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尽磨难的王世襄先生晚年豁达平和,不轻易臧否人物,但是他对自己1943年的一段经历无法释怀。燕京大学研究院毕业之后,他到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谋职,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当头给他浇了一瓢冷水,傅认为燕大毕业的人不配进史语所。
傅先生成名于北大,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新潮社创立者,中研院干事长,史语所所长,著名历史学家,社会活动家。他勇于担当,勤于参政,但是不到政府任职。对大员的贪腐行为猛烈抨击,不假任何人以辞色,人送雅号“傅大炮”。他的这些言行已经被各色版本渲染得绘声绘色,像野史,甚至小说。
然而这掩盖不了傅先生的弱点。
做为兵器的大炮是做大事的,攻城野战,用于杀敌,威力巨大,可是难免累及无辜。好在草民命贱,伟人又会引经据典,道是为了正义事业,“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而“傅大炮”黑白太明,对憎恶者常常不留余地,可是世事纷繁,大千世界万紫千红,又岂止一个黑白了得。
抗战胜利后,傅先生暂代老师胡适接管北大。平津沦陷时期,北京大学旧址继续办学,有人以“伪北大”视之,“伪北大”留有数千名师生无从处置。傅斯年认为文人尤其是教师,为人师表,更应保持个人名节。作为全国最高学府的北京大学尤其应做表率。因此,他于1945年10月和12月两次在重庆声明,坚决不任用伪北大人员。认为:“专科以上学校,必须在礼仪廉耻四字上,做一个榜样,给学生们下一代看。”“伪北大”教职员在国难当头之时为敌服务,于大节有失,故不拟继续录用。北平报纸评论说他对伪职人员“有一种不共戴天的忿怒”。
客观而论,多数教职员工因为糊口,无关大节。至于学生,以“伪学生”贯之,则近乎荒唐。
这其中当然包括周作人。周氏大节有亏,大处发“昏”(乃兄鲁迅早有定评),是无可置疑的。为此周作人对傅斯年恨之入骨,他这样描述傅斯年:“傅是个外强中干的人,个子很大,胆则甚小,又怕别人看出他怯懦卑劣的心事,表面上故意相反地显示得大胆,动不动就叫嚣,人家叫他‘傅大炮’,这正中了他的诡计。”
在对周作人的问题上,蒋梦麟和胡适的态度与傅斯年截然相反。他们想尽办法为周作人开脱、辩护,惜才爱才之意溢于言表。尤其是胡适,对待朋友总怀有一种慈悲、热爱、原谅和同情,他为周作人的辩解总会让别人想起一句话,“你们之中谁觉得自己无罪,可以出来打死他!”
陈之藩曾对胡适说:“您所立事业很多,有的因治病而请人暂代,比如,到上海治病顾颉刚暂代杂志的主持;又如,北大校长位子在胜利接受时,您答应做校长,但因病而尚未去,曾以傅斯年暂代。我看这些暂代常出问题。”然后又说傅斯年勇敢够,气度不够;还说陈诚不是见识不大,就是度量太小,如此这般评论一番,而陈诚、傅斯年都是胡适很好的朋友。听完陈之藩的话,胡适用左手摸着自己右手的腕子让陈看,并且说“瘦成这个样子”,好像是求陈之藩原谅自己找人暂代的理由。陈之藩知道话说重了,可是话说出口也收不回来了。那天,陈之藩进到电梯后就哭了,怪自己怎么可以这样粗暴,所对的还不是别人,是对软心肠的胡先生。不管谈话愉快还是不愉快,在陈之藩告辞时,胡适总要亲自送他到电梯口,这就是胡适对待朋友的“柔如流水,温如春光”。
同为国器,胡先生和傅斯年各具风味。
傅先生可能确有民族主义或者民粹主义情结,但是绝不像有些人,以正义、族种、国家的名义践踏生命,荼毒生灵,而被洗脑的看客浑然不觉、跟着起哄,上演一出出闹剧。
傅先生确有浓厚的北大情结,对王世襄、对钱穆之事均可以作为明证。虽是大炮,却无大量,所以只能做北大的“功狗”,不像他老师蔡元培是北大的“功人”。虽然陈平原教授称“蔡元培的意义被无限夸大”,北大蔡先生时代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局面也并非尽善尽美,但并世无人可及,时至今日更无法超越。蒋梦麟评价蔡先生说“大德垂后世,中国一完人”。“完人”可欲不可求,如果确有真人那对己对人都很不幸,然而蔡先生之风已非山高水长所能概括得了,他确立了一个供后人仰望并超越的高度。傅斯年对老师的评价则是兼具中国圣贤气象和西欧自由民主精神--他本人没有达到的境界。
傅先生不是完人,优缺点完全袒露给别人,不想或不屑掩饰毫分,一任他人褒贬--他的缺点是“大贤”的缺点。《论语》给此类人物提供了经典评价:“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秦穆公的说法也可以算做准经典:“不以一眚掩大德。”在五四、在史语所、在北大、在台湾大学,做学生领袖,做学者开一代风气,主持殷墟发掘,光复北大精神,开创台大学风,唯独不做党棍,不做政客。
只是对待名人,我们习惯于造神,要么相反,斥之为魔鬼,很少将他们当做“人”看待。
时下某些高校现状,可以套用储安平先生那句现成话--一场大烂污。近亲繁殖现象愈演愈烈,有识之士有心“教改”,无力回天。此风甚至延伸到下属单位,辐射到关系部门,比如最好是本校毕业,等而下之起码是本校附中毕业,朋党、班底、裙带之风与日俱增。九泉之下的傅先生如闻此风盛行,不知做何感想。
(编辑:陈家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