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话剧《尤利西斯》于3月31日和4月1日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连演两场,这部90年来首次从文学走向舞台的意识流代表作品引来了沪上文艺青年的狂热追逐,连续两场演出一票难求。(相关报道请见《东方早报》4月3日A27版)
但文青们的热情难以掩盖作品本身的“难懂”,《尤利西斯》在现代文学史上本就是公认难读的巨著,两个多小时的舞台呈现尽管展现了英国人卓越的戏剧技巧,却还是难免引来了不少“你看懂了吗?”的疑惑。
来看看一个自称“引用百度百科且看不懂《尤利西斯》”的作者眼中的话剧《尤利西斯》,有着什么样的面貌。
话剧《尤利西斯》剧照
本人不是文学青年,但可以算是一个戏剧青年。即便如此,也从小耳闻英文小说《尤利西斯》的大名,虽然从来不曾读过这本书,但凭借各种文学史上的了解,至少有几个关键词还是知道的。比如“爱尔兰”、比如“意识流”,比如“读不懂”。在我幼小的记忆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经常混淆,因为它们都在“看不下去”的范畴,但同时,它们又都是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巨著,洋洋洒洒皇皇巨制,都不是我现阶段的人生所能消化的。
不过,戏剧青年这一次还是很近距离触碰了一下《尤利西斯》。因为在小说问世90年,作者去世70年后,这部作品终于被一家苏格兰剧院搬上了舞台,并被中国的舞美大师易立明在爱丁堡观看后引进到了中国。看演出前,特地粗略研究了一下这部被认为“20世纪一百部最佳英文小说之首”的作品,并带着学习的态度走进了剧场。
仅就这部舞台剧而言,在舞台呈现上确实有很多让人赞叹的地方,而它的优点也确如易立明所言,在两个多小时里,将原本100万字的意识流进行了流畅的叙述,叙事能力让人惊叹。8个演员演绎了小说中40多个角色,在一个几乎不变的舞台场景中完成了迅速简练的时空切换,自由而灵动,精巧而细致,展现了英国人卓越的戏剧技巧。而且,这部由苏格兰人制作演出的舞台剧,却洋溢着浓浓的爱尔兰气息。而如此短而小的舞台剧,能够忠实浓缩还原小说巨著的精华,殊为不易。
但如果一定要中肯地评价一下,在戏剧文化蔚为壮观和深厚的英国,这个版本的《尤利西斯》,至多还是体现了英国戏剧的中上水准,如果和英国国家剧院这样的剧团来比,《尤利西斯》依然有着一种“fringe”剧团的创作格局。但即使如此,《尤利西斯》的舞台呈现和创作想象力,依然足以傲视国内大部分剧团的水准。其导演手法,也可以给很多国内戏剧人提供借鉴。
不过,这篇文章不是想更多探讨这部舞台剧的艺术水准,而是在看完演出后,观众几乎都开始聚焦于:“你看懂了吗?”至少,这是我在上海演出后遭遇的大部分观众的反响。但据在北京的朋友告知,北京演出后的反响完全不同,大家不纠结于“懂不懂”,文艺青年们看完后,大多开始侃侃而谈,进行各种解读,纷纷对作品表达了各自的真知灼见。还是很佩服帝都观众的文化水平和审美能力,大概他们中有人通过戏剧看懂了小说,或者有神人早就读完了小说。反正,在上海我所认识的观众里,表示看懂了该剧的,迄今只有一人。
满怀朝圣之心的文青们在看完该剧后,集体在朋友圈进行了充满无力感的吐槽,”看得脑袋瓜子疼,倒是导演手法有启发”“上半场看到头颈别牢,中场还是默默离开”。即使是勤奋努力的观众依然结局相似:“看戏过程中一直似懂非懂地想抓住些人物和情节,可到底还是放弃了”“虽然看了一天的资料,但还是彻底没看懂这个戏”。甚至有曾在爱丁堡看了该剧的同学跳出来表示欣慰:“终于对当年看了英文无字幕版的云里雾里感觉好些了,因为貌似有中文字幕也是一样一样的。”
而在微信吐槽中,我还意外发现,原来大家都没能坚持读完过小说《尤利西斯》,甚至有执着的文学青年,三次努力三次未果。即使如我那位在文学圈极为资深的同事,也曾经试图带着《尤利西斯》去它的故乡爱尔兰进行一次天时地利的阅读。但最后,他和全世界的文学青年一样,都把那本没有能读完并且沉重无比占据行李箱的书,留在了他在爱尔兰所住的那个青年旅舍。而据说,由于有此尝试的文学青年太国际化,那个青旅的《尤利西斯》,几乎集齐了世界所有的语言版本。自然,其中唯一的那个中文版,是我的同事贡献的。
事实上,看不懂这部书的文青们应该不需要为此汗颜,因为曾经,该书的译者、有深厚中西文化功底的作家和翻译家萧乾在剑桥研读完《尤利西斯》后,也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天书”二字。
只是,一部大家都不怎么看得懂的书,为什么在中国有这么多文青的关注追捧,因为它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开山之作,是意识流小说的鼻祖,还是因为看不懂?可如果连看完都很困难,又怎么评判其价值呢?
