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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年轻时蠢,不知道这叫奢侈

2019-01-25 14:50:02来源:看理想    作者:

   
平生第一次在看也看不过来的原作之间梦游似的乱走,直走得腰腿滞重、口干舌燥。我哪里晓得逛美术馆这等辛苦,又不肯停下歇息。眼睛只是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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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前


  35年前,1982年元月,陈丹青第一次走进大都会博物馆。


  “平生第一次在看也看不过来的原作之间梦游似的乱走,直走得腰腿滞重、口干舌燥。我哪里晓得逛美术馆这等辛苦,又不肯停下歇息。眼睛只是睁着……”


  自此,这里成为了他的“大学”。


  刚刚,在《局部》第二季拍摄间隙,陈丹青老师在大都会博物馆前,与我们直播。(文末附有回看)


  直播时是纽约的深夜,有点冷,他一个人站在空荡的大都会博物馆前,抽一根烟。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35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刚下过雪,也有点凉。


  “当初我揣着几十美金来到美利坚,只为一件事:奔美术馆看原作。往后怎么活下去、画下去,全不知道。现在想来,真蠢得连这就叫做“奢侈”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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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 陈丹青与友人在纽约


  陈丹青:年轻时蠢,不知道这叫奢侈


原标题:美术馆


  孩子喜欢打量穿制服的人。我也喜欢。在这儿,警察的黑制服和一身披挂当然最醒目:帽徽、肩章、警衔、枪、子弹带、手铐、警棍、步话机,外加一本记事皮夹。有一回我在地铁站点烟,才吸半口,两位警察笑嘻嘻走拢来,老朋友似的打过招呼,飞快填妥罚款单,撕下来,递给我。


  纽约大都会美术馆到处是警卫,一色青灰制服,但行头简单,只是徒手,每座小馆至少派定一位。当你拐进暗幽幽的中世纪告解室、古印度庙廊偏房或埃及经卷馆,正好没有观众时,必定先瞧见一位警卫呆在那里。


  文艺复兴馆、印象派馆、设在顶层的苏州亭院,男女警卫可就多了,聊天,使眼色,来回闲步。在千万件珍藏瑰宝中,他们是仅有的活人,会打哈欠,只因身穿制服,相貌不易辨识。人总有片刻的同情心吧 (也许是好奇心),当我瞥见哪位百无聊赖的警卫仰面端详名画,就会闪过一念: 三百六十五天,您还没看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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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警卫长不穿制服,西装笔挺,巡逡各馆,手里永远提着步话机——闭馆了。忽然,青灰色的警卫们不知何时已在各馆出口排列成阵,缓缓移动,就像街战时警民对峙那样,将观众一步步逼出展厅。这时,将要下班的警卫个个容光焕发。


  大门口还有一道警卫线。当我在馆内临画完毕,手提摹本通过时,警卫必须仔细查证内框边缘和画布反面事先加盖的馆方专章(从不瞧一眼我的画艺),确认无诈,这才拍拍我的肩背,放我出馆,就像小说《复活》中聂赫留朵夫探完监,挤过门口时被狱卒在背上拍那么一记。


  只有那位肥胖的老警卫每次都留住我,偏头审视摹本:“哈! 艾尔·格列柯,不可思议。你保管发财——等一等,这绝对就是那张原作,你可骗不了我!”


  老头子名叫乔万尼,意大利移民。如果不当值,这位来自文艺复兴国的老警卫可以教我全本欧洲美术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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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与警卫


  1982年元月,我踏雪造访大都会美术馆,平生第一次在看也看不过来的原作之间梦游似的乱走,直走得腰腿滞重、口干舌燥。我哪里晓得逛美术馆这等辛苦,又不肯停下歇息。眼睛只是睁着,也不知看在眼里没有。脑子呢,似乎挤满想法,其实一片空白。


  撑到闭馆出门,在一处可以坐下的地方坐下,我立即睡着,还清清楚楚地做梦。


  但随即醒来。饿醒的。


  记得获准留学,行前被江丰老师叫去。“不要怕吃苦,”老先生沉吟着,并不看我,“到了美术馆,就吃点面包、香肠,这样子,我们中国的油画就上去了嘛!”


  后来呢,后来发现美术馆阔人区的香肠面包并不便宜,而且美术馆内不准吃东西:其实是自己穷。美术馆餐厅一份三明治,七八美元,加上地铁来回票,对当年如我似的中国留学生来说,能省则省。馆外小摊有便宜“热狗”,既难吃,也不果腹。怎么办呢,于是自备一份干粮,坐在馆外慢慢地咽。


  几年后我进馆临画,索性煮好茶叶蛋之类中国饭菜随身带着, 仅为在餐厅落座而叫杯咖啡,颇以为得计。有一回剥着茶叶蛋,邻座来了一家四口工人模样的日本游客,叫满一桌,光是每人饭后那份水果,单价就在三明治之上。


  据伍尔芙夫人的说法,若缺了高浓度营养,写作时脑后那根“火苗”就是蹿不上来 ( 难怪“困难时期”中国高级知识分子得赏较多的是粮票和油票 )。我既非作家,更不是“高知”,乍来美国, 肠胃史的内容不过是美院食堂那份菜单:熬白菜、馒头、白开水。 以这点蛋白质、卡路里加脂肪,哪里扛得住逛美术馆这类高度体力兼脑力支出的风雅情事。好在美院伙食总算长进了:那年归国探访,只见面色活润的年轻人围在桌边,爆腰花、醋熘鱼片、番茄炒鸡蛋,还叫白酒。


