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的父亲李琦为艾青画的肖像
2019年年末,我从尘封多年的纸箱中找出很多文稿和书籍,其中有20世纪80年代艾青的谈话记录、赠书等。这勾起了我对有关艾青往事的一些回忆。
艾青先生是我前辈的朋友、老师。抗日战争期间,他在桂林与同为诗人的我外公冯乃超有接触,并成为好朋友,后来艾青说自己很佩服冯乃超。1941年,艾青到了延安。在那里从事文艺工作的我父亲李琦当时还是“小鬼”,就认识了大诗人艾青。解放战争时期,艾青任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副院长,他讲文艺理论大课时,听讲者中就有我的父母。学院师生住得很近,艾青家炖鸡喝汤,总把我母亲叫去吃鸡肉。
1948年夏,华北联合大学与北方大学合并成为华北大学,文艺学院成为华大第三部,艾青担任第三部副主任。1949年年初,北平和平解放,艾青随华北大学进驻北平,担任解放军北平市军管会文化接管委员会委员,并作为军代表负责接管北平艺术专科学校。这年的春天,父亲结束了在天津军管会文管会的工作,调到北平任华大第三部美术科助理员,并奉派到北平艺专给艾青当助手,师生成为同事。
华北联大在张家口时期的合影。前排左起:于力、何干之、林子明、成仿吾。后排左起:沙可夫、刘介愚、艾青
艾青是学美术出身的,1949年在北平艺专的工作燃起了他重搞美术的希望。他调任文学方面的领导工作岗位后,仍不时到新成立的中央美术学院来,在学生们画素描的教室里画速写。重拾画笔的他,对新老美术工作者都十分关爱。艾青几次请我父母吃饭。一次在就餐时,他语重心长地说:夫妻间吵架不能把话说绝,“利刀割肉疮犹合,恶语伤人恨不消”,与晚辈分享他的人生教训。
艾青后来被打成“右派”,远赴边疆二十余载,才又回到北京安居。与历经磨难的老师艾青重逢,我的父母很是高兴,常去看望,并尽心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1985年,父亲为艾青画了肖像;艾青曾为父亲画的雏鸡用毛笔下写“李琦画鸡娃娃”;在艾青80大寿时,父母带去母亲创作的喜帐为他祝寿。
前辈们之间这些交往和友谊令人感动。
我虽然对艾青其人其文有所了解,但与他近距离接触则是在1988年。这年,我父母在一次看望艾青夫妇时,说起我身患哮喘病久治不愈,身体很差。艾青夫人高瑛阿姨听后说,家里最近请了一位师傅为艾青治疗腿疾,可同时为其他人治疗,让我父母尽快带我去。这样,我就跟随父母第一次去了艾青家,以后多由我爱人刘建一陪同前往。
李琦(左一)、冯真(右一)夫妇在艾青夫妇家
第一次去艾青家的日期已不复记忆,大约是在这一年的7月中旬。我们看到的艾青伯伯多静坐不动,从他眼睛里闪烁着的光,可以知道他的思维十分活跃。治疗完毕,艾青伯伯时常与我们闲聊。他说话诙谐幽默,常常自嘲,有时是带着苦涩味道的自我调侃,性格十分可爱。
一开始我们怕影响艾青伯伯休息,在治疗前尽量不去打扰他。可有一天下午,当艾青伯伯知道我和建一到他家院子后没有马上去看他,就嗔怪地说:“你们为什么不先来看看我,大概是嫌我老了吧。”后来我意识到,艾青的一些谈话不仅有意思,也有意义,故从去他家的第四、五次起开始就有意识地记下他的谈话,摘述如下:
艾青伯伯听说我要去英国学习,说:“我对于英文简直是文盲,我小学、中学虽然学过英语,但都忘光了。有一次看英文的东西,看了半天,仅认出了艾青、谢冰心两个名字。”
一次我问:“您过去姓蒋吧?”艾青伯伯答道:“我是浙江金华人,姓蒋,很可能同蒋介石是同一个祖先。大革命时,因为蒋介石背叛革命,我非常恨他,便自己改姓艾。艾字是草字头下面一个叉,以示反蒋。”
一次我问艾青伯伯:“您写诗受谁的影响最大?最喜欢中国和外国的哪些诗人?”他回答:“说不上。不过我比较喜欢前辈诗人普希金及同辈诗人聂鲁达。聂鲁达比我大两岁,他来中国时我接待过他。他和我都是用比较通俗、朴素的语言表达比较深刻的思想。”
