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左)与何启治(右)登上《艺术人生》共话《白鹿原》(摄于2006年)
▌发现六封信的惊喜
在壬寅初春,我在尘封多年的纸箱里发现了《白鹿原》作者陈忠实写给我的六封信,给了我意外惊喜。
连同前几年找到的十五封来信,我总共收获了陈忠实的二十一封书信。这些书信既是陈忠实创作历程的记录与见证,也是我与他长达几十年的深厚友谊的记录与见证。
在陈忠实逝世六周年、诞辰八十周年的今年,这些书信不仅具有非凡的深远的纪念意义,而且具有研究陈忠实创作道路的史料与文献价值,非常宝贵。
这六封来信,大致可分为两方面的内容:
一、写于1983年的三封信。信中讲述了他为《当代》写中篇小说《初夏》的初衷和不断修改的经过。他前后用了三年多时间,经过了四次修改,最后才在1984年第四期《当代》上刊发。陈忠实曾在一篇短文中回忆修改《初夏》的这个至关重要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令人感佩的是《当代》的编辑,尤其是老朋友何启治,所显示出来的巨大耐心和令人难以叙说的热诚……他和他们的工作的意义不单是为《当代》组织了一部稿子,而是促使一个作者完成了习作过程中的一次跨越,得到了一次至为重要的艺术体验,拯救了一个苦苦探索的业余作者的艺术生命。”
从信中我看到了忠实对自己的第一个中篇小说的重视,以及对待创作的严肃态度。我还看到了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深受那个激情澎湃、生机蓬勃、开拓进取的时代精神的熏染与感召,以及他心中鼓荡着的一股强烈的渴望突破自己、超越自己的创作的热情与动力。
二、后三封写于1992年的来信,是谈《白鹿原》的创作经过。首先陈忠实向我报告即将完成长篇小说《白鹿原》的书稿。他说:“我是白鹿原人,守恪信义。”他又说,“尽管这期间有作家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和陕西人民出版社等四五家来人、来信约过稿,我都婉辞搪塞了。”这些发自肺腑的言语,表达了陈忠实对人民文学出版社、对我的高度信赖,也体现了陈忠实的重情义、讲信用的朴实品质。
在后三封信里,我更多、更深刻地感受到陈忠实对生命的尊重,对创作的尊重。十年磨一剑,而他是用二十年写成一部大书。他是“咬牙吮血”,用尽了全力,耗尽了心血。正如他后来所说的:“我把生命交给了你们!”陈忠实把创作当成了自己的生命,而且把它视作“垫棺作枕”的宏愿。
▌土路上播下了友谊的种子
阅读这六封来信,再次勾起了我对忠实的深切回忆。往昔的一个个场面,一个个情景,清晰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历历在目,恍若昨天。
最难忘的是我与忠实的第一次见面。1973年的寒冬腊月,我来到西安组稿。作为文学新人的忠实,是我组稿名单中的一员。说来也巧,那天我在西安郊区的灞河小寨的土路上,找到了陈忠实。我们就在路边聊起来了。没有多少客套,没有多少寒暄,我单刀直入地向他约长篇小说稿。
我知道忠实在此之前只发表过一个短篇小说《接班以后》。那我为什么会向他约长篇小说呢?原因是人文社当时还没有文学刊物——《当代》还没创刊。作为小说编辑,我的责任是组几篇小说稿。
那么,我为什么看好忠实呢?因为我知道他出生在农村,1962年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一直留在农村,或教书或从事水利工作,三十一年不曾离开过农村。多年的摸爬滚打,积累了农村生活经验与生活素材。而且他爱好文学,进行过业余创作,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写作基础。可以说,我对忠实是有信心与把握的。
不过,当时忠实却表现出吃惊和一脸的茫然。用他后来在回忆中所说:有“老虎吃天”的感觉。他用“我考虑一下”,回应了我的约稿。从这一刻起,一颗友谊的种子,就在这片黄土高原上播下了。经过几十年的辛勤耕耘,终于开出了绚丽的花朵,结出了丰硕的果实。二十年后的1992年,忠实终于捧出了用全部心血浇灌成的结晶——《白鹿原》,向人文社交出了优秀的答卷,向社会奉上了一部沉甸甸的长篇巨制。
在我们交往的四十多年间,记不清我们到底通过多少封信,也记不清我们到底有过多少次会面·我们一直彼此信任、彼此关心,互相学习、互相欣赏,更多是互相鼓励。
我们的交往没有特别热络,是属于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那种类型。只有一次,他在来信中倾吐了他对我的真挚友情:“你17日的信收到,你热情洋溢的情感溢于字里行间,扑面而来,我激动难抑。”他经常在信中向我倾吐他写作的甘苦。我的回信则多数是鼓励他,有时也提一些修改的意见。两人相处如兄弟,是真正的益友。尽管忠实谦虚地在信中说:“作为学生,我是要很好向你学习的。”(1981年7月9日)但我一直把忠实当作可信赖、能推心置腹的文友。
