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被口号诗、梨花体、过于朦胧的朦胧诗败坏了胃口,许多普通读者对当代诗有一种逆反性的排斥心理。在我们这个曾经的“诗国”,诗人简直成了尴尬的物种。大众印象改观需要时日,需要有大量过硬的作品涌现。武汉本土诗人张执浩日前推出的新诗集《宽阔》,也许就是这样的好作品之一。
作家、诗人韩东读了《宽阔》后在微博上盛赞张执浩:“这是一个被严重低估的大诗人,恪守中道、放松、优雅、醇厚,才华与经验熔为一炉,且不着痕迹,处处闪烁棱镜般折射的汉语之光。”
《宽阔》究竟写出了怎样的生活情态和底蕴?张执浩是怎样的一个人,在诗里说了些什么?记者近日前往武汉音乐学院老校区张执浩家中,与他对聊了大半个下午,一周后又旁听了一场关于他诗歌创作的研讨会,自信对这个“俗人与诗人”有了大致的把握。
很纯美也很自然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把我的祖国搬迁到
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
我真的愿意
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高原上的野花》
1990年代张执浩以《糖纸》一诗声名鹊起。1995年开始一边写诗一边写小说。后来他觉得写小说不过瘾,一门心思致力于写诗。《高原上的野花》写于2003年,以一个词推动另一个词,一个想象引发另一个想象,产生出奇妙的滑翔状态,很多读者认为这是诗人在沉痛和悲愤过后释放的大爱大悲悯。
《宽阔》收录了100多首诗,都是他新世纪以来的作品,尤以最近3年为主。张执浩提出了“目击成诗、脱口而出”的理念,诗歌创作全部来自于日常生活,自己能够感受到的、能产生感情的东西。譬如他爱做饭菜,写了不少厨房体验:“我一天打一次鸡蛋/很久没有听过鸡鸣声了/很久了,我靠这些蛋壳维系着/似有似无的/我与你”。
张执浩强调,诗歌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如同杯子里的水满溢出来的。他不玩文字游戏,不拿腔捏调,不发精神贵族范儿的梦呓。读张执浩不必躲到四下无人处,不用担心别人嘲笑自己孤僻、“文艺”,可以像读唐诗一般公开坦然,理解起来不太费脑力。有评论家指出,张执浩的创作实践有杜甫的影子,现实主义,心里追求语出惊人,写在纸上却十分平实,让普通人眼前一亮。
张执浩认为,好诗一定是从个体出发走向大众的,“不能太自我”。他写的个人体验与他人有共通之处,只是一般人习焉不察。“现在有好多诗歌为什么不好读、不好理解?因为太自我了,只作者一个人懂。”
很家常也很深刻
我的兄弟心无旁骛
他拉开拔河的架势,似乎
要与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同归于尽
我蹲在田埂上,看见了多年前的
那一幕:我们并肩
站在那座干涸的堰塘底部
秘密的水在几米深的地方冲洗着
那些看不见的事物
我的兄弟隐隐不安地拿起我的左臂
试了试,又伸出右手
将我一把推开
——《挖藕》
张执浩常在路上哼哼,在任何可能的地点瞎想,回屋诗就成型了。在口语诗盛行的网络时代,很多人试图脱口成诗,演变的极致是“梨花体”,但张执浩的脱口而出不是喷口水,而是沧桑洞见。
《挖藕》深入到生活的细部,最后转折性的笔触让场景瞬间变化,情感涌流自然而魔幻。他也写“劳动人民”,但注入的不是“阶级感情”,而是人性温情。
张执浩拒绝晦涩玄虚,正面强攻日常生活。“水杉有通天的理想但杉树上不了天/鸟雀可以,但鸟的目标不在天上/我去过的地方草木已经转世/冬麦、油菜、蓝花草籽在细雨中各奔前程/正午的天色杂糅了黄昏/眯眼看远方的人被树上的鸟巢吸引/他心里也有一只鸟巢/此刻也那样空着/却像石头一样沉着,高高在上”。他从经验出发,明澈干净,不拖泥带水,也不高高在上。他的《平原夜色》、《春风过境》、《北斗》,仿佛一次次随手捡来。
发现,指认,呈示,他相信这就是诗人的工作。他用快意恩仇的语言表达淋漓的思绪,文字越来越直接、简单、快速、不绕弯子。他认为人想明白了就能说明白,表达不清晰一定是思想混乱,“好的文学艺术是在一种极无聊的状态下产生的,紧张、忙碌、有序的人很难写出好东西”。
张执浩今年48岁,创作灵感不见衰退反而看涨,每年出产10来首好诗,多的年头达20来首。庸常的生活给了他玩味不尽的细节,他坚信细节具有抗衰老的魔力。
