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因为教学、评奖、荐书、选本等工作的需要,我的日常阅读更多地围绕着儿童文学进行,经典的、新出版的、未出版的……
好处当然是对工作有利,目力、心力比较集中,可以专心思考儿童文学创作的一些现象和理论问题。坏处肯定也不会少,例如长此以往,读书的乐趣和视野必然受限,最终一定是连那一点所谓的专业阅读,也会崩陷退化的。
虽然心理还算明白,但2019年我的阅读主要还是“专业”阅读。近些年来,我最关注的问题之一是,在童书出版火热、儿童文学备受重视的今天,原创儿童文学,应该怎样才能做得更好。
私下里看到的,听到的某些情况,并不令人乐观。例如,出版比较容易,有些作家的写作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高产”,而且拒绝修改;创作、出版深处的艺术逻辑,往往被市场逻辑所替代甚至是“驱逐”;个别忙于应付稿约的作家不愿适时停下来为自己安置一点思考、阅读、沉淀的时间。
2019年,童书界一个小小的创作“现象”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作家刘海栖出版了两部儿童小说新作《有鸽子的夏天》(山东教育出版社2019年1月出版)、《小兵雄赳赳》(青岛出版社2019年5月出版)。《有鸽子的夏天》描述的是大约半个世纪前孩子们的日常生活,但作家用他清澈而极富韵味的文字让我们看到,历史的一切变迁和差异,都不曾阻碍读者如此自然地走进那段生活的时光,感同身受地体味那时孩子们的烦恼和欢乐、游戏与成长。读到酣畅处,你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生活从来如此,仿佛时间从不曾真正流逝。这部作品一出版,就引起了很多的关注和阅读热情。
《小兵雄赳赳》,打开的则是与“英雄”有关的少年叙事。那是一个时代少年们的“英雄梦”。我在一篇评论文章中认为,作家所写虽是那个年代的少年“英雄”情结,他看向这段生活的思想和精神的立足点,却在当代童年和文学理解的高处。用儿童文学的体式写军旅生活,极是难做文章。儿童文学要致力于维护孩子们的“童年”,而军旅生活则必然要催促少年们尽快“成人”,前者须重视、尊重每个孩子的独特性,后者则必然要求少年服从和融入集体纪律,两者之间似乎存在天然的精神阻隔。《小兵雄赳赳》从作家本人的真切经验出发,不但让我们看到了儿童文学艺术冲破这一阻隔的可能,而且以其极为生动、鲜活的童年口语体叙述,写出了少年军旅生活的别样风采和滋味。它既是军旅的,但毫无疑问,也是童年的。少年的稚气、青涩、无止歇的闹腾和创造的能量,一经与军旅生活的边角相碰撞、交融,我们忽然从一个新的视角,重新认识了“少年”和“军旅”的文学可能。小说最后一章“五里路不算路”,粗砺简朴而意味深长。“五里路不算路”,这一句军旅生活和精神的朴素表达,又何尝不是对一种少年生活和精神的生动隐喻?《小兵雄赳赳》代表了原创儿童文学在这一特殊题材的艺术表现之路上迈进的一大步。
我与海栖相识有年。早在1980、1990年代,他就出版了不少长篇儿童文学作品。2009年他调离出版社后,重拾创作,笔耕不辍,新作频出。这些作品与他早期作品相比,在童年性、艺术性上有了很多的提升,但是,我得承认,我一直不算是海栖新作的热情的推广者,十年“白乌鸦书目”就没有推荐过海栖的作品。
让我感动的是,我们友情依然,交流频密。
直到读了《有鸽子的夏天》,我激动得给海栖打了一个电话。海栖后来告诉我,这个电话让他在济南的街头,足足站了一个多小时。我在电话这一头想,这一回,我可以推荐他的作品进“白乌鸦书目”了。
对于一位65岁的老作家来说,这种创作上的突破和飞跃是如何发生的?
除了生活和记忆的丰厚积淀、馈赠之外,我知道这些年来,海栖一直在认真地读书、思考。有时候朋友们一起聊天,聊到某些好作品,话音还未落,海栖已经在手机上下单了。他对好书的阅读渴望,他对于儿童文学艺术之道的用心揣摩,我都看在眼里。他接下来想写一部战争题材的儿童小说,又在悉心阅读《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西线无战事》。还有修改。他的作品,从标题、人物、情节、语言等,总是不断修改,不厌其烦。有一部小长篇,他甚至大改了十次……
2019年,图画书《外婆家的马》(谢华/文,黄丽/图,海燕出版社2018年12月出版)接连获得了“第六届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大奖和“第三届小凉帽国际绘本奖”大奖。这部作品以其令人信服的童年立场和图像叙事能力,使想象和现实在图文间巧妙交织。我们读到童年的天马行空,同时也读到成人的温柔包容,读到孩子的古灵精怪,同时也读到外婆的幽默智慧。日常生活中,面对童年的白日梦游,成人该如何做出恰当的应答?这本图画书显然不只关乎儿童和成人之间的一场精神角逐,因为当外婆忙忙碌碌地承受完各种各样的“考验”,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我们忽然与她一道发现,“没有了马的屋子怎么变得这么空荡荡啊?”这一刻,我们知道了,这个马儿们何去何从的白日梦,最终不是关于怎么看待和解决童年的问题的,而是关于爱,关于陪伴,关于生命之间的温暖守护。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做梦的孩子,我们的生活才变得如此热闹、生动、滋味十足。
故事出自作家谢华的生活体验和用心写作。插画家黄丽十年前以《安的种子》的创作获得过“第一届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佳作奖,十年间她再无其他作品。我知道,黄丽并没有停歇,她不急不躁,一直在大量阅读、深研儿童哲学、心理学、美学等著作,悉心分析研究世界优秀图画书的艺术规律和奥秘,最终十年磨剑、三年发力,才终有如此不俗的收获。
创作一旦有了这样的恭敬之心,与真正的儿童文学艺术就可能贴得更近一些。
这一年也十分关注童年史方面的研究成果。印象最深的是中华书局出版、王子今教授的《秦汉儿童的世界》。从儿童生活和文化的整体角度,专谈古代中国儿童史的著作,目前实在稀有。透过此书,看见微小的儿童在社会时代的角落里生动、丰富的存在,极有意思。探讨中国文化语境下儿童的观念史、生活史和文化史,是一项大课题。读《哈佛中国史》,亦可见到儿童问题的专节(如“早期帝国生活中的儿童”),以一般性的史料概括和描述为主,虽不能具体,但在如此简缩的历史叙说中,仍然把儿童生活作为历史生活的必要片段之一,单独拈出来谈,可见儿童问题的当代地位。想起法国学者阿利埃斯·菲利浦的《儿童的世纪》,虽是由儿童日常生活的小史料入手,却由此触及现代欧洲社会、文化、生活根本性的变迁,史料的运用不一定最严谨,观点却振聋发聩,影响深远。这又是另一学术路子了。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