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愚
“看车走路”，差不多已经成了中国人过斑马线的新习惯。
当嗜血者酿造的血花映红神州天空时，现实主义的国人选择了低头。或者说，他们的头一直就是低着的，现在更低了而已。事实证明，在汽车轱辘面前低头，是一项颇为明智的抉择。
人们已经默许了特权车的存在，官员的，部队的，公务员的。在无法控制的权势面前，他们不能不如此卑微。
作为代步工具出现的小汽车，已经成为炫富一族的标志性符号。驾驶一部好轿车，几乎可以取代胸大肌，神奇、性感，胜过古时“骑马倚斜桥”之勃勃少年，博得“满楼红袖招”的效果。速度是身份的象征，硬鼓鼓的财富，催生一股发飙的激情，富二代们脚踩油门，奔驰在阳关大道上。
特殊的国情使中国人深知一个道理：财与权互为表里，有钱的必定跟权势有一腿，有权的注定会有钱。区分车主的能耐是一门相当深奥的学问。为了简单易行，人们仅依据车的贵贱行事：见到奔驰、宝马之类，赶紧鞠躬礼让；如果是宝来、富康之类，不妨伸伸懒腰，放慢节奏；倘若碰到瘦小的经济型轿车吉利、奥拓，那就底气足足的，预备对峙一番。看车识人，在老百姓眼里，马路上不是车的海洋，而是一个品种齐全的动物园。里面有恐龙、鳄鱼、眼镜蛇，有虎、豹、狼、狗，还有羊、猪、鸡。人们已经下意识地将车拟物化，依据对应的动物，决定自己该如何过马路。
行路难，难于上青天。在中国引以为豪的支柱工业蓬勃发展之际，行人已经从马路退缩到绿地、过街桥和地下通道。若能长出翅膀，他们早就翱翔在祖国的天空里了。
每天都有人倒在斑马线上，他们无端消失的生命化为都市报一行不起眼的标题。飙车，醉酒驾驶，司空见惯，人们为何独独揪住杭州不放？
对杭州的苛求是非理性的，因为这决不是中国最不安全的地方，武汉、重庆、成都等地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奥妙在于，这里是凸显财富对立的符号性城池。浙江是中国最富裕的省份之一，富人视好山好水的杭州为自家后花园。在这里，人与人的贫富悬殊格外刺目。一个普通劳动者的命抵不上富人家一个小小的车轮，或者小姐手里的LV手提包。
第一个肇事犯出现时，斑马线、富二代与大学生，构成了主导舆论的关键词。遗憾的是，在受害者亲属现实的金钱取向面前，人们的复仇心愿完全落空。两个多月后，第二个靶子适时地出现了。这个倒霉蛋带给人们更强烈的复仇心理。如果说，第一个富二代的父母仅仅是倒腾服装的小业主，这一个则是地地道道的大财主：肇事者的父亲为董事长。肇事车——一百多万的名车“卡宴”也令人眼馋。最让人可发挥的地方是，醉酒驾驶的公子身旁，依偎着一个性感、冷酷的妙龄女子。嫉妒里的成分凑齐了：财势与美色。
杭州警方先后创造的70码和80码笑话，凸显了执法机关的媚富习性。刻意压低肇事者的车速，当然有暧昧的利益动机，但潜意识里，他们其实是喜欢高速的。因为对速度的追求是这个时代的流行病，大跃进式的发展冲动攫取了官员们的灵魂，事关其政治生命和经济利益的政绩飙车难以遏止。或许可以说，富二代的飙车速度，与各地官员主导的发展速度息息相关——与GDP成正相关关系，“发展”速度快，则车速快。当然，凡事皆有例外，想发达的地区的车速却一概超过了当地GDP的增速，甚至越不发达速度越快。
马路提供了一个波澜壮阔的戏剧平台，中国社会的两大阶级在此厮杀。有钱人缄默不语，老百姓冲杀上阵，媒体充当急先锋，政府无奈擦屁股。生旦净末丑，一应俱全。尽管被政府控制着力度，但依旧活色生香。罪犯与死者，成为玩偶，听凭博弈的结果。
有统一的法，却有不统一的实行。从轻描淡写到杀无赦，量刑的轻重，专家们拿捏不准，他们在动机与后果的迷宫里打转。这多少拖累了那些戴罪在身的肇事者，他们的心被迫在消息的河流里沉浮。可以预期的是，随着民愤的积攒，人们会把别处的怨气一股脑撒在他们头上，后继肇事者的脑袋越来越不可靠了。[NextPage]
