺版话剧的各种演绎，我全都没有见过。

　　经过这一周的品尝和回味，客观地说，文字永远是表述复杂和隐秘的外部和内心世界的最佳利器，戏剧、电影等都难望其项背；主观地说，小说《白鹿原》是一部史诗巨著，其内涵和外延都相当巨大，是一望无际的高原，更是巍然耸立的高峰，陕西人艺版话剧在陈忠实原著、孟冰剧本的沃土之上起步，不仅将小说的大部分意涵精炼表现于舞台，并且在戏剧与文学的对话中，展现了戏剧主体性的力量，闪耀出表演艺术独特的光芒。

　　从编导演方面来说，陕版用的是北京人艺已经演过的孟冰的剧本，有大导林兆华、主演濮存昕、宋丹丹等一众大腕的名声在先，无名角无明星，一水儿陕西人艺演员，一水儿陕西方言，不消说，方言的运用为此剧大力加持，牢牢地把观众摁在关中平原，可是对于复杂人物的塑造，扮演孝文、黑娃等年轻演员尚缺火候仍是掩不住的事实。这部戏，最考验的是导演功夫，最出彩的是导演理念和手法。

　　这功夫从开场就显示出来。

　　戏剧开场，在暗黑的舞台上，白嘉轩和鹿子霖的地产交易正在进行，白嘉轩母亲闻讯赶来被其败家之举气晕在地，极强的戏剧冲突堪称精彩“凤头”。

　　原著小说极其庞杂的人物线，如何浓缩在3个小时的戏里？导演采用的方式非常巧妙，村民群体以戏剧发生的最初——古希腊悲剧中歌队的方式，既扮演剧中的人物，也担任旁观的叙述者，在叙述中高浓度、快速地推进剧情，又与剧情氛围非常贴合，毫无违和感。

　　一部中原大地上的历史长卷徐徐展开，时间跨度从辛亥革命、军阀割据、北伐、国共合作、抗日、肃反，一直到解放，白鹿两家两代人在巨变时代中的不同人生轨迹交错呈现，年长的一辈——族长白嘉轩、和白家明争暗斗的鹿子霖、大儒朱先生、白鹿原最好的长工鹿三、鹿家亲家冷先生；第二代——曾经堕落又当上县长的白孝文、一往情深的鹿兆海、共产党员鹿兆鹏和白灵、历经农协会员、土匪、读书人等多种身份转换的黑娃、苦命的小娥等，内容充实自不待言，虽然部分情节因欠缺铺垫交待而展开得有点“愣”，但总的来说，当繁则繁、当简则简，以祠堂、窑洞、朱先生家等为重点场景，撷取和突出戏剧冲突，浓缩剧情精华，观众一边被人物跌宕的命运牵着走，一边辨认和感慨着命运的幕后推手——人性中的矛盾、动荡的政治时局、解体中的宗族社会……

　　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正处于从农耕文明向现代文明高速挺进的时代，陈忠实回到白鹿原坡下的老宅，重新阅读这座古原，潜心沉思和写作“之前的两代或三代人，在这个原上以怎样的社会秩序生活着？他们和他们的子孙经历过怎样的生活变化中的喜悦和灾难”，作品出版后，被评论界认为是“站在一个现代的立足点上对于民族生存进行反思”。当时光的马车又往前行进了二十载，隔了更远的时空去回望，在小说中读到的，与其说是陈忠实的批判性，不如说是他的矛盾——对于那个时代和时代中的人物“既在批判，又在赞赏；既在鞭挞，又在挽悼”；而我在陕西人艺版话剧中感受到的，是导演对于“仁义白鹿村”充满理解与同情的追忆——白鹿原，是孔夫子所谓“礼失”后可以去“求”的“野”。

　　在挂着“仁义白鹿村”牌匾的祠堂里，族长白嘉轩召集全村男性每晚学习儒家经典，以儒家文化为本树立乡约，以耕读传家为美德世风；白嘉轩的姐夫，关中大儒朱先生饱学诗书，开书院、修地方志、投笔从戎抗日、“一生留下了数不清的奇事逸闻，全都是与人为善的事”，他是白鹿原的精神导师；叛逆者黑娃最终拜朱先生为师，在祠堂向列祖列宗祭拜，乞求祖宗宽恕。全剧的结尾更是意味深长——与小说中以鹿子霖疯了死了作为结局不同，这版话剧在白嘉轩哭喊“姐夫、姐夫”中戛然而止，对于逝去的关中大儒朱先生的哭喊，正是为传统文化叫魂，耐人寻味。

　　上世纪末，小说《白鹿原》在文化界对中华民族的百年历史进行反思的潮流中一跃而出成为扛鼎之作。这几年，文学艺术界原创力量的萎缩，使中国的舞台已然成为外国戏剧的海洋，幸好，还有《白鹿原》，它凸起在海平面上，以一个陕北汉子的姿态巍然屹立。有了它的参照，我们才猛然惊觉，我们太急着想去融入外部的世界，对于自己的传统文化、地域文化，却日渐遗忘，我们都快找不到自己的DNA了，这样真的好吗？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