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大陆的知识人的议论,早已成为公开话题。究其原因,无外乎人们对知识人仍抱有很深的期望--当整个国家陷于非理性,不道德的状态时,人们期望有一股最后的“拯救”力量。当此时,作为“界”的知识人群体表现如何,被人们所关注,是很自然的事情。以下几段文字,成于近期,皆针对具体问题有感而发。
眼界首先关乎常识
我感觉,知识人作为群体,眼界出了问题。旷新年“受迫害”事件,邹恒甫解职事件,《读书》“换帅”事件,薛涌因“批评”茅于轼与《南都周刊》绝交“事件”,是最近几个例证。
眼界,就是一个人看待、体验世界的大小宽窄度,就是心灵理解、包容周遭事物的明暗强弱度。每个人眼里有不同的世界,所以眼界不同。眼界有巨大的质量差别。个体有眼界问题,民族(国家)也有眼界问题。本文只谈作为知识人的眼界问题。为讨论方便起见,请读者在最一般意义上理解“知识人”这个词。
在现代社会,知识人的眼界之所以显得重要,是因这个群体比其他群体中的绝大多数人,掌握更多更专业的认识工具,更具表达能力--这也是知识人存在的理由。一个民族(国家)眼界的质量,很大程度与知识人有关,甚至是决定性的因素。很难想象,一个民族(国家)最重要的岗位,不是知识人占据着。这里,我所谈的作为知识、思想生产者的知识人,是恩格斯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费希特意义上的学者,以及麦基意义上的思想家。
知识人的眼界出了问题。以上提到的旷新年“受迫害”等诸“事件”起因、争议焦点、过程,地上、空中媒体随处可见,按下不表。我要问的是,这些“事件”的争议,到底有多大意义,使得参加各方,非要争出个黑白高低来?最后竟然上纲上线到各种“阴谋论”,及一家媒体对特约撰稿人言论自由的限制?我还要问,诸事件关乎什么性质的“正义”和“公平”,关乎什么样式的道路斗争,使得当事各方非要诉诸舆论,炒得个满世界鸡飞狗跳?这难道就是知识人的责任和理应采取的姿态?
我这样问,有委屈和受了气的知识人肯定不服气。果若此,说明我的上述感觉更有了凭据。其实,我并不相信诸事件当事人,如果不争出个一二三来,便会路走不下去,思考展不开翅膀,智慧无用武之地。
常识告诉我们,作为个体,诸事件当事人,都有非说不可的话,非讲不可的理,乃至非出不可的气。对此,我可以保持一份私下理解。但在我看来,各方忘记了自己的身分,也忘记了自己的责任。或者我可以再厚道一点说,有比到媒体暴露争吵内幕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各位去做,各位的精力不该空耗在如此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事情上,让等着各位去做的事情对各位失望。特别是,当未来翻开成为历史的今天这一页,上面别只空空洞洞地写着,“眼界不大,所聊太低。”
可事实是,事件的确一个个发生了,演绎得丁是丁、卯是卯,有滋有味。难道不是当事人的眼界出了问题?用老百姓话说,多大点儿事!作为知识人群体的重要成员,相信各位当事人都有足够的反省能力,检视自己在事件中的所作所为,是否出了眼界问题--是看待、体验世界的眼界出了问题,还是心灵理解、包容周遭事物的眼界出了问题。各位的反省之所以有特殊价值,除个人受用,对作为知识人的群体,亦有警示作用。
眼界首先关乎常识。换句话说,常识是眼界的基础。我无意藉此文分析诸事件当事人眼界太低的这个那个原因。在我看来,主要是缺乏常识。常识告诉我们,西瓜比芝麻大,可分明有人丢了西瓜拣芝麻。常识还告诉我们,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可分明有人取法乎下下。失去常识感,一个人头扬得再高,眼界也远不到哪儿去。知识人失去常识感,我有理由怀疑其知识、思想生产能力,和产品的质量。
我手头有几本近年出版的有意思的书,于光远《“新民主主义社会论”的历史命运》、纪坡民《宪政与“立国之本”》、匈牙利人科尔奈《社会主义体制》、美国人巴尼特《五角大楼的新地图》,他们也都是知识人,思考的无一不是大问题。作者激情之饱满,用心之专一,意志之坚定,皆可圈可点,都称得上大手笔,足以做知识人眼界宏阔之楷模。他们担当得起知识人的称号。他们无一不具备了不起的常识感,并以此为基础,把自己的眼界推向遥远而阔大的纵深处。
知识人的眼界关乎一个民族(国家)的眼界,知识人有责任把自己的精力、热情和见识,投到比上述争议更有价值的事情上。人民期待你们,民族(国家)期待你们。其实,知识人自己对自己何尝没有期待?
“问题”过后是什么?
