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底,美国独立艺术家协会成立,因第一次世界大战避居美国的法国艺术家马塞尔·杜桑是其重要创办人之一。
1917年春,协会准备举办艺术展,杜桑被任命为展出委员会负责人。就在展览正式开放前几天,杜桑在同其赞助人、协会理事瓦尔特·阿伦斯伯格的一次谈话中突发灵感,立即到街上的莫托五金店买了一个小便池,命名为《泉》,委托他的一个女性朋友送去展览。作品签名不是杜桑,而是R.Mutt。杜桑本打算用五金店老板Mott的名字,但Mott是纽约主要的管道用品制造商,而且他的店铺跟展览厅离得太近,两者很容易联系起来。于是杜桑就随手把签名改成了Mutt,后者是当时众人皆知的喜剧连环漫画《穆特和杰夫》中的主要角色——一个矮胖滑稽的小老头。因此,当时实际上除了瓦尔特和杜桑本人,谁也不知道作品的作者是谁。
然而,《泉》在开展前两天却被协会另一位委员会成员乔治·贝娄拦下。他认为《泉》根本不是艺术品,不能送展;瓦尔特则力主送展。两人发生了颇为激烈争论。全程协助杜桑布置展厅的贝阿特丽彩·伍德女士的日记,对此有详细记录。
“展览正式开始前两天,储物室里一件闪亮的白色东西已经准备好,即将摆上展厅地板。我记得瓦尔特·阿伦伯格和乔治·贝娄正站在它前面争论。贝娄正面对着瓦尔特,身体前倾,紧握双拳,愤怒地挥动。出于好奇,我走了过去。
‘我们不能展览它’,贝娄激动地说,一边拿出手帕擦了下额头。
‘我们不能拒绝,入展费已经付了’,瓦尔特彬彬有礼地回答。
‘它是粗鄙的!’贝娄咆哮道。
‘那得看你从哪个角度来说了’,瓦尔特补充道,收敛了笑容。
‘这肯定是有人当作玩笑送来的。签名是R.穆特,我觉得不对劲’,贝娄嫌恶地嘟囔着。瓦尔特走到这件问题作品前,摸了摸它光泽的表面。接着,他带着一个哈佛大学老师演讲时的庄重神态解释道:‘形式显得很可爱,脱离了功能性目的,因此这个人送展的显然是一件美的作品。’
他们讨论的送展品被置于一个高高的木头架子上:一件漂亮的、白色的椭圆形搪瓷物品,在黑色的支架上闪着傲人的光彩。
是一件男性小便壶,背部朝上。贝娄走开了,又愤怒地折回,似乎要把它掀下来。‘我们不能展览它,就这么决定了。’
瓦尔特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这是整个展览的宗旨:给艺术家一个机会,送展他选择的任何东西,毕竟只有艺术家而非其他人才能决定什么是艺术’。
贝娄挥舞着他的双臂走开了,边抗议:‘你意思说,如果有人把马粪粘在画布上送来,我们也必须接受!’
‘恐怕是的’,瓦尔特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如果这就是一个艺术家表达的美,我们除了接受别无选择。’出于外交式努力,他指出:‘如果你能够客观地看待这件送展的作品,那么就会发现它具有出众的、蜿蜒的线条。这位穆特先生取出一件普通物品,把它如此摆放,它的使用意义没有了,由此为主体创造出了一种新的思考途径。’
它粗俗、无礼!世上还有文雅这样的东西。
‘这得看观众是谁了。你忘了我们的规则。’”
瓦尔特和贝娄谁也说服不了谁,争议只得提交到由10个人组成的委员会讨论,但临到展览开放的最后时刻双方仍僵持不下,只好投票表决,结果是反对者占绝对多数,委员会遂决定不予展览,理由是:《泉》不是艺术,是粗鄙的东西。愤怒的杜桑退出了委员会,他在给姐姐的信中写道:“我的一个女性朋友,以男性匿名理查德·穆特送来一个陶瓷小便池,作为雕塑参展。它一点都不粗俗——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它。执委会拒绝展览这件物品。我已经递交了辞呈,这将为纽约的街谈巷议提供些谈资。”
杜桑并没有放弃。根据伍德记述,杜桑随后把《泉》送到291画廊,并发动朋友写评论文章,以期扩大影响。然而,这场由杜桑主导的广告式的“艺术论争”效果甚微——《泉》依然没能引起艺术界太多关注。更为奇怪的是,被杜桑命名为《泉》的小便池很快就永远地消失了,人们后来公开看到和讨论的只是291画廊照片中的《泉》。1918年,杜桑实际上已经放弃艺术创作。此后,“在将近30年无人看见或听说《泉》。就目前所知,这段时间《泉》从未被展出,在出版物中也没有以任何重要形式被复制或讨论,直到1940年代杜桑重新定居纽约。”实际上,这期间大部分时间,杜桑都在研究国际象棋。直到1930年代末,杜桑重新开始艺术创作,《泉》才再现艺术界。
1938年,杜桑照着《泉》做了个小模型,请工匠按照这个模型制作了一个铮亮的小型的《泉》。同一年,杜桑又雇了个工匠,制作了一个稍微大一点的《泉》,并以此为标准,在1938至1940年间,杜桑铸造了好几个铮亮的《泉》,它们主要被用于其他现成品艺术之中。1950年西德尼·詹尼斯组织“挑战与反抗”作品展,邀请杜桑的《泉》参展,杜桑同意了,但没找到合适的替代品,最后詹尼斯在旅欧途中,于巴黎郊区的一个跳蚤市场买到了一个非常相似的便池,经杜桑同意并签上“R.Mutt1917”后送展,这是《泉》的第二个版本。1963年,热衷于现成品艺术的艺术家乌尔夫·林德征得杜桑同意,制作了《泉》的第三个版本。1964年,杜桑的好友施瓦茨制作了《泉》的第四个版本,这一版是在杜桑指导下严格按照斯蒂格利茨的照片精确制作而成,杜桑非常满意施瓦茨的工作及其效果。这期间,出现了大量复制品,在艺术市场被高价买卖,杜桑本人也乐享其成。
1960年代,似乎在一夜之间,《泉》成了最有名的艺术品,“在现代艺术史上,杜桑的《泉》已经成了最著名的作品……这件在当时被大量描绘的作品,不是娱乐的或冒犯的反艺术,而是一件杰作——一件体现了由杜桑和它的文化语境所表达出来的内在视阈和审美意义的作品。”《泉》的成名堪称时势造艺术的典范。众所周知,欧美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叛逆时代,就艺术而言,具有强烈反叛精神的前卫艺术取得了空前胜利。杜桑,这位极其讨厌水彩的画家天生就具有叛逆精神,他于20世纪初创作的一系列“现成品艺术”,在沉寂了半个世纪之后,得到了前卫艺术家们空前推崇,杜桑被尊为“达达之父”“波普之祖”,影响无处不在,“所有的前卫艺术都表现出同杜桑的某种联系”。《泉》是杜桑现成品艺术的代表作,以粗鄙的小便池为艺术,对传统美学进行了无情讽刺批判,同前卫艺术精神一拍即合,加上杜桑的巨大声望,就是想不成名也难了。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