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佳士得拍卖创下了新纪录:毕加索的“阿尔及尔女人”拍出1.4亿美元,贾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的“指路人”(Pointing Man)拍出1.3亿美元,后者是一个石膏像倒出的六尊铜像之一。这样一算,贾科梅蒂的原创价值高达7.8亿美元,难怪瑞士100法郎面值的钞票上印着贾科梅蒂的头像,其自身也被誉为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雕塑家之一。
贾科梅蒂生前,萨特为他写传记,称其作品为“存在与虚无之间的媒介”。这位艺术家雕刻的瘦削人形把世界维度降到“只有线条的存在”。有趣的是,贾科梅蒂的成功却缘起于他对待失败的态度和方法,他的失败方法把创新和创造推向了一个新境界。
若说贾科梅蒂刻意选择失败,那是因为失败乃通往奥妙的 “虫洞”。“只有通过失败,才能接近奥义” 贾科梅蒂一边接受艺术评论家西尔维斯特(David Slyvester)的采访,一边嘟囔着他对失败的看法,“我为每尊雕塑绘平面画像,换一种形式,我才能看到另外一种形式的缺陷”。
在为美国作家洛德(James Lord)画像的18天里,贾科梅蒂每天晚上都试图毁掉白天的作品。直到有一天,他相信,摧毁了也可以迅速复原。至此,他知道自己已经能够去除所有伪装,把握这件作品的奥妙。“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而又损,以至无为”。某种意义上,贾科梅蒂也教会我们用老子的“损益观”去实践刻意失败的方法。
贾科梅蒂求败的另一招是不断模仿,反复否定。在他艺术生涯的前半生,贾科梅蒂都在孜孜不倦地模仿非洲艺术、波西里西亚的大洋艺术、古罗马和同时代的超现实主义,甚至是中国山水画。没有模仿,就没有失败的资粮。在不断模仿中,贾科梅蒂“还魂”进入前人的意识,并刻意引导前人堕入失败之境。至此,过往大师的命门和盲点在他面前便豁然开朗。
贾科梅蒂说他曾浸淫在大英博物馆的古希腊和古罗马雕像中,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感悟到那不过是一堆死石头。用同样的方法,他模仿立体派和超现实主义,一直到他洞察出全然不一样的奥妙。
“1945年的一天,我在蒙帕纳斯(Montparnasse)看电影,突然看到银幕上都是雪花点,转头再看其他观众时,我眼中再没有同样的人。”贾科梅蒂曾说。而 1945年也成为他艺术创作的转折点,从此,他的作品转向瘦削的造型。
贾科梅蒂最终把“追求失败”演化为“去除的艺术”。一团泥巴,在他的手里不断变少、变小、变成瘦削的线条,残留下仅可供支撑值得凝视的形体。《行走的人》、《高女人》、《基座上的妇女》,这些鬼魅般瘦削的人形作品都是一系列经过去除后的留存。持续模仿,坚持自我否定,在失败的废墟上,贾科梅蒂的鬼魅人影惶惶幢幢,透出当代社会人心中的孤独、彷徨、荒诞等情绪。
这些像鬼魅一般瘦削的造型,也成为一种独特艺术风范。“瘦削”是贾科梅蒂模仿丰腴失败的后果,“我没有刻意追求什么效果。不断失败,它就出现了!” 贾科梅蒂这样描述自己的艺术创造过程。
失败的方法帮助贾科梅蒂洞察到前所未有的视觉效果。他否认艺术是为了表达或者创造,他的艺术就是把“看见”的刻画出来,不过他的“看见”来自千百次从失败淬炼出来的“凝视能力”。“指向眼睛的尖物”立即给人带来惊恐颤栗,也最好地诠释了贾科梅蒂的“凝视”意识。一个类似獠牙的尖物悬空直指一个圆睁裸目,几乎触及眼睛的晶体。
对观众来说,这种视觉危险容易瞬间转化为神经系统层面的本能恐慌;而对贾科梅蒂来说,习惯凝视失败的危险之后,他获得了涅槃一般的透视能力。他发现,刀尖般的凝视为生死之分界线,找到值得凝视的主体,其他则可以粗暴对待。
贾科梅蒂一辈子找到了三样值得凝视的主体:扁平的头像、鬼魅般的瘦削造型、超大和超小的比例。为凸显它们,贾科梅蒂不惜扭曲地对待周遭的一切。
“头像最难塑造,我穷尽一生,都在尝试塑造一个真正像样的头像,至今没做到!”但贾科梅蒂扁平形状的头像颠覆了过去一切的头像雕塑艺术,成为一种极具个性和代表性的艺术风格。
凝视至极,贾科梅蒂捏、掐、压、刻、揪出“介于无与有之间的媒介”。犹如乔姆斯(Noam Chomsky)对语言局限性的评判,重要的都在语言表达之外,贾科梅蒂用泥巴把存在的虚无捏成粗粝的线条。他捏的那条“犬”只剩下惶恐的骨架和惴惴不安跑动中仍然在滴落的剩肉,那副“丧家的、任何阶级的乏走狗”形象让孤独、焦虑和荒诞的当代社会性格直接刺激你的眼球,让你厌恶却不忍转开视线。
“凝视失败”的另一个效果就是帮助贾科梅蒂“拿一种东西搞出一万个思想”。他的后半生创作就集中在瘦削风格上,但以此演绎出更丰富的元素。“高女人”、“广场上的女人”、“威尼斯女人”,这些作品都只有一个风格,但却可以凭借线条割出的空间,想象出无穷的关系。
贾科梅蒂如此解释找到“一种东西”的感受:“凝视1.5英寸之外的玻璃杯,我可以看到无限逼真,看到共性”。用同样的思想,贾科梅蒂频繁临摹他小弟迭戈(Diego),刻画出各种各样的迭戈头像作品,包括在火柴盒大小的底坐上雕刻火柴头大小的迭戈头像。
1939年,巴黎左岸花神咖啡馆(Café de Flore)里,萨特欠身向一个熟悉的陌生人问道:我们常常在此偶遇,您看似我的同道人,我忘了带钱包,可否麻烦您买个单。当时还是陌生人的贾科梅蒂毫不犹豫接过账单。从此,存在主义与荒诞艺术的两个代表人物意外结缘,并互粉终身。
与贾科梅蒂互粉的还有诺贝尔文学奖作家贝克特(Samuel Beckett)。同道相聚,他们用不同思想形式表现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孤独、焦虑以及想做却不敢、不愿、不能的荒诞人性。
大学时代看贝克特的《等待戈多》觉得十分费解。三十年后,看到贾科梅蒂为朋友作品做的舞台背景:沉重的靴子,凋零的三秋树,才幡然醒悟。舞台上那两位永远在谈论未来,重复回忆过去,害怕失败,因此无法向前迈步行动的演员就是现实中的你和我。
当失败成为一个偏好,选择就会突然容易起来。贾科梅蒂用自己追求失败的艺术人生,帮助我们体会创造就是失败的庆典。原来失败也能收获果实累累,那么还等什么?行动吧!
(作者为加拿大莱桥大学管理学院副教授、复旦大学管理学院EMBA特聘教授,他最近致力于研究创新领导力)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