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5点多钟,当时我在参加一个活动的路上,我们剧院一个老同志给我电话,说是之过去了。我一下子懵了,说不出话来。
我本来打算春节前去看他,跟北京市文联、剧协都说好了,车也约好了,这事太突然了。我最近给《中国戏剧》写文章,因为李龙云(《小井胡同》编剧,编者注)今年去世了,我文章里写,每年我们不约而同都去看望病床上的于是之,但今年再去老于家,就见不到李龙云了。谁知现在,老于也走了。
上一次见他,是一年前的春节,他已经什么都不认识了,这样的状态好久了。(此前郭启宏在文章中写,病床上的于是之能够用手指认出电视里他的角色),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已经不能够了。但是曼宜大姐(指李曼宜,于是之夫人,编者注)说,我跟李龙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的眼光里有动力。这句话现在想到,心里真酸楚。
到现在为止,我都没给大姐电话,准备明天上午跟文联剧协的同行去看望大姐。
老于的身体一直不好,90年代初的时候,他跟我说,怕上台,因为会忘词。我当时说,不会吧,你又没有那么老。他很认真地说,很可怕,一下忘词了(当时于是之已患老年痴呆,编者注)。《茶馆》绝唱那版里,他已经忘词了,上台之前,他已经跟人说,我到时忘词了你们帮忙接过去,免得观众看了停着。
我写《李白》的时候,最初希望他演李白,我当时觉得这个角色最适合他。但他身体已经不好,要住院。创作阶段,要沿着李白当年的路线走一遍,他当时住院,说你们不要等我了,自己先走吧。我们从四川走到南京,回到北京已经一个月后,他病还没好,排戏时身体还不行,于是换了小濮(濮存昕),小濮演李白到现在已经是炉火纯青,但是我当时真的是是写给是之的。
有一句话说,北京人艺是三个人偶然走到一起造就的:老舍、焦菊隐、于是之。这句话不一定全面,但很有嚼头很耐琢磨。于是之代表了人艺的表演,是从演员的角度,焦菊隐代表导演,老舍则是编剧。以《龙须沟》和《茶馆》最为典型,老舍造就了这两个剧本,焦菊隐使之变成舞台表演,而这是依靠于是之的表演展现的。
有人说,当剧院领导是委屈他了,于是之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艺术家,这是有公论的,但好艺术家未必能做到好的管理者,领导工作没有发挥他的长处。这是有道理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可以说,在中国没有一位像他一样的那么懂得尊重编剧、作者、知识分子的领导者。在这样的领导底下,人艺出了很多好作品,《李白》、《小井胡同》都是他抓出来的。这些现在称为经典的剧目,都是他领导出来的,这说明他领导得好。没有人那么像他那么懂得编剧的精神状态、感情,懂得这一行业的规律。
他所抓的作品,他在其中的付出并不比作者少多少,但是他不居功,所有荣誉都归作者,这是他跟所谓抓创作的领导之不同,他没有沽名钓誉,没有打造政绩,不为权力提升,全中国少有这样的人,真正的没有私心。人艺的成就跟他有直接关系,通过作品达到的辉煌,靠导演靠编剧靠演员,但他的抓创作居功至伟。
当时他是副院长,曹禺先生是院长,但不管行政事务,书记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监管的,实际上党内党外,行政业务都归他管。确实,他做了很多不必由他做的事情,比如很多行政上琐碎的事情,评职称、涨工资、搞三产,不应该是他的责任。他为了搞个好本子、好剧目,岁数并不是很大,牺牲自己艺术生涯,不再演戏,而使人艺更加繁荣。
我对他的评价是,非常好的人。我说的好不是一般的好。他讲过一句话,叫感谢用笔支撑起剧院艺术大厦的人。他对编剧非常看重,在中国很多所谓领导当中没有这种认识,他自己也创作过剧本,跟曹禺先生在“文革”前写了《胆剑篇》,所以对创作非常了解。
对作者剧本的修改,有一点是,他的修改都是用铅笔的,不会用钢笔圆珠笔,尊重劳动、尊重编剧。你如果听取他的意见,就改了之后把他的意见用橡皮擦了,如果你不吸取,也可以擦了。他有另一点,就是提过意见,不再看修改稿,以免作者难堪。这都说明他的为人与人品。
在剧作中,他不喜欢看起来四平八稳无懈可击但是没有新意的东西,他要有新意,有独特的东西,即便不够成熟,但是他可以帮助修改、完善,让你成功,这也是他很愿意扶植、信任新人。这不是一般的领导做得到的。当时他把能写剧本的、写得好的,吸收到创作组,旺盛时期有10个人,每个人说出去都是响当当的。
他不直接给人提意见,一般是吃工作餐的时候,在食堂,要两斤啤酒,一边喝一边聊。我们叫他老于,并不是很直接的业务指导,而是聊天,但是我们会在其中获得启发。我记得他说,生活中的流氓演不了舞台的流氓。因为舞台的任何角色都必须有文化,没有文化、素养,是无法塑造形象的。
他基本肯定我的《李白》,但说,“我觉得有点不够。”我说是什么,他不肯说,我说没关系你就说呗。他说:空灵,缺点空灵,这个没法说,只有感觉,说了就是难为作者了。后来为了这空灵两个字,我改了好几遍,现在是否空灵不敢讲,但是比原来好,就是受他启发的。有很多领导外行,不懂艺术规律,他们的意见编剧无法接受是必然的,而他的意见我们很愿意接受。
他还有一个原则,一部戏不看三遍以上没有说话权利。有些领导喜欢看戏以后发表评论,这个戏好那个不好。但他说必须三遍以后才敢评论。他知道对戏最有研究的是作者本人:了解情况、多次思考、反复琢磨、用很多手段完成作品,他觉得对这些付出,不看三遍以上不能说话。但要是换个别人,“凭什么看三遍,我领导他还是他领导我?”你看有几个管文教的抓创作的领导能提出空灵二字?他当然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但我说他是好人,并不光说他是焦裕禄,是雷锋,对一个领导来说,他是一个尊重他人的、懂得规律的,善于思考的领导者,这才是最大的好人。
(编辑: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