我又问:“您过去学习绘画是否对于写诗有些好处?”他不假思索地说:“那当然。”他以前曾打趣地说自己早年学画而后来写诗是“母鸡下了鸭蛋”。他对好的绘画和画家十分欣赏,曾对我们谈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自己与齐白石等画家交往的故事。
一次,艾青伯伯感叹地对我们说:“我已经78岁了,腿走不动,没用了,像个尸体,再凑合活一年算了。我的好多老朋友:郭小川、丁玲、田间、胡风等都去世了。我比他们经历的磨难多,罪受得多,可还活着。我跌倒了,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又前进了。”“跌倒了,爬起来再前进”这样的话,他反复说过几次。
艾青伯伯在一个册页上为我们题写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既是他对我们后辈的勉励,也是他一生在逆境中奋力前行的写照。遗憾的是,这一墨宝连同整个册页都遗失了。我们真希望有一天它能重见天日。
1988年8月5日,艾青伯伯将自己的著作《艾青全集》第一卷赠予我父母后,又将《艾青诗选》赠予我和建一,用颤抖的手在扉页上题写了“丹阳建一同志留念 艾青 一九八八年八月五日”,并盖了章。
艾青赠予本文作者的《艾青诗选》题字
接过这本诗集,我们如获至宝!我自小学高年级买了厚厚的《朗诵诗选》起,就爱上了读新诗;从中学开始陆续尝试着写过一些诗。回家一口气读完《艾青诗选》后,我被深深打动了,并有所感悟,提笔写了篇献给艾青伯伯的“诗”。拙作中的“芦笛”“布谷鸟”“太阳”“古罗马的大斗技场”等,都是艾青诗里的文字意象。我自知是班门弄斧,三天后再去艾青伯伯家时忐忑不安地把“诗”稿交给高瑛阿姨,后果不得而知。
当年留的一份诗稿尚存,现录如下:
献给诗翁——艾青伯伯
李丹阳
你生在秀丽的江南水乡,
大堰河母亲的乳汁把你滋养。
五四运动的号角将你唤醒,
大革命的洪流催你成长。
啊,大堰河的儿子,
深恋着生养他的母亲和土壤。
要用手中的画笔,
描绘出印刻在脑海里的形象。
为求深造,为寻真理,
你离开故土远渡重洋。
去到法国巴黎,
那革命与浪漫之乡。
你饱吸自由、平等、博爱的空气,
如饥似渴地汲取政治与艺术的
营养。
从埃菲尔铁塔,
你遥望着苦难深重的祖国,
凯旋门下,
你仿佛听到日寇侵华的铁蹄震响。
你满怀热忱投入祖国怀抱,
却被反动派投入黑暗的牢房。
从此,你告别了绘画生涯,
拿起诗笔当作投枪。
你戴着铁镣高高举起芦笛,
在人们心头将追求光明的旋律吹响;
你像一块燃烧着的红炭,
在冰冻的大地释放着热与光。
红岩指引你奔向宝塔山,
你从迷雾中遇见了太阳。
布谷鸟啼来了祖国的黎明,
你欢欣地为解放的人民歌唱!
你生就一副铮铮硬骨,
从不随波逐流,随风俯仰。
……
啊,中国人民的儿子,
你的诗
从此更富于哲理,
更大胆地表达了人类对自由与幸福的渴望。
你的诗
是用心蘸着血写出的,
蕴含着深刻而透彻的思想。
你的诗
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
为你赢得了世界声望。
敬爱的艾伯伯,
您虽然老了、瘸了,
头脑中绝不乏智慧的闪光。
我们盼望能重新听到:
您那不同凡响的绝唱!
(读艾青题赠《艾青诗选》后有感而写,1988年8月8日草成于北京)
那时我是真心盼望艾青伯伯身体早日康复,从颓唐的心情中走出,用诗笔再发出“不同凡响的绝唱”。
不久前,我在网上看到这样一段评论:“艾青的诗在形式上不拘泥于外形的束缚,很少注意诗句的韵脚和字数、行数的划一,但是又运用有规律的排比、复沓,造成一种变化中的统一。”我很认同诗重要的是要表达出思想内容,不应拘泥于形式的束缚。我这个记性不好的人觉得旧体格律诗很难学,干脆放弃,故只能写大白话式的新体诗。以后细品艾青的诗,觉得他的诗熔铸了炽热的情感,蕴含着丰富的意象,鲜有人能企及。这是因为艾青的禀赋、品格与坎坷经历都十分独特吧。
诗如其人。这点,我在通过与艾青伯伯短短的接触中,充分领略到了。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