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对监狱的第一印象是很干净,很整洁,像个大花园。
等真正见到服刑人员,叶子才发现监狱确实就是监狱:“我的回头率从来没那么高。在惩教分监区,服刑人员微笑欢迎我,但那种眼神让我由衷地恐怖。”从监狱出来,叶子和宋早贝买来了超大的裤子和T恤,只要去监狱就穿得像水桶一样。
2012年夏天,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研究生叶子和她的小伙伴贾坤、宋早贝“入狱”四个多月,在北京市监狱管理局清河分局某监狱尝试了一次“美术治疗”。2013年10月19日,“美术治疗”项目催生的四百多幅绘画,在中央美术学院研究所教学汇报展上展出。这些画的作者不能出席展览,他们的照片也都用马赛克挡住了脸。“我们和监狱签了保密协议,不能泄露服刑人员的姓名、年龄、罪名等隐私。”叶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用儿童的方式看一束花
除了保密,在狱中还有很多“不能”:课堂上不能出现尖锐物品,课外不能与学员接触交流,不能私下传递物品,不能对外讲述监狱细节,不经批准不得对非相关人员展示学员作品……
接受“美术治疗”的服刑人员由监狱管理方挑选,从二十出头到老爷爷都有。有大学毕业的,有字都不太认识的,罪名不同,刑期不同,惟一共同点是这些人都没有美术基础。他们来自两个监区,一个班是患有传染病的服刑人员,8个人。一个班来自“惩教分监区”,5个人。患有传染病的服刑人员,其实就是艾滋病患者;“惩教分监区”的服刑人员,是在监狱里继续犯错误的人。
第一堂课用来打消学员对纸笔的陌生。第二周,叶子抱去一束花:画吧,不需要专业技巧,能把你看到的花画下来就行。
2009年,叶子从法国学习美术回来之后,曾在艺途社工事务所担任美术课程教师,给酒仙桥社区的精神及智力障碍学员教课。闲暇时参加禅修班,认识了首师大心理学系研究生贾坤。贾坤曾在两所监狱做过4期“正念减压”项目,每期6个星期。减压对象包括短刑犯、长刑犯,还有狱警。
“正念减压”通过打坐、冥想、站立式瑜伽等方式调节身心状态,“正念”就是“活在当下”——铲土就安心铲土,除草就安心除草,不要纠结于过去和未来。该疗法1970-1980年代创立于美国,最早应用在慢性疼痛患者身上。
叶子和贾坤谈及国外针对精神病患者、智力障碍患者、囚犯等特殊人群的美术治疗,一拍即合,又拉上做社工的宋早贝,一起琢磨针对服刑人员的“美术治疗”方案。
监狱管理工作中有一句经典言论,前半句是“犯人再坏也是人”。监狱教育改造处处长刘卫丹知道美术治疗,早想尝试但找不到合适的人。他对美术治疗的诉求非常简单——你们真能让他们快乐起来吗?“我说没问题,我们教过的精神病人和智力障碍人员都很高兴。”叶子说,为了这个“高兴”,监狱大门向三个年轻人敞开了。
北京市监狱管理局教育改造处的杨畅全程陪同叶子的狱中美术治疗。杨畅学的是应用心理学。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引进“美术治疗”的大背景是司法部门正在尝试服刑人员教育改造的“社会化”——敞开大门,把各界专家学者引进监狱,把包括心理矫治在内的各种先进方式引进监狱。“监狱系统的竞争一定是改造质量上的竞争。”
中国传统的监狱改造俗称“三大手段”:狱政管理(监狱生活规范,奖惩措施等等);教育改造;劳动改造。1990年代以来,“心理矫治”逐渐成为第四大改造手段。司法部对“心理矫治”的重视也前所未有,曾专门发文要求监狱建立“服刑人员心理健康指导中心”。杨畅到过江苏、山东等地的监狱,“和北京监狱管理局一样,这些监狱里的‘心理矫治’都设有专人专岗”。
美国学者认为,犯罪人群是“社会精神卫生的洼地”。“我们曾联合北大做过调查,服刑人员很多有人格障碍,与童年的病态人格有很大关系,不能理智地正确地面对挫折,不能很好地与人相处,不正常的诉求……”杨畅说,监狱管理方不可能对每个服刑人员都实施一对一的心理咨询,监狱不能“包治百病”。