最近坊间流传半当真半玩笑的话,说是“问题(谈过)之后是(谈)主义”。不用说,“问题与主义”的说法来自胡适之。可也有唱反调的,陈端洪在为自己的论文集《宪治与主权》写的序言中,大篇幅论述多谈问题少谈主义的必要,任东来在给张振江新着《从英镑到美元:国际经济霸权的转移1933-1945》写的〈序〉中,与陈端洪的议论不谋而合,并尖锐的指出,主义谈起来容易,问题解决起来难矣,并痛斥目前学术研究中大谈主义的倾向。
仔细辨认,两者说的都不错,所指向度不同而已。说该谈主义者,往往不关乎学术,更多关乎社稷生命攸关的各种问题,以及未来宪政走向。再说白一点,是意识型态重建问题,当然关涉主义,唯此为大。陈、任两位坚持学术研究眼下更要严守胡适之“问题与主义”关系原则,不仅对,且特别应该予以强调。
大谈意识型态的著作,哪个方向的都有,但北京三联出的一本小薄册子,不能不单独提出来说说。该书作者多少有些神秘,来往世界各地,跟季辛吉讨论中美关系,在日内瓦搞国际战略研究,写过一本《义和团战争的起源》,翻译过《凯恩斯传》和《大趋势:2020年的世界》,叫相蓝欣的先生。有介绍说,此公为清代汉军镶蓝旗后裔,相蓝欣-镶蓝旗,像是化名。此公1983年赴美留学,算来留美已24年。4年前《起源》就引起我的注意,一是他把义和团之乱,称做“战争”,一是作品中引用无数语种文献,让人称奇。说无数语种,夸张了,但我确实没数过来。义和团之乱牵涉多少国家,有关国家的文献作者都用到了,还不止。去年三联出《凯恩斯传》,很有名,因凯恩斯有名,人们忘了译者。今年4月华东师大出《大趋势》,在一个圈子里也比较流行,以致有人要编写《大趋势:2020年的中国》,可译者还是未能进入人们视野。作者刚刚出的《传统与对外关系》,如果没有副标题,估计还是未必引起多少人注意。它的副标题是,“兼评中美关系的意识型态背景”。这便了得,谈中美关系,引出“意识型态背景”,新颖而刺激,便是好奇,都该买一本来读读。
作者说,此作越写越短,勉强凑足10万字,花了整整6年,开题正是《起源》杀青时节。作品虽短,但并不那么容易读,要同时具备美国多方面和中国古典文献,特别是儒家经典等知识存量。作者大量引用《论语》中的段落,以说明,中国看待世界的基本原理,来源于儒家,具备天下情怀,跟美国“民族-国家”的短小视野,无论如何不能相提并论。在作者的逻辑中,儒家治国原则的实践,造就了领先世界两千多年的伟业,而且必将继续领先世界(如果采纳儒家治国原则的话)。作者有许多重要的发明创见,举数端为例。比如,全新解读张南皮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说,认为是华夏面对西方入侵,最道中庸而极高明的哲学(页22-27)。比如,比起西方个人自由,中国人历来具有真正的独立性,无论“内己”还是“外己”(页106)。比如,正是儒家的“无为而治”启发了西方人的“自由放任原则”。这里,作者将“无为而治”治国原则归在儒家账下,显然有待商榷。此一原则集大成者,当然是道家。《论语?卫灵公》“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是孔子的感叹。作者说,正是此一原则,导致了宋代的经济起飞,几百年后西方步宋代后尘,至多是后进者赶超先进者“一个成功的范例而已”,重农学派的鼻祖魁奈不过是“欧洲的孔子”(页133-139)。
遗憾的是,关于中美关系的意识型态背景,读到最后,没有读到作者富于启发的建议。
“土鳖”经济学家纪坡民也谈意识型态,把许多年的思考集了一集,起名“宪政与‘立国之本’--关于“新民主主义”和〈共同纲领〉的回顾与反思”,其中长达10万字的一篇论文〈宪法修改应当以恢复‘新民主主义’为纲〉,论述最为直截了当。此公1964年考入西安一所工程学院,学航空机械,后来因故当了多年工人,还参加过“劳动改造”,直到1980年代末才有机会“冒头”,来到京城,研习经济学,出版的第一部作品却是《产权与法》,一部严格算来的法学论著。去年,纪坡民已到退休年龄。也就是说,他的思考和研究,大体上是最近20年的事,在不惑之年以后。这一切不能不让人称奇。我们不妨先把作者的立场放在一边,看看他的结论。他认为,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基本思路,应该是理论上,回到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体制上,回到58年前新政协制定的《共同纲领》--四个阶级共同执政。如此一来,一通百通。他的这个看法,我早些年就听身边的人说过,但他的系统和逻辑,是别人不能比的。