抛开复杂解读的西方文学史,“百度百科”其实还是基本能解释《尤利西斯》在整个文学史上的地位和意义:这部由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于192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是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小说以时间为顺序,描述了主人公,苦闷彷徨的都柏林小市民,广告推销员利奥波德·布卢姆于1904年6月16日一昼夜之内在都柏林的种种日常经历。小说大量运用细节描写和意识流手法,构建了一个交错凌乱的时空。是英国现代小说中带有实验性、最具争议的作品。《尤利西斯》全书共分为三部分十八章,表面上每章内容晦涩凌乱,实则内部结构与荷马的《奥德赛》有密切联系。每一章节都有其独特的写作技巧,并对应一个《奥德赛》的故事主题,角色和情节也和《奥德赛》有不同层次的对应。
百科里还有普及,全书最后一章描写女主人公的性心理,整章40页只有前后两个标点符号,许多人直接看吐了。
只能这样理解,是这部作品在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地位,让它有了今日的世界影响。读不读得完,读不读得懂,不重要。因为有读懂它的人说有价值就行。40页没有标点符号,可以看作乱写一气,但也可以视作文学史上一绝。就是门外汉免不了又冒出一个问题,那些在研究这本书的人,到底能不能读完这本书呢?看到最后一章,会不会吐呢?
在各种表达努力失败的微信回复上,有一位旅居欧洲、反复读了英语版《尤利西斯》,最终仍不得不颓然放弃的文艺青年朋友对我表示,在阅读屡屡受挫后,她开始怀疑这本书有今日地位,是不是一次成功的出版营销事件造成的深远影响。看见这条回复我心中窃喜,因为我也冒过相似念头,这至少说明不是我一个人往小心眼的方向想。
很多人都知道,《尤利西斯》问世以来就一直有是否属淫书的争论,在西方曾两上法庭,解禁后其影响更大。百度百科上对出版始末的记叙同样很详细,过程犹如商战小说:
《尤利西斯》写于1914年至1921年间,1918年起开始分章节在一家美国杂志连载,直到1920年连载到第十三章时,因包含有大量描写主角行手淫的情节被美国有关部门指控为淫秽。1921年《尤利西斯》在美国和英国遭禁,直到1922年才由巴黎左岸的莎士比亚书屋出版了单行本。莎士比亚书屋的经营者西尔维亚·比奇小姐是一个定居巴黎的美国人,对现代主义文学有着狂热的爱好,把莎士比亚书屋经营成一处现代主义文学的圣地。庞德、艾略特、海明威都是莎士比亚书屋的常客,乔伊斯更是比奇小姐的好朋友。莎士比亚书屋初印了1000本《尤利西斯》,前100本“豪华本”有作者签名,书店将一部分签名本作为赠书送出时,还被一些道学家不屑一顾地退了回来。
1932年,《尤利西斯》在美国这个由清教徒把持的“自由国度”仍然是彻头彻尾的禁书,美国游客到巴黎观光,蝶狂蜂舞、浮华声色一番后,往往专程到巴黎左岸比奇小姐的莎士比亚书屋购买一部《尤利西斯》带回美国,作为巴黎之行的最佳纪念。这让美国兰登书屋的创始人、精明的出版家贝内特·瑟夫眼红不已,这样一本好书,这样一桩摆明赚钱的买卖,贝内特下定决心要把《尤利西斯》合法引进美国,分一杯羹。此后发生的一切是一场如此精彩纷呈的成功商业操作案例,可谓环环紧扣,如有神助。
贝内特首先前往巴黎拜访作者乔伊斯,商谈出版事宜。贝内特一出手就是1500美元,这对穷困潦倒的乔伊斯不啻天上掉馅饼。同时约定,如果兰登书屋能将《尤利西斯》合法引进美国,这就是版税的预付金;如果最后没成,那钱就归乔伊斯了。乔伊斯一边收下钱一边说:“我认为你搞不定,你再也拿不回这1500美元啦。”正如当年莎士比亚书屋要出版《尤利西斯》时,他也这么对比奇小姐说:“只怕你们一本也卖不出去!”
贝内特早已胸有成竹,第二步是计划打官司,由法庭确认《尤利西斯》的合法地位。省略下惊心动魄的法庭戏,一年之后,法槌落下,“《尤利西斯》可以进入美国。”美国人以他们的法律智慧,为一本貌似“淫秽”的文学经典打开了大门。
曾经的一部黄色禁书,在时隔近一个世纪后,早已地位大变,被评论家们坦然接受其在文学史上的经典地位。看完不看完,都不再怀疑。只有我们这些翻两页就翻不下去的无知青年,才会不停地问,为什么它能成为经典?