叶子用美国艺术家、心理学家贝蒂·艾德华的着作《像艺术家一样思考》为蓝本初步拟定了教学方案。这本书教人在5天之内学会画素描,它教的不是技巧,而是一种思维模式——“用右脑绘画”。
方案分几个步骤,第一个阶段是消除学员对纸和笔的恐惧,能够自由使用绘画材料;第二个阶段是学会观察前人画作和现实生活;第三阶段,开始尝试表达;最后是自由创作。
课堂上,服刑人员的名字不再是数字,可以用本名,也可以给自己取个外号。叶子不教技法,只教如何观察,比如用儿童的眼光仔细观察一束花;可以随性创作,如果临摹,不能照搬,必须有自己的创造。“我们不设立审美标准,分享作品时鼓励大家相互欣赏而不是相互指责,每幅画得到的都是鼓励。”贾坤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叶子设定的目标是提升他们的自尊。
一束花和自尊有什么关系?“脾气暴躁,缺乏耐心,是不可能画好一束花的。当他把花画下来,在作品上签名,这就是一种自我肯定。”叶子说,当你用儿童的方式看一束花,你会仔细看每个花瓣上的纹路。陪同上课的狱警也不由得感慨,原来自己好久没仔细看一朵花了。
一堂课下来,两个多小时没人乱动,下课都不愿意走。
“爸爸你真壮,我怕,我怕呀”
第一堂课后,叶子有了信心,一周四天泡在监狱里,每天上午一个班下午一个班,每堂课两小时。指导教师周思旻着急了,叶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
叶子进监狱,周思旻原本大力支持。周思旻的弟弟在日本教画画,“那个画室来的都是白领、主妇,绘画的目的就是缓解压力,熏陶气质。当时我就想,多少年以后我们才会有这种画室?”
就在三五年前,周思旻还觉得中国离那一天遥不可及。央美的不少学生为了挣钱,休学办考前班,上课时有一半人不知道去干嘛了。
但叶子一头扎进监狱。追问她在干什么,她说自己签了保密协议,暂时不能把作品拿出来。“这个时候我只能靠信任继续支持她,其实我心里也打鼓。”周思旻说。
四个月后,叶子带着四百多张作品“出狱”。这些作品有写实的,有抽象的,有速写有漫画,乍一浏览完全看不出一点监狱色彩。有吃面条的人,叶子说那是服刑人员画的同伴的吃相;有双喜字,有花草树木夕阳,还有临摹的广告画——“猫咪的营养点滴”、“纯天然葡萄酒”。值得注意的是,相当一部分画作像是儿童生活漫画,画作边上的文字标注是冷酷的——“爸爸你真壮,我怕,我怕呀”、“这样对待孩子太残酷,警告那些家长,虐待儿童是非法的”……
一个老师认为最好的一幅画是“童年的家”,绿窑洞,红砖墙,黄土地,一个孩子和母亲背对背站着,一条小路,路边芳草萋萋。作者说那是他老家的路,他在北京好多年了,他特别哀怨地说好多东西都记不清了。“这是他最努力画的一幅画,他说没画好,我们表扬他也不信。他说画得他胃疼,晚上睡不着觉。”叶子说。
有位学员刚开始进入课堂就干坐着,可以和你说话,可以和你笑,就是坚决不画。他第一次认真画画,画面绝大部分是光芒,而右下角黑漆漆一团,签着他的名字。他说千山万水、光芒万丈都和我没关系,我就在那个地方猫着。“他把美好的东西画得那么美好,越美好越拒绝,好像很有主见、不被忽悠的样子。”叶子说,他也是第一个敞开心扉的人。
叶子根据德国着名艺术家约瑟夫·博伊斯的理念:人人都是艺术家,放了一些幻灯片,告诉学员生活中处处可以创造艺术。其中有幅摄影作品,路灯照射下来,影子像钉子一样立在街道上。这个学员忽然站起来,两眼放光:“老师,这个东西我刻骨铭心。”接着他讲起他童年时遭遇家庭暴力,经常离家出走,夜里在路灯下徘徊,不知去向何方。
他后来画了好多各种各样的钉子。美术治疗项目结束之前,他就出狱了,他很宝贝自己画的钉子,带走了很多。
也有人越画越怕。有位学员一开始画得很好,两天之后说,老师我坚持不下去了。“他是惟一直接告诉我不想继续画画的人。”叶子说,画画时有音乐听,又不用干体力活或者窝在铁窗里,他却不想来。
