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明天(6月21日),搅动了世界的美国中情局前雇员爱德华·斯诺登将在香港度过一个隐秘的30岁生日,而4天之后的6月25日,则是英国作家,小说《1984》的作者乔治·奥威尔诞辰110周年。这两个相差80岁的人,这几天频繁地出现在一个语境中——6月5日,斯诺登向媒体揭露了“棱镜计划”,此后的24小时内,亚马逊《1984》的销量翻了70倍。当斯诺登和奥威尔被世人一起谈论之际,我们不禁又想起被人成就盛名的奥威尔,以及他被有意曲解的、被当做宣传品的著作。
这是一个时机让我们重新认识奥威尔。
学者陆建德不久前才从中国社科院外文所调到文学所担任所长,他是国内的英语文学专家,奥威尔及其文学一直是他几十年来关注的对象。他曾在2010年就奥威尔的话题接受过采访,在接受记者专访再次谈论奥威尔时,陆建德不由自主总是把奥威尔、《1984》和当代世界联系起来,尤其是处于热点中的斯诺登和“棱镜计划”。对于奥威尔的文学成就,陆建德对早报记者说“奥威尔在英国文学史上留名,更多是由他的写作风格有关系。”但陆建德也说,不能单纯地把奥威尔的文体、开式和他写作的内容分离开来看,“不能说奥威尔的支体跟他的政治思想没有联系。”
语言的品质跟政治有联系
记者:因为斯诺登和“棱镜计划”,《1984》又成了畅销书。在你看来,“棱镜计划”,或者互联网监视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老大哥”吗?
陆建德:就算没有“9·11”,美国还是会这么做。这个世界的本质不会变,最重要的是看一个国家能力如何,很多国家只是能力太差,没有能力做《1984》里的老大哥。科技超发达,你才能轮得上做被痛恨的老大哥。这个老大哥,监督所有人。
记者:当我们谈论奥威尔的时候,总是把他的很多抽象的政治词汇联系在一起,似乎奥威尔天然就是政治的。这种解读是否局限了奥威尔的文学成就?
陆建德:奥威尔在英国文学史上留名,更多是跟他的写作风格有关系。他的写作,不是曲来拐去的,最大的长处就是明晰。他的英文遣词造句恰到好处,他用的词汇就是普通词汇,但是表达得非常贴切。《1984》并非他最杰出的作品,他的散文尤其锐利。比如他评论甘地的文章,他一上来就说“圣人在没有证明清白无辜之前应该总是有罪的”,他觉得,圣人背后有演戏的成分。这种句子,对我们有很大冲击,有穿透力。作为一名文体家,奥威尔在英国文学中有非常独特的位置。但奥威尔不只是拥有形式,你喜欢他语言的时候,也必然喜欢他的内容。
记者:但奥威尔创作这些句子、这些文章,面对的还是他当时身处的政治环境.奥威尔的文体与政治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
陆建德:不能说奥威尔的文体就跟他的政治思想没有联系,其实他的文体与政治也是有紧密联系的。奥威尔不太喜欢把简单的东西表达得复杂抽象,比如一个铲子,在政治家那里被称为地球工具,让人感觉非常宏大。政治家喜欢用空洞的词汇,往往还不停膨胀,慢慢使语言变得臃肿。所以在英语世界里,曾一度有人说,语言出现了水肿症。
记者:奥威尔写过很多文章来谈论英语语言,在他看来语言与政治是联系在一起的。
陆建德:我们感觉世界依靠语言,我们的经验提炼依靠语言,意识依靠语言来组织,这也是奥威尔那代人为什么特别担心语言的败坏。在现代派里面,这是一个很大的焦虑。他们担心因为语言的败坏,我们看到的世界本身会出问题。如果这个都出了问题,可能(导致的后果)连不好的政治制度都不及。
政治词汇在败坏语言的同时,也在败坏读者的感觉。很多语言的使用拐来拐去,其实有其他的目的,使得人们从现实问题上转移,实际上是在灌输和宣传。奥威尔敏感地感觉到,语言的品质其实跟政治是有联系的。他不希望看到,在讨论政治的时候,使用一些华而不实的语言。他是文体家,背后是更大的关怀,既是文学的,也是文化的,更是政治的。
过分政治化理解奥威尔不公平
记者:可是很奇怪的是奥威尔与他同时代的作家差异还是很大,比如他和伊夫林·沃、P.G.伍德豪斯。
陆建德:奥威尔跟他们俩很不同,伊夫林?沃希望进人上流社会伍德豪斯则是个有点糊里糊涂的人。伍德豪斯在二战时,对德国比较同情。但奥威尔觉得伍德豪斯只是有点英国上流社会的糊涂。奥威尔在批判英国上流社会的同时,也是同情,甚至有些喜欢。当然他公开表达的立场是,他更多倾向于和中下阶层在一起,这是他跟其他两人不同之处。
记者:奥威尔对中下阶层的关注是否与他的出身有关?