不过,这个问题,真的很可笑?
并不是要怀疑《尤利西斯》的价值,事实上我们这样连个完整读者都算不上的人,也根本没有发言权。困惑的是,这样一部来自西方的晦涩作品,在文青圈的反响,如此强烈,仅这演出激起的关注就足见一斑,演出后甚至还有各种攻略,教你怎么看懂《尤利西斯》。
我突然就心胸狭隘不平起来,在中国,关心《尤利西斯》的知识人文化人,恐怕远远多于知道《南柯记》的吧?研究乔伊斯的学者,大概也比汤显祖多吧?
之所以提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南柯记》,是因为在尝试读《尤利西斯》失败后,反复看完了百度百科上非常详尽的人物介绍和章节故事,又读了些研究文章。大致明白了故事梗概和写作背景之后,忽然有一种恍惚,这,不是我们中国的《南柯记》吗?!都是一个现实失意男人游历人间的白日梦,都是梦幻中的人生百态,都是作者对现实的各种失望、嘲讽和挑战啊。
有人跳出来说,人家是意识流啊,是现代主义啊!我要辩驳啊,汤显祖不是现代主义,可是人家也会意识流啊,现实梦境跳进跳出不说,还能穿越生死啊。心理描写和细节描写更别提了,大段大段的唱词都是啊。而更关键的是,《南柯记》人人看得懂啊,而且文采飞扬词美句美啊,看书过程也是一次阅读享受啊。而且汤显祖比乔伊斯早好几百年啊。为什么就没多少文青研究我们传统中国男人精神相通的白日梦,却喜欢去追着读外国男人那些冗长晦涩的白日梦呢?
又有人跳出来说,搞什么搞,这两个作品是一个等量级吗?能放一起比吗?《尤利西斯》在世界文学史上什么地位,《南柯记》又是什么地位啊?我想想也是,《南柯记》在中国文学史上都不是No.1的地位,而且一个西方小说一个明传奇剧本,确实没啥可比。但《红楼梦》总可以和《尤利西斯》拿来比一比吧。看过《红楼梦》的中国人,估计没有几个会觉得《红楼梦》文学价值比《尤利西斯》差吧。但仔细一想,如果真要放在世界文学史上,《红楼梦》,究竟有地位吗?
其实不奇怪。在文学艺术领域,地位和价值,有时候未必是成正比的。尤其是在一个文化话语权不平等的世界里。所有关于《尤利西斯》价值的定论,应该都是西方学者赋予的。但某种程度,却成为了世界文学的一种秩序。这个秩序,如果西方世界不去否定,外面世界的人,更没有理由去怀疑。
可我们是否有必要去追随这样的秩序?而这个秩序真的是公正并正确的吗?
《尤利西斯》成为学者和作家们热衷的研究课题并不奇怪,这似乎已经是一个世界性的现象。就像舞台剧《尤利西斯》编剧说的,乔伊斯催生的这个产业里的朋党之争,要远远多于18世纪都柏林郊区树林里屠夫学徒帮派之间的恶斗。可当它成为了一种中国文艺青年普遍性的热衷和大众性的追寻,就显得有些古怪。毕竟,大家都看不懂啊。
就在我们的学者们孜孜不倦地研究着《尤利西斯》,文青们努力地破解着这本天书的密码时,我不免胡思乱想,《红楼梦》在海外的十几种外文译本究竟有多少西方读者?估计应该不会突破《尤利西斯》在中国的发行量。国外的读者们会不会像中国人这么好学,对另一种遥远的文化充满追寻和好奇,看不懂也还会拼命去解读研究?国外的各大荐书榜,会不会把《红楼梦》放到中小学生就该知道的书目里?
答案好像挺明显。而且让人沮丧。
所以,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国读者,也大可不必太把《尤利西斯》当回事吧。看得懂就看,看不懂就扔一边。这里面一堆爱尔兰童话、宗教传说还有犹太耶稣,中国人看不懂太正常了。有这点探究的功夫,不如重读下《红楼梦》《南柯记》,洋气的文青们有空还可以写两篇外语心得文章,贡献两个看不懂怎么办的攻略。如果有一天这变成了装逼利器,装逼实在是一件值得推崇的事情。当然了,不妨碍装逼完继续研读《尤利西斯》《百年孤独》,谁让我们中国人就是视野比人家开阔呢。
拉拉杂杂“意识流”了半天,就是想说,中国人或许应该用对待《尤利西斯》一样的热情,去尊重并探寻中国自己的文化。在外来文化和中国文化之间,我们也许需有一种更为平和平等的心态。文化有强势弱势,但文化自信,总还是得自己给自己。有了自信,才会收获平等的看待,才会有地位吧。用老话说,这叫自个儿成全自个。
还有就是,研究西方现代文学和乔伊斯的学者们和拥趸们请直接略过,因为这是一个引用百度百科且看不懂《尤利西斯》的作者。鄙视都不值得。
(编辑:王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