狱警告诉叶子,这个人干活不惜力,但总是在自己将要得到减刑时就忍不住打架,等他出了“惩教分监区”继续努力,然后再把自己将要得到的东西亲手毁掉。一位很了解这个人的老狱警听说他在画画很诧异:他怎么能画画?他种地很努力,但你让他缝皮球他会暴躁不已。
贾坤建议他把自己最不痛快的一天画出来。叶子鼓励他说,好看不好看无所谓,重要的是画出来。结果他真的画了,画面是一个漩涡,漩涡中间是一个红彤彤的血滴。
宣泄出来
那条监狱管理工作经典言论的后半句是,“犯人再好也是犯人”。叶子上课时,辅助上课的有6个人,两个狱警加4个定点哨。
周思旻说,如果留神看,还是能看出叶子带回的四百多张绘画作品中隐藏着一种“心里发紧的感觉,不那么自由舒展”。
有几张画画得特别仔细,叶片上的纹路和褶皱细密如工笔,仿佛在实施某种精密的计划。“这个人是高学历,一眼就能看出来。”叶子说。是不是高智商犯罪?叶子笑而不答。她在监狱的管理系统中看过每个学员的档案,但不能对外泄露。
一张画上写了一首诗:“悔恨几时休,强忍泪不流;待到自由时,举杯庆自由。”画的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蝎子。“这个人文字功底非常好,他的画背后都有大段大段的心得,只是当这些话和画面配起来,总是让人感到语言是多么苍白。”叶子说,从心理学角度来讲,语言往往是一种掩盖。在学员自由创作的画作里,还有写着“厚德,包容,创新,爱国”、“远离毒品,预防艾滋”的,这是不是学员真实的心声?“我确实不知道。”叶子说。
叶子把一些面具素坯带到课堂让学员随意上色。“面具是人的第二张脸,用面具作画更能直接地释放内心,修补人格。”展览时不同的老师都被一个通体墨绿的面具吸引,说这个好冷酷;面具的作者跟叶子说,这个面具是铁头功,我也是铁头功。后来知道,他是用脑袋撞玻璃之后才进了“惩教分监区”。他还画了一个脸上全是鳞片的人,像是蛇皮,那张蛇皮脸还在笑。
有一幅画,画的是葡萄架,每串葡萄都对准一朵盛开的黄花。美院一个老师猜测,这个作者可能有性方面的焦虑。“他不会用语言说出来,但绘画时潜意识就会宣泄出来,达到减压效果。”叶子说,正视宣泄,就不能回避监狱的性压抑问题。一位学员在画本封面写了两行字:闲暇书笔墨,本开性趣来。“愿意直面就是一种勇气,越藏着就越是事儿。”叶子说。
监狱故事,大家都希望听到一个戏剧化的结尾,比如某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们做的事情不是把A变成B,只是疏导,让人舒畅。画画就是一种宣泄,效果和摔酒瓶子一样。给服刑人员以存在感和安慰,才是美术治疗的重点。”贾坤说。
杨畅的看法是,只要服刑人员坚持4个月一直沉浸在审美氛围之中,本身就是一个“修补人格”的过程。“我们对美术治疗不会抱有过高的期望。应该这么想,它至少不会把服刑人员变得更坏。”
传染病班有位外籍学员,本来只是给另外一个想画画的学员做翻译,他喜欢音乐,尤其喜欢打非洲鼓。上课时他看到音箱,画画的兴趣上来了,他画的音箱完全不符合透视原理,两侧都冲着前面。后来他画了七十多张画,是作品最多的学员。
有一天,叶子展示了一幅画,沙漠黄昏,两个人看夕阳。这位外籍学员对叶子说,我想家了,课程结束之前我希望能把这幅画画出来。接下来他就反复地画,每张画都不一样。最初是两个红色的人坐在红色的沙漠上看红色的夕阳,越画,人的色彩越淡,最后一张画里没有人,就剩一个鱼状的太阳。
这位外籍学员过生日时,问叶子能否把自己的照片给他一张,这在保密协议里是不允许的。“后来他把自己的《圣经》给我,让我在《圣经》上画了幅自画像,这已经是狱警对我最大程度的让步了。”叶子说。
当叶子带着四百多幅画回到学校,周思旻放心了:“对我来说‘美术治疗’不是监狱学员的成长故事,而是叶子的成长故事。”
项目做完后狱警和服刑人员都很满意。狱警朋友们跟叶子开玩笑:等你毕业了进监狱吧!
(实习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