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知远
一
1730年4月4日,《大义觉迷录》的第一套刻版完成。第一批印刷了500册,分发给在京的文武大臣,第二批印成后发送给各省高级官员,各省督抚还收到一套作为其所在省的印书馆的范本,以便刻制新的木刻印板,分发给本省的大量的低级官员,后者继续传递给县镇内的读书人。
4月27日,驻守北京外围的武官收到了书,5月5日,陕西总督岳钟琪得到书,6月4日,广东提督也接到兵部送来的书,到了11月底,甚至台湾的官员也上奏说收到了书。
7万字的著作不算简短,分4卷,509页,汉字竖排,没有现代人熟悉的标点符号,各卷单面印刷后从版口对折成正反两面,装订成册。印刷厂在不停的赶工,皇帝要求的读者是如此广阔。科举制度造就了无数的读书人,仅仅在台湾,当地的官员估计至少需要1230本新书才能符合皇上“人人观览悉知”的圣谕。
仅仅阅读是不够的,何况疆域辽阔的帝国中,大多数人并不识字。皇帝从选取了才学与道德都值得他信赖的文人,派遣到西北宣讲《大义觉迷录》的宗旨。这些长期埋首于儒学经典与权力斗争中的京城官员,穿越还算繁华的市镇,走到人烟稀少的乡村。在所到之处,他们建立起一座座临时“龙亭”,焚烧香料,在努力营造的庄严气氛中,大声宣讲授《大义觉迷录》。在兰州的一场讲授中,宣讲者郑禅宝相信,大约有一万名士兵和百姓聚集在一起,虔诚的听讲,在理应人烟稀少的酒泉,则有两万人加入了听众的队伍。
二
这听起来就像是一场清代版的畅销书推广计划,尽管这本书的两位合著者没有参与签名售书。这是一对再奇怪不过的合作者,其中之一的曾静来自湖南永兴,出生于1679年的他,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读书人,因考试劣等被革退,放弃科举在本地教书,见过他的浙江总督李卫有点不屑地说“观其状貌语言,乃系鄙陋不堪甚属平常者”。
在那些大量的需要打发的闲散时光里,边缘知识分子曾静阅读到吕留良的作品。
出生于1629年的吕留良,青年时代目睹了旧世界的崩溃,在他去世时,则无力地看到一个新秩序正日渐稳固。就外表看来,他正已接受了历史的变迁,他像前代读书人一样在新王朝继续谋取功名,尽管只获得了最低一等的秀才,他还注释儒家经典,编篡进士考试文章范文。他的真实情感,只有通过私下的写作,才充分的暴露出来,在给朋友的信件中,在日记里,吕留良不掩饰的对明政权的眷恋,他嘲讽了为了名利而变节的汉人,他对于那些拒不接受新秩序的清高之士表达了赞扬,认为拒绝更换满族人的衣服、不剃发蕴涵了这种抵抗的最值得赞扬的勇气。他喜欢历史类比,不厌其烦的将所处的状况,作比于元朝取代宋朝的时刻,丧国之痛弥漫其中。一些时候,他甚至虚构历史以加重自己的观点。他说,1662年南明永历皇帝在中缅边境被清军杀死时,天地为之变色,而满汉官兵皆为动容。
他还乐于收集社会流言,为纯粹偶然或不相关的信息赋予意义。他的日记本有些部分就像是今天网络的社会新闻栏目,充斥着“凤凰突然降临河南一个村庄”、“京中起怪风三日”这样的记录,而他相信所有的怪事都象征着某种征兆——时局将再次改变。
整整年轻了50岁的曾静受到了吕留良的鼓舞,浙江人的知识幽灵毫无障碍的飘移到一个湖南人的心中。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某种狂妄与轻率,轻易地将此发展为某种行动,于是曾静派出了他的学生张熙前往陕西,他们希望说服一位可能率领百姓们起义推翻清朝的总督,他的名字叫钟岳琪。
[NextPage]三
曾静与张熙对于自己即将展开的事业的信念建立于可笑的基础上,因为他姓钟,他是宋朝抵御女真人入侵的著名民族英雄岳飞的后代,如果可以将满族人视作女真人的后裔,而明代是宋代的延续,那岳钟琪为何不能继续岳飞的事业?事实上,这种期待从来没有停止过,在这位早已死心踏地追随清王朝的岳将军曾担任总督的四川,就流传过其举兵反清的谣言。
