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穆旦
穆旦作为中国现代诗坛上最为重要的诗人之一,他的诗非常有艺术个性,总是在对传统的叛逆性、异质性中显现其创新,他的诗歌以深邃复杂的内涵和娴熟的技艺,将新诗的审美推向新的高度,生命体验与玄学思辨是其诗歌最突出的特质。
一
“穆旦是九叶诗派中流派风格最浓烈且最有成就的诗人。”他既是一位自觉的现代主义者,同时又是一位具有强烈民族意识的诗人,他的诗歌将新诗的审美推向新的高度,一个最大的特质便是将生命体验与玄学思辨融合为一体。那么这种特质形成的因素有哪些呢?
穆旦诗歌特质形成的因素,主要有三个来源,来源之一是西南联大外文系的求学经历,受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穆旦的很多老师大多有过留学欧美的经历,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与英国现代诗歌有渊源,是艾略特等英国现代主义诗人在中国重要的传播者。他们之中的叶公超、卞之琳以及外教燕卜荪都曾介绍或评论过艾略特等人的诗作及文论。这就为穆旦深入接触艾略特等英国现代主义诗人提供了最直接、最便利的条件。可以说,正是由于这些文人学士的热情译介,才使得穆旦等为数不少的中国作家对艾略特作品产生了浓厚兴趣,继之以认真的借鉴和创造性转化。穆旦开始学习和模仿艾略特的诗歌创作,并将艾略特笔下的“荒原”意识进一步中国化,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荒原”意识。
来源之二是20世纪中国苦难的社会现实。作为诗人,艾略特对穆旦的影响是显现而深刻的,但民族时代的苦难对穆旦的诗歌创作则有着更为深远而持久的影响。半殖半封的时代背景,恐怖、阴霾的政治气候与破败荒凉的中国社会现状使敏感的诗人产生了幻灭之感,这种现实和心理激起诗人对社会现实与生命的思考,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艾略特《荒原》中弥漫的虚无情绪有了相通之处。在诗人看来,战时的中国就是一片辽阔的“荒原”——“走在无家的土地上/跋涉着经验,失迷的灵魂/再不能安于一个角落/的温暖,怀乡的痛苦枉然”(《控诉》)。战争使人们过着苦不堪言的生活,民族苦难带给人们的生活“荒原”随处可见,荒凉的土地,茫茫的野草,低压的暗云,单调的流水,说不尽的灾难,干枯的眼泪……中华民族步履艰难的灾难岁月,进一步强化了诗人浓重的“荒原”意识。
来源之三是穆旦自身独特的人生经历。1942年加入中国远征军,担任杜聿明的随军翻译,那时候穆旦仅25岁,以一个弱小书生的身份,参与了缅甸战场的抗日斗争。后来“中国远征军”在缅甸战场不是“大败而归”而是“大败难归”——在大撤退中,杜聿明和戴安澜将军率领的第五军,被迫退入野人山,穆旦所在的部队殿后,他们于是进入了原始森林的地狱。诗人目睹了无数战友的死去,在这种向死而生的状态中,诗人深刻地洞见了常态世界所遮掩的非常态的真实,发现现存文化伪饰、虚无、阴暗等可疑性的一面,更深切地体认到自我生存的困境与难题。对残酷战争的亲历使穆旦直接体验了生活的荒凉并超越了荒凉,反过来,这种荒凉又给了他思想的启迪与精神升华的力量,融入了他的诗歌中,形成了弥足珍贵的“荒原”意识。
二
穆旦的诗,在思维形式、创作风格和表现方法等方面,深受二三十年代的西方现代派诗人爱尔兰的叶芝、英国的艾略特和奥登等人的影响,这种影响中的某些方面,如玄学思辨与具象象征的结合,又可以追溯到一直为艾略特所深爱和推崇的17世纪的英国玄学派诗人们。“穆旦是中国最早有意识地吸取叶芝、艾略特、奥登等现代诗人的部分表现技巧的几个诗人之一。”穆旦的诗有明显的深刻的时代感情,但多数的诗往往并不直接表现时代,而是注意自身心灵的搏斗和内层思想感情的开掘,并努力在抽象概念与具体形象的结合中,追求传达的感情密度大,传达方法独特新颖和理性成分的介入,再加上他运用很多精心独创的暗喻和意象联想上的跳跃,就使他的诗带有极大的陌生感。他从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和情感出发,用现代化的艺术手法,描绘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奠定了其在中国现代主义诗歌中的历史地位。
