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渤《活着》
《活着》讲述的是土地上的故事。
《活着》里的黄渤成了这土地上长出来的作物。
这株作物一动一响都在土地上风雨雷电的节奏中,安静也是他的动作,像作物被虫咬噬,痛却无声。
其实《活着》的舞台充满了表现主义色彩:镜面墙、电子乐、黑色深沟、红酒泼洒,先锋气息无处不在。
黄渤在这个先锋的舞台上来回跃动行走,走出了一条将我们带往土地的路,但路的那头又不只是热气扑腾的犬吠镬响,他带我们看到日头静默、夜露如泪,是土地上被定格的一份悲悯和荒诞。
南宋马远有一张画:近处是垄上几个农夫,中段的空白里,雨雾隐隐遮着大斧劈皴裁出的奇峰,远处藏着半角宫阙金顶。细想起来,话剧《活着》的格局和这张画真是相同。
《活着》是黄渤的第一部话剧。主人公福贵不难演,他放浪形骸气死老爹,被抓壮丁左逃右避,跑回乡下乾坤易帜,最终他所有亲人离奇死去,只有同名的老牛陪伴他永远留在时空中讲述曾经。戏很满很重,没有空白,演员只要完成这三小时戏码,就已及格。
但黄渤的福贵很难演,他在繁重的表演中找到了那段留白。
戏里有两个地方处理得最激烈。
福贵的儿子有庆背着书包上学去,却因临时献血意外死在医院,福贵赶到后,只剩下冰冷器械和煞白灯光。黄渤在舞台上把几十个水瓶尽数砸碎,好几分钟里,只见他的身体狂暴起伏、全部湿透,瓶子一个个猛摔出手,像鼓声击打不停,但这段戏的最后,黄渤给了观众一个失神呆滞的表情,就这一处小小停顿,使悲痛得以从单一的愤怒中剥离,并更久地留给了观众——刚才的那一切发生过吗?小人物福贵的大悲痛真地可以宣泄?
大炼钢铁的集体舞也是如此。黄渤在音乐和舞蹈中稳稳地控制住了情绪,没有让舞台变躁,否则不是和第一场夜店范儿的狂赌烂嫖一样了吗?这个段落的福贵虽然笑,但笑里没有内容,神态夸张而滞拙。因为那个年代,人来不及感受喜悦痛苦,就被要求迅速笑或哭。
据说“小胖吃饼”和炼钢舞一样,是黄渤自己创作的段落。全民饥荒,傻孩子自己舍不得吃的饼让一个并不讨厌的男人骗走了,饼只有巴掌大。应该有演员能创作一场炮烙人物、时代的刑。但黄渤选择让观众如在豆棚瓜架下,甚至还有心情猜想月亮是不是真的出来了。一大一小讲天狗吃月、学火车进洞,福贵俏皮傻子笑,但那绵里藏针的痛感在观众心上一下又一下,不忍看、不忍想。[NextPage]
“间离”是现代演剧已很常见的叙事手段,但翻来覆去用的不过是人物跳进跳出、布景照明不引起错觉这两种。“小胖吃饼”这段戏妙在人物还是人物,而黄渤在苦难的命题中,使演、观情绪都脱离了原本的沉重,整个舞台突然呈现出奇异的轻盈感。这种“对位间离法”不常见,而黄渤把它做得太自如、太成功,这段戏可算实验,又质朴得像是土地里长出来的一样,实在令人击节难忘。
这个桥段在福贵跟唯一的亲人——孙子苦根相依为命时又用过一次,真如月之清氛,轻似无物,却通过对比渲染,带来了强烈的审美感受。
黄渤的台词也好,但不是戏剧学院考试拿高分的好,是真正好听。“野路子”的黄渤首先没有学院腔,其次又绝不同于许多来话剧舞台镀金的明星——嘴里太“水”、没有韵律、独白和对白还不在一个调门里。黄渤的节奏精准,声音自然。不过我最喜欢的,是他那一丁点地方味,只属于黄渤、只属于福贵。而且这份侉味儿恰到好处,绝不多给,乍听入耳,再找又没了,让人情不自禁支起耳朵等,尤其期待听到独白。近年的话剧舞台上,这种台词魅力,黄渤算独一份。
黄渤最早从歌舞出道,肢体表演能力特别强,这也不算什么,舞蹈演员金星[微博]演话剧这方面同样不错。《活着》中的黄渤令人赞叹,更在于他理解了“控制”。除了控制情感、控制人物,他的动作也十分干净,基本没有零碎,这是科班出身的舞台演员才具备的优势,因为他们经过了长期的训练。黄渤的从容,只能说来自出色的艺术直觉。“控制”,使黄渤在演绎小人物时,显示出大气的台风。也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去表达福贵荒诞经历背后深沉的悲恸与最终平静。
当然,黄渤的表演还有可提升处。《活着》演绎了福贵的一生,造型上一妆到底,没有庸俗写实,这是可以的。但仍需要通过年龄感凸显福贵人生变化,黄渤的表演首先没有年龄增变,大变故逐一发生时,他的情绪也缺乏层次感。
总体而言,“野路子”的黄渤从江湖来,极其成功地塑造了属于自己的“这一个”福贵,表演足堪同行学习,“野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可所罗门王最繁华的时候,也不如它。”
(实习编辑:谭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