同样是谈意识型态,相蓝欣先生与纪坡民先生的出发点,估计不远,可分量,尤其意境上,却似有宵壤之别。这难道仅是年龄上俩人差了将近一轮之故(相先生1956年出生)?从入学求道年龄算起,相先生在国内生活了21年,国外24年,纪先生始终是地地道道的“土鳖”。这里是否隐含着某种关乎“政治正确”的内情?我不能做诛心之论,就此打住。
问题之后,当然是主义。眼下,问题如秃头上的虱子,人人见得,但如何下药,却需要些智慧和勇气。所谓下药,就是重建意识型态,它应该具有强大的解说力,要能回答眼下人人关心的问题,特别是指明未来社稷的方向。我相信,在这一点上,执政党跟民间,想到了一块儿。
小泽一郎、纪坡民
我先介绍这两位主人公。小泽一郎,63岁,日本民主党党领,今年7月底率民主党一举夺得参议院选举胜利,造成日本政坛两党制基本格局,是近14年来日本政治变动最核心的人物。纪坡民,62岁,经济学家、法学家,中国社科院工经所研究员(已退休)。两人是同龄人。两人如何扯到一块儿?先听我说俩人的著述。
1993年,从自民党干事长位置出走,小泽一郎自行组党同时,一口气写下15万字的《日本改造计划》(中文版,上海远东,1995),奠定日本改造论激进保守派的政治纲领基础。此后,小泽纵横捭阖,左冲右突,在日本政坛翻云覆雨,终于修成正果。1990年,开始思考“宪政”与“立国之本”,1999年,在宪法修正案征求意见过程中,就此题发表长篇意见,2005年退休,2007年,该长篇结集首次公开出版(香港大风)。两人用文字表达的事情,几乎也是一个时间。两著述的基本用意,亦如出一辙,两著述还有一个特点,是既向后看了几乎同样的时间,又向前看了一样的时间。
我解释这时间上“向后”、“向前”的问题。所谓向后看,是两著述都要为自己的立论找到出发的平台,小泽一郎视线落在天皇裕仁〈终战诏书〉前,也就是1945年8月前。纪坡民则把视线移到政协发表《共同纲领》时,1949年9月底。日本,1945年8月前,尽管是战争贩子,但还是“正常国家”,政治、经济、外交自我做主,一应俱全。中国,1949年9月底,《共同纲领》明确载明“新中国”的政权,是四个阶级的“专政”,经济实行混合所有制,保护各类产权,一视同仁。日本因战败,经过东京大审判,和麦克阿瑟主导下宪法制定,被剥夺了建立正规武装的权利,只有自卫队建制,“国家”安全纳入日美安保体制,外交上紧跟美国步伐,亦步亦趋。中国,毛泽东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后,迅速开始新民主主义社会“向社会主义社会的过渡”,又4年,完成“三大改造”,宣布进入社会主义,原本预计的两个15年(新民主主义社会15年,向社会主义社会过渡15年)只用去大约1/4的时间。
在日本人眼里,1945年以后的日本,是残缺不全的“非正常”国家,有问题。小泽一郎自然也这么看。在中国人的亲身感受中,1951年底以后的中共政治、社会实践,也出了不小的问题,从结果看,国家衰微、民不聊生,有目共睹。纪坡民也是这么个观点。
“向前看”,才是小泽一郎、纪坡民最重要的目标。在小泽那里,向前看就意味着日本回到“正常国家”(一译“普通国家”)状态,担当起与它经济成就一样的政治大国角色,与世界所有普通国家一样,能与美国平起平坐。在纪坡民这里,向前看,就是使中国国家治理的基本原则回到58年前的《共同纲领》上去,为已经取得巨大成就的改革开放搭建更加合理合法的“宪政”平台。
我钦佩想大事儿的人,更佩服想一国大事的人,更更佩服设计国之前途这等大事儿的人。这一点,作为个体的小泽一郎和纪坡民,都是这等人。我不批评俩人设计中的种种问题,比如小泽显示出的右翼强硬派姿态,纪坡民根本不提宪政的重要原则就是有限政府、权力制约。此非本文关心的重点。我关心两人著述的影响和两人60岁后的命运。小泽正逼着朝不保夕的安倍履行诺言,辞职下台,全面实施已经开花但等结果的日本改造计划。纪坡民前年荣休,每天晚八点起床,读书写作,过退休生活。之所以把纪坡民拉出来与小泽比比,我不说很多人大概也知道,纪是毛最后岁月当家的常务副总理纪登奎的后代,小泽也是日本官宦世家的后代。他们几乎同龄,思考一样的军国大事。但结果很不一样--我不说,大家也看得出来。日本与中国的不一样,从此细微处,是否也能看出个一二?顺便说,小泽的书,在日本本土不知再版多少次,至少几十次吧,纪坡民的书,暂时只能出在香港--好歹也算中国的领土。
(编辑:陈家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