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任洪盛
摄影/李黎明
文艺作为时代和社会的记忆,既可被存于有形,也可流动于无形。戏剧如果足够深刻强大,就会像强风消逝后的痕迹一样让人记忆犹新。观察日本帐篷戏剧的发展史,它与日本战后文学史中社会性主题戏剧相关联,但又身处尖锐创新的亚流。
地下戏剧·帐篷戏剧
上世纪60年代,帐篷戏剧与同时期产生的前卫美术、电影、暗黑舞踏等被列入“地下文化(Underground Culture)”。寺山修司、唐十郎、佐藤信、铃木忠志带领各自的戏剧队伍转战巡演,他们的体系和理论越来越丰富,随之影响了一大批日本戏剧实践者及文艺青年,他们被称为“地下戏剧四大天王”。帐篷戏剧激进的反权威、反体制精神孕育出来的创新基因即便经历脑满肠肥的经济高速增长期后仍然被保留了下来。当今日本依然存在形形色色活跃的帐篷剧团,黑色、红色、紫色系列都有,但是当他们新鲜的特立独行的养分被大众所吸收、认可时,他们逐渐成为主流中的一支,失去了抵制和对抗的性格。樱井大造是第二代帐篷戏剧者,他深受这批由“地下”浮出水面的老前辈影响,但与他的老师们不同的是,他依然践行着帐篷戏剧的初衷。
樱井曾经说:“20世纪70年代前期,我用戏剧这个‘下放自己’的特殊形式,借助帐篷戏剧之旅,逃离了都市‘政治’和‘去政治化’的过程。”樱井主导的剧社分分合合,从“曲马馆”、“风之旅团”到“野战之月”,实践着日本古代流浪艺人集团的遗风,自力更生地将戏剧与生活糅为一体,他从未放弃以敏锐观察和思考去揭露现实,去体察繁华背后那些无所归依的人群。他来到台湾,看到南方澳渔港的东南亚劳动者、反对台湾“核四发电厂”的民众、如米粒一般在原子炉旁劳作的雇工,让他想起反对冲绳美军基地的日本老百姓的身影。樱井2005年在台湾建立的“海笔子”剧团最初就是在同情反抗拆迁“乐生疗养院”的行动中诞生的,他们在这个历史悠久的麻风病疗养院内大树下搭建帐篷,每月演出一次,翌年公演了《野草天堂》。最终疗养院还是被迫搬迁了,也许他们明知抗争结果的无望,但是当身体力行的磨练成为无奈中无目的的目的时,他们的戏剧实践变得越来越强大起来。
北京流火帐篷剧社
2007年樱井带领日本“野战之月”和台湾“海笔子”两个剧团协力在北京上演了帐篷剧《变幻痂壳城》,这个魔幻超现实的故事充满主观和特异,时刻打击着观众头脑中的戏剧观,但却明明白白地描绘着失去原乡、充满伤痕的城市和被抹杀的大多数。受到震撼的人们在同一年建立了以年轻学者为中心的,属于北京的帐篷小组,后来更名为北京流火帐篷剧社,接着在2010年、2013年、2015年、2016年和2017年,北京本地的帐篷剧以越来越频密的节奏提交出工作成果。
流火剧社成员以较为松散的方式保持着联络,在下一年度演出剧本和演出计划形成之前,他们各忙各的。一旦有了新计划,在樱井的号召下,成员们从五湖四海返回,集中于北京进行训练。成员内部训练是不公开的,但在公演前会发出通知,召集感兴趣者参与搭建帐篷或制作道具。一个能挤进200多人的帐篷该有多高?钢管要怎样连接成一个安全的结构?差之毫厘的歪斜出现了该怎么办?这些问题都由樱井的大脑和双手来负责。白天挥汗如雨地搭帐篷,晚上竭尽全力地演出,第二天再挥汗如雨地拆帐篷,再转移,这样的生活只能叫作苦修。
