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参观苏州博物馆,突然灵思一动,若有所悟,想跟贝聿铭商榷一下他设计此馆的得失。
苏州博物馆坐落在苏州古城的东北区,紧邻着拙政园,旧馆是太平天国时期的忠王府,新馆则是建筑大师贝聿铭的精心之作,落成于2006年。时常听人说,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优美典雅,让苏州引以为傲,是古典与现代最具典范的结合,是空间与时间最有默契的映照,是实用与审美最佳组合的实践,是东方与西方最为和谐的交融。这些赞誉之词,铺天盖地而来,的确令人陶醉,我听无数建筑界的朋友说过,足足听了五六年,逐渐渗入脑海,似乎成了无可置疑的真理。一想起来,就有点飘飘然,好像中国传统文化终于现代化了,而且融合了西方文化传统,从建筑与园林这个立足于审美的文化场域,开拓了中国文化的未来。
因为常去苏州,考察昆曲与园林之余,也经常参观苏州博物馆,算起来总不下五六次了。每次参观,都觉得贝聿铭的确别具匠心,在现代设计中融入了苏州园林的妙蕴。展览厅的设计符合现代美术馆的采光要求,同时又有传统复壁隔窗的设置,好像进入了古人书斋,感受到苏州历史文化的氛围,却又经过了现代建筑科技的整治,可以在亮亮堂堂的空间,观赏传世的艺术珍品。时常转过一道回廊,蓦然回首,就看到一扇轩窗,窗外映着翠绿的修竹,令人惊艳。走在长廊的尽头,居然会发现一座隐蔽的院落,茅茨覆盖的轩亭,让人有田园归隐之思,也不禁想到《红楼梦》大观园里的稻香村。
《红楼梦》第十七回,写稻香村的风光:“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一派田舍家风,却遭到贾宝玉的批评,说是违反天然,既无自然之理,也无自然之趣:“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正恐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曹雪芹果然是兰蕙其心,短短的一段文字描述,就能一针见血,点中园林建筑人工穿凿的要害。贾宝玉的批评,完全可以拿来探讨苏州博物馆的建筑,揭示贝聿铭设计所面临的难题。苏州博物馆的巧思,在于运用苏州园林的元素,具备一切中国园林建筑的文化符号,企图化人力为天工,是“得”。问题出在,元素都已应用,符号都已展现,却显得刻意雕琢,鼓着劲在那里展示苏州园林的“天然图画”。在我们眼前,每一个景都是硬造出来的,留下惨淡经营的痕迹,虽说是依据了传统营造的风格,却远离天工,十分不自然,是“失”。
明末的计成在《园冶》里说:“园林巧于因借,精在体宜,愈非匠作可为,亦非主人所能自主者;需求得人,当要节用。因者:随基势高下,体形之端正,碍木删桠,泉流石注,互相借资;宜亭斯亭,宜榭斯榭,不妨偏径,顿置婉转,斯谓‘精而合宜’者也。借者:园虽别内外,得景则无拘远近,晴峦耸秀,绀宇凌空;极目所至,俗则屏之,嘉则收之,不分町畽,尽为烟景,斯所谓‘巧而得体’者也。”计成强调“因借”,即是强调顺应自然形势,从奠基筑室,到叠山理水,都要从环境的整体来考量,而且要配合山水地貌的生态,融入自然。贝聿铭设计苏州博物馆,应该参考了计成的造园传统,或许面对难以克服的现代城市规划,无法遵循古人的教训,只好筑起一道现代建筑的围墙,与外界隔绝,再铺排传统文化元素与符号,闭门造车,建起一座模拟自然的人造园林建筑。
计成说,“夫借景,林园之最要者也。如远借、邻借、仰借、俯借、应时而借,然物情所逗,自寄心期,似意在笔先,庶几描写之尽哉。”贝聿铭是否也想如此营造,却做不到呢?
(实习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