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微博上提到,儒家的理想治理形态就是“无为而治”。当时有好几位朋友都提出疑问:儒家也讲“无为”吗?“无为”思想不是道家的吗?
其实,不仅道家讲“无为”,儒家也讲“无为”,甚至连法家都有“无为”的思想。但三种“无为”的境界又各不相同。
道家“无为”思想应该众所周知。老子说,“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又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为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以我的理解,道家,至少老子的“无为”主张是跟“绝圣弃知”的反智主义联系在一起的,有点接近于现代政治思潮中的“无政府主义”。
汉初的“黄老之术”为典型的道家“无为”之治,其特点就是政府不作为。汉朝全套因袭了秦朝的政制与法律,只是以“无为”冻结秦制的严酷条款,就秦制本身而言,是没有改变的。也所以,到了强势的武帝时代,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申韩之术的回潮,酷吏政治大行其道。在这个时代背景下,董仲舒“复古更化”的意义才凸显出来,“复古”就是局部恢复先秦的治理之道,“更化”就是改革掉秦制中严酷的法家色彩。
与道家的“无政府主义”倾向相反,法家是典型的大政府专制主义论者,但法家也有“无为”的主张。韩非认为,“君无为,法无不为”,君王应如“日月所照,四时所行,云布风动;不以智累心,不以私累已;寄治乱于法术,托是非于赏罚,属轻重于权衡”。法家式“无为”的理想状态就是商鞅所说的,“有道之国,治不听君,民不从官”。这是什么意思呢?不要被字面的话所蛊惑。法家的“无为”,说白了,就是要实现国家专制机器的流水线自动化运转,人民和官吏都自觉自动服从君主的立法,这样,就可以“不听君”、“不从官”了。但“君”依然掌握着绝对的权力,不容违抗与质疑。——嗯,不妨想想纳粹时代的“集中营”内,“犯人”们自觉遵守铁的纪律、井然有序地劳动的场面。
儒家经典谈及“无为而治”的章句,也不少见,如《周易·系辞》中说:“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尚书·武成》说:“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南宋时的儒家陈亮说:“端拱于上而天下自治。”垂衣裳、垂拱、端拱,都是“无为”的意思。孔子心目中的舜帝圣王形象,正好代表了儒家式“无为而治”的境界。孔子说过三句评价舜帝的话,是我们理解儒家治理理想的最佳注脚。
第一句话,孔子说:“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这里说的是权力的来源。舜得天下,不是他自己争夺来的(“不与焉”),也不是尧私相授受的(参见《孟子·万章上》,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这里所表达的乃是“天下为公”的主权观。
第二句话,孔子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所谓“恭己正南面”,意思跟“垂拱而天下治”差不多,也就是说,在儒家看来,君主应当作为尊贵的权力象征而存在,并不需要管那么多,这就是“无为”。
听起来儒家的“无为”似乎跟道家的“无为”差不多,其实大不相同,道家主张“无政府主义”,儒家则承认政府存在的必要,只是政府的权力应该限制到最小程度。君主要“无为”,但国家不可“无作为”。那么具体的治理权由谁掌握呢?
来看孔子的第三句话:“昔者,帝舜左禹而右皋陶,不下席而天下治,夫如此,何上之劳乎?”跟夫子此话可以互相参注的还有《新序·杂事三》中的一句话:“舜举众贤在位,垂衣裳恭己无为而天下治。”这是儒家式“无为而治”的第三个层面:君主尊贵而虚其位,君临但不统治,国家的治理权交给经由“乡举里选”而发现的贤能之士。这也叫做“共治”。
儒家塑造的舜帝圣王形象:“不与”、“无为”与“举众贤”,实际上代表了儒家治理理想的三重涵义:天下为公,虚君共治,选贤与能。这样的治理理想既是古老的,又是跟现代“虚君立宪”制度相通的。在西方政治思潮涌入中国的晚清时期,儒家一下子就接受了其中的宪政思想(在时间点上不会晚于洋务运动),正是因为,“西宪”与儒家集体记忆中的“虚君共和”理想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编辑:陈家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