当然,曾静所依赖的不仅是这些。在一封准备投给岳钟琪的书信中,他洋洋洒洒地列举了失衡的社会秩序给百姓带来的灾难,列举了雍正皇帝所犯下的十宗罪:谋父、逼母、杀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怀疑诛忠、好谀任佞。
当张熙在1728年西安城内的一条大街上,拦住岳钟琪的轿子,将策反书上呈之时,像所有帝国的所有官员,不管是高级还是低级,岳钟琪从来没有获得一种真正的安全感。帝国最辉煌的官员年羹尧曾是雍正皇帝最信任的人,他的妹妹是皇帝的宠妃。但在1726年,他还是被责令自裁,并被罗列了92项罪状。官员都知道,在所有的可能的罪行中,没什么比谋反更可能招致最严厉的惩罚的了。很多时刻,他们必须拼命地证明自己的清白,不遗余力地检讨自己的错误,他们在皇帝面前毫无争辩的可能性,“伴君如伴虎”,而他们的同僚正满怀期待他犯下错误。官场的生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根据以往的经验,岳钟琪在经过短暂的、没有成功的审讯之后,迅速给皇帝写了奏折,这是最不坏的显示自己的清白的方式。清代的皇帝喜欢这种信息传统的迅速。历史学家们相信,信息系统的改进是清朝专制政治最重要的特性之一,奏折制度使得皇帝成为信息中心,也使得皇帝与官僚之间产生了悬殊的信息不对称。不对称赋予了皇帝更显著的权力,却不一定给予他安全感。接到陕西来的密奏的雍正,正被一种惊人的不安全感包围着,即使他是历史上最勤奋的执政者、从不忌讳对于暴力的使用,他对自己地位的合法性的忧虑,自他当政以来,也从来没消退过。
四
三十八岁那年,康熙的第四个儿子,成为了雍正皇帝。
他的政权建立在一连串暴力行动的基础上。
他杀死了同父异母的三个哥哥,他的八弟、九弟长期被囚禁,并被称为“阿其那(肥如猪)”、“塞思黑(贱如狗)”,深得他父亲宠爱的十四弟则在西北被监禁着。他是一位典型的阴谋论者,内心的毒液令他难以安宁。他很少信任任何人,他在那些拥有兵权的将军身边安插特务,在铲除这些高级官员时毫不留情;与他的父亲不同,他对于陌生事物的恐惧要大于兴趣,他对于来自欧洲的传教士、日本的商人都采取不欢迎的态度……
他的残暴,在某方面引发了人们对他的统治合法性的争议。一些流传在江南地区(并且流传了一代又一代,在200年后的香港电视剧中仍反复出现)的说法是这样的:是雍正篡改了康熙的遗嘱,才获得了皇位。
尽管清军入关已经将近100年,但是明朝覆没的社会动荡仍未全部终结,蓄上辫子的汉人似乎仍未完全从内心深处归顺新统治者,尤其是生活在江南的知识精英们,他们中的一些人仍保持着傲慢。正如汉学家史景迁所猜测的,一幅悲观主义者的画面经常浮现在雍正的头脑中:“士子文人兴风作浪,谋逆活动触目惊心,两者互相纠集,形成了一股抗拒朝廷的势力” 。
他用勤奋来减缓内心的不安。他将精力用在阅读奏章,而非后宫,或是像他的继承人乾隆一样浪费在好大喜功的排场上,他的内心是封闭的,所以对他的父亲那种巡游不感兴趣,甚至不无恐惧。他45岁才继承皇位,之前,他目睹了他的大哥与二哥如何在继承人的位置上折腾不休。“多年与众皇子明争暗斗、觊觎皇位的岁月深深地影响了他的判断,”史景迁写到,“他很久以来就养成了坚毅固执的禀性。”很有可能,当他读到岳钟琪的密奏时,曾静的指责在一瞬间触及到了他内心长期的压抑。那些指责激发起他为自己辩护的热忱。于是,书籍出版史上最奇特的合作开始了。[NextPage]
五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斗争。对于曾静及其同案犯的抓捕,是可以想见的轻易,对于早已故去的吕留良的后代的寻找也同样轻松。问题的关键是,雍正如何将他无上的政治和经济权力,转化成对文化与社会心理上的影响力。在他任内,他试图将法家的严厉与儒家的伦理结合在一起,他不仅是军事统帅、政治领袖,还要成为意见引领者。