  祝福年轻人!如今真喜欢看见青年,常常发现自己在那儿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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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1992 年摄于画室


  我久已是纽约美术馆资深导游 ( 免费 )。业务之一,是当朋友被内急所逼,我通晓馆内各个厕所的方位——朋友进去,我等在门外浏览观众。看画既久,我本能地会腾出眼睛看看活人。


  奇怪。人到了美术馆会好看起来——有闲阶级,闲出种种视觉效果;文人雅士,则个个精于打扮,欧洲人气质尤佳;天然好看的是波希米亚型穷艺术家或大学生,衣履随便,青春洋溢,站在画幅或雕像前,静下来了,目光格外纯良:我所谓的好看就是这意思。


  美术馆似乎无为而为事先选择了它的观众,观众进馆,也和馆外的世界自然而然划分开来。也许只是错觉?要么理由很简单:在这儿,人的背景换了。就说拍照吧 ( 彩色胶卷泛滥之后, 照片变得丑陋 ),在美术馆厅堂或藏品前留影,也就比较的可看。


  去年在一篇访谈中被问及艺术与人民的关系,我想,我们或许将“人民”和“文化人口”相混淆了。初来,看到音乐厅、歌剧院和美术馆的人潮,我不禁感慨:此地的人民真有教养。但我错了。其实千千万万美国人民挤满在商场、赌场、迪斯尼乐园、流行歌厅、体育馆、健身房、电影院,或稳坐在自家电视机前,手里捏一罐啤酒。


  就我所知,古代的艺术和人民曾经关系和谐。意大利人民(包括乞丐和囚犯)挤在西斯廷教堂朝圣,中国老百姓(包括商贾和驮夫)钻进敦煌洞中礼佛,那时,说艺术等同于宗教,不如说艺术等同于今日所谓“媒介”——我们口口声声的“现代”,人民更在乎艺术,艺术更在乎人民吗?


  此间一份社会调查显示,在男性中有高达百分之四十的人从不去美术馆,毕生对艺术毫无兴趣。而在受过所谓高等教育的专业人士中,去美术馆的人数比例也少得可怜——然而这少得可怜的一撮人,就我所见,常使此地美术馆人满为患,每逢专展,一票难求。


  所以值得比较分析的是各国文化人口在“人民”中的比例差异和差异的原因。今天,将人与人排比而贬褒,未免乖张,我的意思是,美术馆馆里馆外的人群或可测出今昔文化生态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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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内


  报上一则报道说,某日大都会美术馆总监亲自带领一群纽约中学生参观名画,一位黑人孩子大胆质问总监:您不觉得这种参观是在提倡精英文化么(好一个“精英文化”,这是当今民主时代的时髦用词之一,同我们的“文革”语言多么神似) ?总监同志答道:


  “今天大好天气,星期六,您不在街上和朋友们玩耍,却来这里受罪,您不觉得将来您或许也是一位精英吗?”


  弗兰西斯·培根在纽约一家豪华旅馆电梯间遇见一位阔佬,手提纸袋破了,滚出青豆和马铃薯来。培根于是说:“他的套间里想必备着小炉子,好让他煮这些菜蔬吃。噢,对有钱人来说,这才叫做奢侈!”


  培根自己也有钱,在伦敦买好几处画室,脏乱不堪,晚年还睡墙角边的破旧垫子。


  奢侈观确乎可以是好多种。一位北方来的名作家即曾对我叹道:奢侈啊!我现在都不敢坐下来读小说:花好几百租着房子,你他妈得赶紧出去把钱挣回来!


  这是实话。好几次我陪国中刚出来的朋友上美术馆,自以为他们理当兴奋,至少脸该正对着墙上的画。可是有位老兄看着看着,又把头朝我别过来:“昨晚想想又哭了一场。往后怎么活下去呀,你还有心思看画?”


  我至今记得出馆后这位老兄临风站着忧心如焚的神色。谢天谢地,他很快在外州发财了,电话里都听得出眉飞色舞的——“往后怎么活下去呀!”这真是一只挥之不去的大苍蝇。


  好在我是老油条了,“插队落户”的前科结结实实垫着,犯起愁来,一会儿又想别的去。想什么呢,索性上美术馆临画。青豆、马铃薯还得过磅付钱,临画,一律免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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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内


  美术馆自身谈不上“奢侈”,美术馆是“贵重”。无价珍藏不必说,单是养好几百警卫就是一大笔开销。大都会美术馆正厅 总柜台和四面石壁上的壁龛,长年供着大号名贵鲜花,每簇市价 至少千元以上,三五天更换一次,是一个出版界大家族永久性赠送的。


  奢侈吗?照培根的说法不能算,仍属“贵重”物品。此地美术馆多属私立,前厅石墙嵌有刻满捐家姓名的石碑,还留着空余,谁捐赠谁上榜。我曾见老刻工戴着袖套气闲神定对着石碑下凿子。这是真正的手艺匠人啊,在纽约就像稀有动物般难得一见,可是往来观众谁也不看他。


  当初我揣着几十美金来到美利坚,只为一件事:奔美术馆看原作。往后怎么活下去、画下去,全不知道。现在想来,真蠢得连这就叫做“奢侈”也不知道。如今国中来的不少同行总算知道得多了:简历、幻灯片子、参展资料、得奖记录,外加画廊名单。美术馆呢,有空再去,或根本不去。是啊,凭什么非得去——我想明白了:恐怕这才叫做“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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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木心与陈丹青,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门口石阶


  *节选自陈丹青《纽约琐记》


  (编辑: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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