最令我感动的是,忠实是一位十分重情义、讲信用的人。他用四年时间写完五十万字的大书《白鹿原》后,第一时间告诉了我,让我派人去西安取稿。他在7月10日的来信中说:“决定删节的事由贵刊编辑动手,我不再赴京。主要不是我懒或怕热,而是考虑到您们好下手,而我肯定左顾右盼瞻前虑后、忍疼惜爱下不得手去。所以由您们删节更好些。”这番话充分体现了陈忠实对人文社编辑,对我的高度信任。这在作者中是不多见的。
当他知道,这部书稿将由我来终审时,他回信说:“由您来处理这部书稿,真是大幸,也是我的缘分。我尚记得20年前您初到西安约我写长篇的事。之后的几年里一直在鼓励做长篇。二十年后交给您一个答卷,得您首肯,在我就十分慰藉了。当然,在我做这部小说写作之初,自觉是踩到了一个关键性的步子上,咬牙吮血也要跨出这一步。得到贵社贵刊以及您的赞许,心灵的慰藉更可以想见。”
▌《白鹿原》的奇迹是如何诞生的
读忠实的这段话语,我的感触颇深。我此生遇到忠实,遇到《白鹿原》,是我的幸运,是我的缘分。记得,当陈忠实在第一时间来信告诉我完成书稿——他在1992年2月25日的信中说:“长篇于春节前完稿,特向您报告。全书约50万字,分34章……”
我们派出高贤均、洪清波两位编辑前往西安取稿。很快,两位编辑写出了初审意见,常振家写了复审意见。送我终审时,我心情无比激动。我看准与认定《白鹿原》是一部极有思想价值与艺术价值的长篇。我在终审意见上写了这么几句话:“是一部显示作者走向成熟的现实主义巨著,作品恢宏的规模,严谨的结构,深邃的思想,真实的力量与精细的人物刻画,使它在当代小说之林中成为大气磅礴的作品,有永久艺术魅力的作品。”
我远远没想到,《白鹿原》在《当代》1992年第6期与1993年第1期刊发,并于1993年6月出版单行本后,会立即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响。读者踊跃购买,新闻媒体争相报道,评论界好评如潮,一时似有“洛阳纸贵”之势。据统计,《白鹿原》从当年6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了14850册。半年内印刷7次,共印564850册。累积至今,人文社的印数已达到近四百万册,而社会上的盗版也与此数相当(据2022年4月27日人文社朝内166文学讲座特別直播《我把生命都交给你了!》)。
这种纯文学的书能如此长销不衰,在出版界与文坛是罕见的。该书后来陆续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话剧、歌剧、舞剧、秦腔、陶俑等多种艺术形式,不能不说是一个引人关注的奇迹。
《白鹿原》所以有如此大的影响,除了它首先是一部生动的“民族的秘史”,反映了陕西渭河平原五十年的历史变迁,描绘了一幅斑斓多彩的中国农村的长轴画卷,有极高的思想价值外,而且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惊人的真实感,厚重的历史感,丰满的人物形象和雅俗共赏的艺术特色。
说到陈忠实的文学成就,在写《白鹿原》时,他已完成了九部中篇,八十多部短篇和五十多篇报告文学作品。但毫无疑问,这是他的第一部也是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是他创作的巅峰之作。是他用二十多年的心血谱写的史诗之作,是他经过多年的艰辛探索获得的丰硕成果。
他在2011年11月来北京开中国作协第八次代表大会时,我去贵宾楼看望他。他应我之请,送给我一幅他的墨宝《青玉案·滋水》,亦是他填的词:“涌出西门无归路,反向西,倒着流。杨柳列岸风香透,鹿原峙左,骊山踞右,夹得一线瘦。倒着走便倒着走,独开水道也风流。自古青山遮不住,过了灞桥,昂然掉头,东去一拂袖。”
这首词是灞河即滋水原生态的真实写照,也是陈忠实历经艰辛、经过心灵的煎熬,终于突破旧文风的束缚,闯出了一条独特的创作之路的真实写照。他因而在当代文学之林中占据一席不可替代的位置,成了当代文坛的领军人物,引领一代风流。
想起托尔斯泰在他的札记里说的一句名言:“人生的幸福,是能为人类写一部书。”陈忠实在他五十岁的时候,为人类写出了一部堪称经典的不朽之作,为自己写出了可当作“垫棺作枕”的传世之作,他是幸福的。他把生命献给了他终生挚爱的文学事业,他的生命因文学而辉煌绚烂,当代文学因他的巨著《白鹿原》而光芒四射!
▌作者介绍
何启治,1936年出生,著名编辑家、作家。195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历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中华文学选刊》主编、《当代》杂志主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朝内166:我亲历的当代文学》、《少年鲁迅的故事》、《中国教授闯纽约》等。
叶梅珂,1964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曾任《五月文学》杂志副主编、工人出版社编审、《人民文学》作家班刊授导师。著有散文集《我心如梅》、电影文学剧本《铁骨柔情》等。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