观念的变化注定是缓慢的。在一个没有电报、互联网、铁路、公路网的世界里,信息的传递依靠抄写、口耳相传,或是一位陌生的旅行者的突然到来……因为静态的生活难得受到打扰,记忆也保存得格外的长久,当然在此过程中,它不可避免的变形,一段话从这个人传到另一个人,到了最后,连最初的说话人都辨不出了。
曾静案最终被证明是一个不值得深究的谋反案件。但是从皇帝充满猜疑的内心开始的,一层又一层的官员对于自己地位的不安全感,将它描绘成一个怪兽。如果,曾静不曾提到浙江的吕留良,那么这个案件可能不会比岳钟琪1722年遭遇的满口叫喊“岳爷起兵”的疯子引起更多的轰动,但是由于江南士人因素的介入,皇帝忧虑变得不可阻扼——江南的士人领袖们长期以来都和朝廷争夺着话语权。为此,雍正不惜专门设立“观风整俗使”一职,来教育那些“恩德所不能感化者”,以防止“狼子野心聚于一方”。一些时候,他还会赤裸裸地动用惩罚措施:在1723年的会试中,35名浙江人获得了进士资格,到了1727年的下一届,则无一浙江举子高中。对于读书人来说,没什么比这更残酷的行动了。
当然,全剧的高潮来自于雍正皇帝与曾静之间的对答。
在监狱中,曾静被免于惯常的牢狱之难,这个乡下的教书匠甚至得到了物质上的优待。他还获得阅读与写作的自由。坐在气宇非凡的紫禁城内或是神清气爽的圆明园里,雍正皇帝逐字逐句地驳斥曾静的指责。除去政治上的需求,我们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即像进入状态的作家一样,雍正在写作中获得了寻找自己内心的快感,这种自我认同长期被包裹于权力缔造的冷冰冰的外壳之内。
雍正给曾静送去大量自己批阅的奏折。这些奏折显示,当今的皇帝不仅拥有事必恭亲的敬业精神,还对于经济、伦理、法制都有广泛的涉猎与理解能力。皇帝纵论了历史,谈到了他对道德的重视,强调了真正的伦理不是狭隘的反对异族的统治,而是寻找一种对促进整个社会繁荣的方式。他也谈论了自己,他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护,并多少将自己描写成一个清教徒的形象……在谋逆书里,曾静通过对现行社会的攻击与批判,呼唤一种新的社会秩序。而在对曾静的反驳里,雍正则相信他的统治正将中国带入一个新时代:“自古中外一家、幅员极广,未有如我朝也。”
六
曾静的结局是一个意外的美好。在表明自己因才识粗陋而犯下大错之后,曾静被视作一个全身心都被改造好的知识分子的模范。他的全家没有遭罪,他自己也被释放,政府甚至拨款1000两白银,以资助他的生活。
但是,其他所有人都没有曾静的好运气,即使被其他读书人称作毫无才学的吕留良的第九个儿子也被斩立决,只与曾静的学生张熙见过一面的吕留良的第四个儿子则已死在狱中,而吕留良和死去的长子的尸体被挖了出来,示众。那些隐藏在笔记里的思想的幽灵,让雍正难消心头之恨,他甚至想把吕家超过16岁的男子全部斩首,最后因人数太多,改为发配为奴……至于其他的牵连者,几乎无一例外地被处死,尽管他们的行为可能根本无关大局。而这封谋逆书的最先阅读者岳钟琪也同样命运不济,他未能逃脱出类似年羹尧式的命运。
而一场宣传运动展开了。由曾静的指责、雍正的辩护,以及曾静的翻然悔悟之词构成的《大义觉迷录》,变成了人人都要领会的书籍。最主要的官方知识分子都被发动起来,进行一场批判吕留良思想的运动,然后他们中的一些人被派遣到偏远之地,对无数普通人进行思想上的教化。所有的行动最终汇成了一场缔造新的意识形态的活动——人们理应抛弃对昔日明朝的迷恋,投身到这个新世界之中。
但是,轶事与丑闻,总比辩白与分析,更能打动人心。在千万册的《大义觉迷录》中,大多数读者之记住了曾静对清王朝的指责与对雍正的人身攻击,那里面蕴涵着那么多的皇室丑闻,却对雍正的笔记毫无兴趣。雍正想将诽谤公布天下,以获清白,却引发了完全相反的作用。乾隆皇帝在继位后下令收集销毁《大义觉迷录》,一场运动终结了,但这本书却因此获得了更坚韧的生命力。
(编辑: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