很有趣也很无奈
如假包换的生活被煨成了
排骨藕汤或排骨萝卜汤
牙齿决定着生活的质量,所谓婚姻
就是,花两个小时准备饭菜
五分钟吃完;花一天时间调整心情
为了晚上那一刻的身不由己
——《减压阀》
张执浩对世界始终充满了强烈好奇心。他说他写了20年的诗并不清楚“诗”是什么,想搞明白“诗是什么”的好奇心,促使他倾尽心血于这个“虚无的东西”。在诗中注入趣味和机智是他的拿手好戏。短诗《蘑菇说木耳听》中,两个“干货”泡一夜变成了两个“胖子”,结尾来一句“都想回到神农架”,幽默过后突然反转,带出淡然而实在的感伤。
他写蒸螃蟹,“每一次/我都站在蒸锅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拼命高举的钳螯/为了接受命运,我按住锅盖/常常感觉那不是我在用力/我的手应该还停留在乡村早晨的白雾中”,日常的白描中参杂了关于生死的冥想。这种对日常的升华不是刻意为之,是思索的节点到达了境界,悲喜尾随而至。
《减压阀》写中年危机,人在琐碎生活中的无聊与无奈,婚姻的程序化及其带来的压抑,甚至那种无以排解的性苦闷也跃然纸上。张执浩还写过在K厅三男两女度过的“无限道德的一夜”,调侃“哪儿也去不了的人,请到夜里来,学习怎样过道德的夜生活”。
做生活的俗人、文字的诗人。与其说张执浩纯粹,不如说他丰富。他反感和嘲弄虚伪的道德。当别人关心宏大命题时他倾注于小东西、小意思。作家邓一光说他的“目击成诗”不等于捞到碗里就是菜,他的选择与不选择、妥协与不妥协占有着同等重要的位置。他对生活充满感伤、讨伐和热爱,谨慎地避免将生活过度文学化,不期然却取得了惊人成就。
很犀利也很宽容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先说黑暗,再说光明
它会告诉你:黑暗中没有国家
光明中不分你我
……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说地下比地上好
死去的母亲仍然活着
今年她十一岁了
十一年来我只见过一次她
如果根茎继续说
它会说到我小时候曾坐在树下
拿一把铲子,对着地球
轻轻地挖
——《如果根茎能说话》
张执浩常在诗里化用一些流行语,如“酱紫”、“断背山”,并赋予新的意味。对焦灼而浮躁的现实社会,他不回避也不迎合。“一块煤可能是国家的敌人。我们挖/一头奶牛也可能是/一朵菊花加上另外一堆,你害怕吗/一根火柴与另外九十九根关在一起/当它被放出来时,它是危险的/我们挖很深的坑,还是没有底层……”他自有清醒的价值立场。
中国当代诗要去除暴戾之气,他说,诗不能为批判而批判,降低艺术品质的追求。一方面,“思想有意思,但不如发呆”,另一方面,也要“给不值得一过的人生以过下去的勇气、信念和温暖”。他写《拆》、《是的》、《为删除而作》,如鲠在喉,不得不发。《中国候鸟》隐喻农民工群体,写出了他深度的关切和焦虑:“千山万水美好/千山万水莫名其妙”。
作为公民,张执浩认真关注着时代命运。当乡愿和犬儒盛行时,这种关注很珍稀,这种书写有望成为历史真相的一部分。有人说他可以写最好最宽阔的诗,也可以入最俗最逼仄的世。
【记者手记】
我执
记者刘功虎
王国维品诗,认为“无我之境”比“有我之境”高明。张执浩的诗首首“有我”,只写目击过的人和事。
他走在路上想起女儿,回家洗个澡,就有了《爸爸,给顶儿》。
他写“抽象”的《八分钟》,秒针在唱:“去死吧,去死吧……”,是常常抬起手腕凝视的产物。
他写回忆,童年的记忆,皆是实在的体验:5岁时被父亲打骂,躲到冬青树上睡了一宿,“我们都安静的时候,只有月亮在天上奔走,只有妈妈倚着门框在哭泣”。
他用过的烟盒不会随手一丢,隔些时上面就写满了字句。记者去采访他的头一天,他刚在烟盒上写下“往生”这个词。以这个词为原点,他会生发出很多想法。他经常花很长时间去琢磨同一个东西。他预知会有新词蹦出,但永远料不到“爆点”何在。
“一首诗如何出炉,是一个很神秘的过程。”他这么信奉经验主义,也会说出这么神秘主义的话。“你这会要我写黄鹤楼,强制我,我就写不出来。非得有个触电的过程。”评论家昌切说张执浩是在用艺术的法则规范生活的法则,从创作第一天起就在追求奇思妙想。他剔除了虚假的善,追求本我的真,一心要呈现有味道的美。“有我之境”不见得比“无我之境”逊色。
抽烟、喝酒,率性、好玩、随和。张执浩现在是湖北诗歌界的一个中心点,很多人愿意找他玩。
不喜欢道貌岸然的写作
读+:你的诗很容易让人看得懂,“看得懂”是你的个性追求,还是基于对一般诗歌做派的反叛?