陆建德:奥威尔出生在大英帝国的殖民地,在阶层上并不高,只是因为勤奋和聪慧考入了伊顿公学,但毕业后也没有去读大学,而是去缅甸当警察。奥威尔在伊顿公学的时期,会感到无形压力,尤其是英国人非常敏感。他对穷苦大众非常关心,而且真的深入社会。他对英国社会、英国的阶层了解很深,还对英国底层和普通人生活很熟悉。他从普通人身上看到民族主义、沙文主义和排外,但他也写道,从普通人身上看到了可爱。
记者:这种对中下阶层的关心,也影响了他的政治立场,于是写了《1984》和《动物庄园》。
陆建德:他一直到晚年始终是左翼的,始终关心社会公正。但是我们对他的理解,尤其是对他的小说,过分政治化了。过分政治化的角度理解奥威尔,是不太公平的。在冷战时期,奥威尔是被利用了。奥威尔有一篇文章叫《Second Thoughts on James Burnham》(1946),里面提到詹姆斯·伯南这个美国人,詹姆斯?伯南主张社会要讲究效率,他后来进入美国战略情报处,也就是中情局的前身。奥威尔非常不喜欢詹姆斯?伯南,一方面是因为社会正义,还有一方面是因为奥威尔有着英国式的散漫和低效率,他不喜欢太讲究效率的社会,所以他肯定不喜欢苏联,在某些方面苏联和德国又有点像。而伯南很崇尚高效率的社会,其实高效率主宰社会在二战后不是减弱而是加强,无论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都是一样的。另外一点,我们都说现代社会是高度竞争的,但是奥威尔不喜欢竞争。比如他不喜欢体育竞争,他高度警惕赛场上的民族主义。他非常喜欢板球,因为板球不是高度竞争的竞技体育。奥威尔的文章批驳伯南,他认为伯南版本的新社会本质上还是极权主义。历史的悖论是,奥威尔死了以后,他的个别作品被挑出来,作为冷战的宣传品。谁在做这些事情,恰恰是像詹姆斯?伯南这样的人。
当时有一个组织文化自由大会“the Congress for Cultural Freedom”,背后由中情局运作,这个组织当时旗下有些刊物,比如有一份很重要的刊物就叫《遭遇》,那个杂志在英国影响非常大,一看就是美国人的宣传品。但那个时候,奥威尔已经死了,他不知道后来的情况。
奥威尔不断写作是要改变世界
记者:英国的左派后来对奥威尔还是非常不满的。
陆建德:雷蒙·威廉斯晚期写过一本书,对奥威尔批判很厉害,认为他在晚期完全悲观消极了。但是就算是批判,还是有传承的。左翼认为,奥威尔有些事情做得过了。他后期确实对知识界的趋向有些担心,他(的观点)有些时候跟麦卡锡主义有点相近,比如他列出所有(他认为的)通敌名单,这是他在生命最后做的。
记者:你怎么理解奥威尔身上的这种复杂性和矛盾性?
陆建德:人都是会变的,奥威尔在早年是左翼,后来就不会变、不会站队吗?要给人的不可预测性留点余地。奥威尔是个老派的英国左翼,其实也是个自由派,希望有一个空间表述观点。奥威尔不断地写作就是要改变世界。奥威尔虽然批判英国殖民政策,无形中还是有大英帝国的思维方式。
记者:有很多作家被认为是奥威尔的继承者,比如克里斯托弗?希金斯,真的有吗?
陆建德:我很难说,谁是继承人,事实上是没有的。就算有,我们常常要给他贴个标签,要看他是不是反苏。奥威尔的文体改变了太多太多人。特别在语言水肿症继续蔓延的时候,读奥威尔的作品就会觉得非常清新。
记者:可是应该把奥威尔放在英国文学传统的什么位置上?
陆建德:奥威尔是一个积极的社会参与者,英国作家基本都是积极的社会参与者。他们对实际事务了解非常多。托克维尔比较过英国文人和法国文人,他认为法国知识分子是不太有经验的理想主义者。
(编辑:陈家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