北京剧社成员为完成公演集结,可能前后需要辛劳一个月,然而樱井的脸上却刻着40年的苦力修行。他支持着三地的剧团组织,一个人写剧本、导演、干重体力劳动,做着贴钱不卖票、不接受资本赞助的帐篷剧,那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呢?据知情人士透露,樱井在日本创办了数独、拆字游戏刊物,据说很受欢迎,他把自己的剧团成员写成公司职员,给他们白领工资,并且通过公司贷款补贴戏剧活动。作为老板,他很少睡觉,白天依旧干苦力,晚上自己编写数独游戏。听了这种内部消息,我感觉这样的人只能叫作超人。樱井曾经回忆说,2010年在北京公演时,那些来自日本、德国、韩国和中国的参与者及劳动者观众,让他产生了“中国之中的世界历史”的感觉。而我想,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力量之所以集结,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从帐篷行动中感受到自我启蒙的历练,还有对超人剧本和演出所折射与涵盖的现实心有戚戚,因为那些都是人类所关心的各种存在。他们在其中看见你我,眺望过去、现在和未来,例如今年上演的《续·小D列传》。
2017年的《续·小D列传》
小D是鲁迅《阿Q正传》里的人物,当阿Q对吴妈心生杂念事件发生后,阿Q失业了,小D替代了他。阿Q愤恨不已,两人在街上互拽辫子相持不下,“我是虫豸。”小D曾这样谦逊地学阿Q说。小D是阿Q的同类,剧本里出现了许多小D:变成狼的货车司机小D甲、快递员小D乙、孔丙己是知识分子小低、万恶的“屎壳郎社会”(资本社会)的皇帝小帝等。
樱井大造所写的剧本有一个巨大的特征——当人家问你剧本写了什么故事时,你会瞠目结舌无法回答——因为这完全是无法复述的故事。非线性叙事结构、没有前因后果、支离破碎的片段里几乎全部是抽象概念的罗列、解释和描述,奇奇怪怪的演员就这样突然跳出来向你说一堆荒唐无稽的话语。可是当这些话语扑面而来时,当中的摄人心魂、意味深长和妙趣横生令人应接不暇。挂起几十件染了颜色的老头汗衫当布景代表劳工阶层你我他,拿出微型玩具砸炮枪打出几个火花扮刺客,继承日本歌舞伎喜欢洒水泼泥的实物操作法以及转动舞台,这些都有效加强了演出效果,但却不是最刺激人心的特异功能。在我看来,最最触动人心的是樱井所编造的寓言般的话语,看似语无伦次,实际编剧兼导演在明目张胆地向你灌输他的思想,他抛掉作为掩饰外衣的情节或矛盾或发展,直接地让扮演乌鸦、喜鹊、青鸟、嫦娥、玉兔、孔丙己等演员口若悬河地谈论概念和现象来吞噬你。充满奇思妙想的废话里隐藏着浓厚寓意,角色的符号化又让人浮想联翩,因此观众收获到连续不断的惊讶和思考。
不难理解,哲学背景很强大的荒诞派文学关注现实度很深,为了正视一个世界的细枝末节或批判一个社会的不诚实,荒诞派戏剧利用各种手法构造出超现实。只有当超现实中的抽象概念被描述得细致入微并且真实可信,人们才理解抽象概念其实大于现实,涵盖着现实中人类所关心的各种存在。这就是《续·小D列传》里乌鸦解释“狼变成狗”是退化还是进化的自我否定、青鸟用一个花布口袋解释植物动物纯粹的生存状态、传说中秦朝因冤狱而死的老百姓的忧愁所凝聚成的“怪哉”虫子、小D乙解释数十亿个白蚁建立蚁冢共同体中的生与死、蝎子解释人所看到的世界其实在很窄小的电磁波范围内等。寓意象征着严肃命题:人与所生存的世界、生死、剥削、困境和未来等。这些概念与剧中出现的在地下1000米工作的矿工、日夜不休地在高速公路上前进的货车司机、在外国资本“东王父”组装公司累垮的女工人交集在一起,而舞台侧边引流出来的水渠则是冒着硫化氢废气的石油化工厂,这样的场景在想象力的放大下,折射出比现实更现实的存在。
孔丙己在街上得到一封用虫子身影写成的信。
孔丙己 虫子们穿过墓地,到达一个像工厂一样的建筑。然后,它们爬上墙壁,总算停住了。我抬头看那面墙壁。啊,碑文,上面写着碑文!虫子又聚集到一起,形成了汉字。但是,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汉字。那是新的汉字吗?还是我太无知所以不认识?总之,在工厂墙壁上出现的汉字,在月光的照耀下发着光。就像劳动者额头的汗水一样,发出特别清澈的光。
孙二娘 孔丙己,那到底是谁的信?