张执浩:主要是个性使然吧。在很多人眼里,我还算亲和,写作很少刁钻乖戾。评论家臧棣说我“将生活作为一种友谊的对象”,我很认同。创作技法上的另辟蹊径和写作态度上的乖张刻薄是两码事,我可能更爱行大道,光明正大地写,最不喜欢装腔作势。
读+:很多诗人都喜欢做出反道德的姿态,你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张执浩:我不喜欢装神弄鬼,也不喜欢道貌岸然的写作,我喜欢那些能够反映出我们生命体征、生活情貌的作品。那种弥散在字里行间的人性温度和承受力,感染力特强特持久。我可能不是那种特别反叛的诗人。如果我的内心足以强大到自成一种现实,就无需靠任何姿态来博取身边现实的关注。
回到洞穴困住自己,是一种诗人处境。也可以从洞穴出发,越走天地越宽,把整个世界整个星空容纳进来。我觉得后面一种方式很好。我需要一个庞大的胃,消化日常生活中所有的悲欢、良善和不公。
我觉得诗人、读者对于词语选择不要有洁癖,每个词都是无辜的。有时人们觉得涉及生理、生殖的词说不出口,但我不这么看,会大胆使用。一个好的作家能够去掉文明附加其上的污秽,赋予新意。
当下“真”或许更重要
读+:《粮道街》提到那道拉链一般的伤口,你真的有吗?
张执浩:有啊,我做过阑尾手术。我从不写那些凌空蹈虚的东西,尤其最近几年写的都是真实的生活,都能找到出处。我有篇文章,《为了高高的小山丘》,提到一部爱尔兰电影,几个工人去测量爱尔兰一个小镇里一座山的高度,如果那山没有1000米高,就不在地图上标出来。小镇的人很恐慌,怕高度不够,自己会从地图上消失,于是全镇的人都忙碌起来,一面千方百计拖住测量员,一面动员男女老少昼夜不息挑土垒山,人为将山体堆到1000米高。我觉得每个作家都得干一件事情,为自己的家乡找到一个普世认同的位置。作家要有出处和来历。
读+:诗如果完全脱离了现实,过于唯美主义,是不是会给人奢侈贵族的感觉?你如何平衡苦难的表达与艺术的质感?
张执浩:我以前也有唯美主义倾向。美总是诗人的追求,不管采用什么表达形式。但对于当下的诗歌来讲,“真”或许更重要,尽管求真的路曲折艰难。我这集子里有很多诗直面尖锐现实,针对重庆唱红歌、春运,甚至城管,有五六首。后来出版时还担心,但编辑告诉我没问题,那些诗提升到了艺术层面。现实本身不是诗,只是提供诗的广场与背景。
“我希望唤醒善意的力量”
读+:你觉得诗歌适合做投枪匕首吗?
张执浩:遇到社会问题怎样处理,是个技术活。文学固然有批判现实的义务,但批判不是文学的根本命题,文学作品是要唤醒我们内心里沉睡的善意的力量,帮助我们的同类释放出善意的情感。否则,我觉得你作为写作者的一生真不值得一过。当世界表现出一片乱糟糟,惟有这些幸存者的善意带给我们活下去的勇气与力量。
对现实“正面强攻”,无论多大火力,都必须经过精心的文学处理才能成为艺术品。否则我们很难理解《1984》这部伟大的寓言小说。奥威尔处理得很不一样,不是浅薄地批判。
读+:很多作家不怎么上网,据说要保持内心宁静。你呢?
张执浩:我无所谓,以前还办过网站,算是“与时俱进”的,呵呵。现在每天上网就是关注一下时事,与朋友读者交流。一个作家能否写出好作品与上不上网关系不大。内心是否真有定力才是关键。
读+:你是否希望更多的人读你的诗?
张执浩:有人说自己写诗不需要读者,我觉得那是装。没有哪个写作者不希望读者越多越好。但有些事由不得你选择,是命运使然。当下的诗歌很小众是事实,有教育的原因,时代氛围的原因。诗歌边缘化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或许这是诗歌应有的生存状态。只有当中国社会进入一种相对高的物质文明之后,才会有一些精神性的东西被大家分享。
我愿意去做些事,培育更大的读者群。既然我们认为诗有价值,自己应该多推广,让更多的人体会到它的美妙。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