诗人穆旦以怀疑的眼光审视现代生活并作出思索和探求:戳穿现实的隐瞒与欺骗,将“现代人的生命的困惑:个体与群体、欲望与信仰、现实与理想、创造与毁灭、智慧与无能、流亡与归宿、拒绝与求援、真实与谎言……”用诗的语言表达出来,这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而是相互渗透,是“思维的复杂化,情感的线团化”,这正是现代人的思维方式与情感方式。如《赞美》中诗人在深切感受时代灾难,感受到人民生活的沉默与苦难的同时,也看到了人们的觉醒,并由此看到了民族的希望与未来,对处于苦难中的祖国以及奋起中的人民,发出了由衷的赞美。诗中作者对现实的关注、对未来的期望、对历史的反思、对人生的探求交织在一起,情感忧郁、沉痛又凝重、激昂,在传统思维中存在的二元对立的,非此即彼的直线性思维在穆旦这里都进行了拒绝和背叛,在穆旦的思维世界里,可以说是一种发散性的复杂思维,总是同时关注两个或多个矛盾对立的事物,然后以怀疑的眼光对对立双方提出质疑,在重叠的结构和反复的文字中将思考引向深入,这些都是诗歌现代性的具体表现。
穆旦诗中关于个人生命体验的玄学思考,在紧张而凝重的风格中,更多一些他对于中国知识分子生存困境的探索与表现。因而,现代主义者所关心的人本困境问题,中华民族的苦难与希望,在他的诗作中交叠出现。穆旦的许多诗都致力于展现自己心灵的自我搏斗和种种丰富的体验,“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啊,谁该负责这样的罪行:/一个平凡的人,里面蕴藏着/无限的暗杀,无限的诞生。”(《控诉》)穆旦对生命意识的自觉感悟与理性沉思中,又交织着他对人类命运、历史沉浮和民族忧患的沉思,使他的诗以痛苦的丰富和感情的严峻着称。这是处在民族危亡生死斗争,民主与黑暗交战的复杂现实之下,一个正直而敏感的知识分子内心世界独特的感受,充满激烈矛盾的生命体验。形而上的思考往往与最复杂的现实的背景、生活的感悟不可分离地交织在一起,使得这些玄学的表现就带有更深的生活真实的底蕴。这种生命体验的玄学性也就成为穆旦诗歌中的最富个性的部分。“这种深陷矛盾现实所产生的知识分子关于个人生存困境的玄学思考,是诗人穆旦的一个重要贡献,他创造了一个象征诗化了的‘被围者’的形象。”
三
在穆旦的笔下,现代主义的艺术形式与现代自我的生命体验融合在一起,深邃的玄理思考与凝练、富于弹性和张力的语言凝结在一起,既告别了内涵的浅白,也远离了表层的晦涩,显示出现代白话新诗的真正生命力。40年代,穆旦与九叶诗派诗人将中国特殊的历史现实与现代诗艺相结合,在其中找到了一条独特的道路,他们的探索可以说,实现了这一理想,即用“现代的诗形表达现代人的情绪和思想”。穆旦诗歌中融入了强烈的现代自我意识以及自身丰富的生命体验,借助现代主义的艺术形式,既给我们展示了现代个体“丰富而痛苦”的生命存在,也给我们显示了现代诗歌凝练、艰涩的诗性张力,更好地演绎了“荒原”意识。
穆旦诗歌内涵丰富,随着接受者的知识结构和生活阅历的增长,会理解和发现更多新意,不论是从诗歌思维、情感、语言、意象,还是诗歌内容——人生困境的揭示上都表现了他超前的意识,树立了一个先觉者的地位,是一个独具现代性的诗人。因为他的诗超越了以圆满为中心的哲学和诗学,以残缺为美,摆脱了简单的二元对立,拒绝传统意象,用现代人的思维方式、情感方式和艺术手法,展现了处于矛盾张力之上的残缺世界里的残缺、孤独、被围的自我。“在穆旦的笔下,出现了中国诗歌史上从未有过的残缺的世界里的残缺的自我。”这个自我是具有颠覆性的理性抒情、叙事个体。传统诗歌中的理性士大夫群体演变到五四文学中现代感性抒情、叙事个体,之后由于革命和现实的需要这个抒情、叙事主体变为以“我们”为唯一主语的群体抒情和叙事,随着抗战之后救亡语境的消失又变为理性抒情、叙事个体。这个理性抒情、叙事个体便是穆旦对现代诗歌最为独特的贡献。“在穆旦的诗歌里,出现了站在不稳定的点上,不断分裂、粉碎的自我,存在于永远的矛盾张力之上的自我”。然而在被围却又残缺与孤独的世界呢,挣扎与枉然、希望与绝望的人生终极二律背反中,穆旦选择了充实饱满的人生。
感性与知性的结合,是九叶诗人的一个共同特征,在穆旦诗歌中具体显现出来的特质便是将生命体验与玄学思辨交织在一起。不仅在诗歌中表达对人生的思考和哲学玄思的内涵,还可以理解为一种独特的现代诗歌技巧:思想知觉化,即不是用感性形象来象征、隐喻理性思辨,而是让知性内容直接成为可感的对象,穆旦的诗歌表现的尤为突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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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