孔丙己 已经不知道了。拜托我读信的人,是一个病倒在街头的人。我接受了这位客死异乡者最后的请求,但已经不知道那是谁的信了。留在我手里的,只有一张空白的纸。
孙二娘 (接过白纸)曾经写在这里的,大概是绝望的语言吧?它们像难民一样移动着,形成了新的语言。那是希望的语言吗?
嫦娥其实以前是工厂女工。
嫦娥 啊,我有些回忆起来了。从工厂辞职后,过了一段日子,我回去寻找玉兔。想和她一起开家网店。但是,劳务主管出来说,玉兔失踪了。失踪?啊,会不会——我问你,所谓自由落体,是朝着自由落下自己的身体,还是自由让人落下去?青鸟没有落下去啊。所有人,都张开双臂飞上了天空。我也是其中一个。我正一边唱着鸟之歌一边飞翔,有一只青色的鸟飞到了我的身边。“晚上好。你要到哪里去?”青鸟问我。“到哪里去?嗯,我只是因为工厂太憋屈而飞上了天空,并没有制定什么旅行计划。”“是这样啊。不过,你穿着这身工装没有办法长时间飞行吧。请把这个穿上。”青鸟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递给了我。“谢谢,谢谢你。不过你怎么办呢?”“我已经飞了足够远。差不多必须要降落了,所以不再需要它。不过我还可以再飞一会儿,让我给你带带路吧……”
嫦娥 天空也很危险吗?
青鸟 “你看,那一带是记忆的土地,有很多乌鸦飞来飞去。在那旁边,包围着一片黑暗,那是黑暗森林。那片森林有一首歌。只要你唱了那支歌,就会永远怀抱着创伤的记忆。”
嫦娥 唱了就会有创伤记忆?
青鸟 “穿过森林,你看到那座城市了吧?霓虹灯闪闪发光。那是幸福的土地。”
嫦娥 总算来到了幸福的土地。
青鸟 “你看,那片土地化了妆,在嘻嘻哈哈地笑。那是幻觉与幻听的庙会。如果站到那片土地上,你将一遍又一遍地流泪。泪水将漂白你这身青色衣裳,于是你再也不能飞翔,永远无法到达未来的土地。”
嫦娥 未来的土地?
青鸟 “把正在彷徨的人带到未来的土地,是青鸟的任务。千万不要忘了啊。”说完这句话,青鸟松了口气,停止了飞翔。
《续·小D列传》的天马行空在虚构中探索、思考社会周遭的人和物,无法正常复述和概括的故事也许正是现实中破碎日常生活的原貌。用无法叙述的叙述去表达这种思考是帐篷戏剧呈现的性格,它并不在意演戏是否征服观众或者启迪民众、改变命运,帐篷剧参与者在实践中获得肉体与精神的自我启蒙,搭建出“一期一会”不可复制的场。观众获得的当然不是伸长脖子的凑热闹,他们能否在帐篷剧的折射中获得反思自我的营养,完全靠自己。
学者汪晖认为,过去时代里曾经向西方寻求真理的人们现在有必要将我们自己的社会,甚至整个世界,作为探寻“真理”的“程序”。而在亚洲,中国和日本的思考不是为了论证特殊性,而是通过其独特性探索普遍的真理。而樱井大造的戏剧实践,以及由他的戏剧实践所带动的重新思考值得致敬。笔者希望帐篷戏剧超越国境和文化背景的共同探索能有更多反响,就像4月22日夜晚人民大学博物馆前,星光月下大风鼓动着的帐篷一样。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