民意调查结果显示，主张严惩的多为无车人，呼吁从轻发落的大都是开车族。
这种阶级斗争，阵营对垒似乎很分明。但角色转换异常迅疾，转瞬间，一个隐忍的行人就有可能成为飙车杀手，一个温柔的开车者则会成为他人的牺牲品。在谴责无良开车人的中间，有多少违规行走的行人？
社会的无规则运行，是唯一的根源，是那只看不见的罪恶之手。造成这个现状根本的症结，在于特权横行。守规矩变成老实人的本分，甚至成为无能的标记。所以，犯规便成为老百姓的乐趣源泉。你们大横行，我小横行，给你们添点热闹。于是，守规矩的反倒寸步难行：开车被人追尾，骑车被撞翻，走路上了天堂。
每个人都无视法的存在，以为那是无能无势者的戒律，都乐于运用人际关系和钱财打通红绿灯，使自己免于处罚。底层自有底层的办法，他们在马路上或行或骑，以更无赖的方式完成自己的报复。所有的规则失效后，损失最小的往往是老百姓。他们有的是时间。
在都不守规矩的前提下，依法行事将使自己处于危险境地。这才是中国的真理。
无规则的生存智慧让我们一个个变成了人类的敌人。不自知，还自以为是。
开车人不守规则，各有依恃。
行人以犯规为乐子，骨子里流淌的是法不责众的流氓之血。
交警不执法，是因为难以执法。
最尖锐的矛头指向行将失效的行政治理。对法的不信任，对公平正义的绝望，导致人们蔑视一切准则。斑马线失守，便是社会心态的真实写照。置身于动物丛林，全靠自己的反应保全性命。斑马线仿佛非洲大草原上斑马每年必经的险恶之河，总有无数埋伏着的鳄鱼，会咬断无辜者的脖子。
即使每天都有人倒在车轮底下，人们依旧要玩犯规的游戏，因为在闯红灯的瞬间，他们心里有巨大的成就感：肆意游走，他们达到了特权者才有的境界。
有一个人打破了这种看车走路的潜规则。兰州的阎政平老人，出于捍卫门前斑马线的目的，挥砖砸向乱闯红绿灯的汽车屁股。老迈之躯迸发出钢铁一般的力量，让违规者胆颤，更应该让执法者羞愧。如果要推一个反抗汽车暴政的领头羊，他就是。我期待，蜂拥而起的私法处置，最终演变成漫山遍野的斑马线安全自治运动。既然公权力已经失效，那么，当局许诺的还政于民，就得由民众自己来争取了。
汽车时代降临了，但若没有相应的汽车文明跟随，鱼贯而行的汽车，就会变成杀人机器，甚于刀枪和毒药。汽车猛于虎，马路将成为屠宰场。一个弱势阶级在凶悍的速度面前，无处可逃。而且，无规则游戏的后果，受害者难分贫富。在这场无休止的第三世界游戏中，每个人都将失去安全感。
下一个路口，等着的或许就是你。
一场看似尖锐的阶级斗争，到最后，还是在和死神打赌，看谁的运气好一点？死神微笑不语，他知道，反正那个倒霉鬼就在你们一群里。
弱势阶级或许还有一个乐趣，那就是观赏马路上的风景：汽车的角力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场景。大货车最威猛，开起来一副滚刀肉的驾势，摁紧喇叭一路狂奔；公交车次之，因为披着国家人的虎皮，视红绿灯为摆设；小车里，首推挂着各种特殊牌照的官车、军车、公检法车，他们在路上的姿态就像在位上一般，浑身透着一个“霸”字——当然，坐在里面的官吏未必全都如此，可能只是司机的做派，但司机如此，也想象得到旁边大官人的气势。
我曾看见，在北京东四环的超车道上，一个挂小红旗的黑奔驰，嘟嘟着死追前面一辆私家车，被追的犹如慌张的兔子，埋头狂蹿，喇叭里发出绝望的哀鸣。路上汽车的行状，活画出一副当下社会的世相图。这样的景致有时稍许能慰藉一下无车族那颗激愤的心。
（编辑：林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