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其
刘芯涛的绘画表现了一种临界的物质之夜的景象,这是一个物质城市的夜晚,夜晚景象由各种灯光呈现,广告灯箱、汽车、橱窗、路灯和夜总会的霓虹灯构成了一种人工景观。在这个消费景观的画面下,有一种对于黑夜降临的恐惧,或者说一种灵魂的惶恐不安。这实际上将夜景作为一个寓言景观,即它表现了一种灵魂的临界状态。
这些画面被命名为“溃夜”,它表现的是一个新兴中国消费城市的临街体验,这实际上也是新世纪以来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个新主题,即中国正在经历一个大规模的消费社会和造城运动的演变。这种消费街区的景观在短时间内迅速拨地而起,比如街头广告灯箱、亮着汽车尾灯的来自世界各地品牌的中国组装轿车、霓虹灯闪烁的酒店、咖啡馆、酒吧、夜总会、服装店遍布在中心商业街和娱乐区——一切都是全新的、娱乐的、商业的、时尚的、消费的、国际的、流行的。
这些物质景观重新定义和制造了一种中国社会和日常图景,由于其到来的速度之快,关于工业的记忆还未在中国真正大规模形成,就已经逝去。在“溃夜”之前,刘芯涛的“逝去的风景”、
“逝去的城市”等系列也表现了这场消费社会景观到来前的自我记忆。后者通过描绘一个工厂屋脊线上高耸入云的烟囱,表现了一种感伤主义的视觉记忆。
高耸的烟囱和几乎成为一片废弃空间的厂房屋脊,就像一种轮廓模糊的记忆探视,充满一种空气迷蒙和影像晃动的感伤主义的美好体验。这个体验在西方早已逝去,在中国则刚刚开始。但两者具有一种神奇的差异,现代性时间维度在中国被高度压缩。从工业社会向后现代消费社会的转变,西方经历了几乎半个世纪,而中国只有十几年。
“逝去的风景”的时间厚度只是一个稀薄的存在,它的主要意义在于开掘出一个关于破败的空间记忆的主题,即通过让一个物质现实的破败进入视觉记忆后的感伤主义化,使这个破败状态转为一种审美化的影像现实。
这个系列在形式上还形成了后来“溃夜”基本的图像风格,即图像的影像化,其画面前景部分的表现性笔触,在视觉上的呈现出一种影像模糊的诗意形式。同“逝去的风景”所表现的破败空间和美好的感伤记忆这种方式相比,“溃夜”则表现了欣欣向荣、华丽的空间表象和虚无的精神现实。
“溃夜”表现了一种华丽的外表,在空间上由工业厂区转向一个后现代城市的消费街区,但在主题上要却深入地带有一种批判色彩。就像这个主题词所具有的词义想象,“溃夜”是一个崩溃、溃烂、溃散或者四处弥散的虚无的夜晚,它也是一种破败状态,但这种破败在于精神和灵魂深处。刘芯涛的画面和主题因此有了一个本质的进展,即他的画面景观渲染了物质表象的华丽和诱惑,但呈现的却是一种对虚无和迷失的不安和惶惑感。
对于楼群、娱乐区和商业街的景观表现,从九十年代末以来就一直成为当代艺术主要表现的景观资源,这实际上是对于中国消费社会的总体性表现开始进行空间描绘和景观特征的概括,其中也包括对消费街区景观的想象性和批判性的表现,像郑国谷、钟飚、杨福东、唐洁渝等人,表现了对消费社会的街头景观在不同形成时期分别不同的自我态度。钟飚对于消费城市和商业街区的表现最初是一种想象性的认同,他在画面上拼贴出了一个消费城市的集成式的完美画面;郑国谷摄影中的商业城市的街区则是一个肯定性的充满现实认同的表现,而杨福东的上海浦东高楼群下的白领青年已经对后现代的摩天城市充满愤怒;唐洁渝画面中的小女孩则在摩天楼群下充满恐惧不安的魔幻体验。
刘芯涛的“溃夜”表现了一种在新世纪中国置身于消费城市一角的“临街”体验,而在这层临街夜游的性感华丽的动人表象下面,它实际上是作为一个主体在物质的景观之夜的一种灵魂的临界游荡。“溃夜”的画面是一种影像性的图像,物质和人工灯光充满了街头,但画面本身并不是很物质。相反,它表现了一种临街体验和心理化的视觉景观。在形式上,刘芯涛的画面呈现为一种上半部的摄影性影像往下过渡到一种表现性的笔触和大块风格化的斑痕,下半部分通常就像一摊溃烂和流脓的巨大伤口。
临街的新现实和心理现实的临界状态是“溃夜”的一个表里对应的画面结构,在画面表象上,刘芯涛表现了一种灯光和商业设施的突然闯入,以及街区物质景观的新鲜出炉感。几乎所有景观都被安排在夜晚和城市的局部,后景都是一排商业空间和灯光设施,中间则是大块的空旷的街头路面。这些画面都表现为一个站立在前景的主体视角,就像一个人站在一片开阔的街区前,在不远处观看和探视一种还不能深入把握的商业街夜景。
在刘芯涛的画面中,商业街夜景呈现出一种复杂的而微妙的心理表象,它表现了一种有距离感的神秘性和空虚不安的自我状态,这种包含着对于消费社会的某种既艳羡又惶恐不安的自我恐惧。“溃夜”的画面在空间结构上保持了一种在“不远处”的距离感,这个距离体现出一种临界的自我跨越的时代已经不可避免的“临近”。
刘芯涛的画面结构是一种寓言性的,街道上很少有人,偶有几个人晃动在街头的不远处,站在街头对面霓虹灯景观的笼罩下,街道虽然空洞但不会寂寞,视野之中华丽而跳跃无比,但不可避免的有一种孤独和虚无感。画面中的所有商业设施都被安排在跨过咫尺即可抵达的不远处,画面中只是出现街道对面不远处的灯光和建筑景观,主体只是站在画面外,他仿佛已经站在对面消费建筑区已经很久,始终不能决定走到街对面去。画面影像被表现为笼罩在一片空气和灯光混合的惶惶不安的气氛下,仿佛主体恐惧被吞噬进对面那幢充满诱惑的暗夜中的建筑中去。
刘芯涛的画面实际上表现为一种社会和自我都在即将跨越原有界线的场域,它既是一个社会结构重新定义的空间参域,也是一个形成中的自我场域。尤其是后者,体现一种临界状态,即通过画面结构中华丽和溃散在街头两边的对峙,体现出心理和精神的两极之间的对峙和张力,一边是消费、华丽和放纵,另一边是对自我不安、惶惑和空洞的恐惧。这使得“溃夜”的画面始终表现出一种犹豫、观望和忐忑不安的心理主体,这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画面贯穿着一种自我张力。
“溃夜”勾勒出了一个消费社会空间的总体性中已成雏形的局部,并试图探究其自我状态,但这个自我状态是暧昧和不确定的,体现出一种无常性和空洞感。这使得画面的意义实际上还不能抵达最终的意义状态,因为那个总体性还没有最终形成,在画面上也不能勾勒出这个消费的物质城市的远景和全貌。
这个系列的意义在于,它要表现的是一个在临街的局部,一个未来社会雏形的临近,使得主体正处于自我跨越状态的临界线上,但这个临界状态实际上是一个游动和空荡的自我时期,在一个不可避免的自我底线前充满向往,又望而却步。
中国正在处于历史上一次最彻底的自我改变的时期,它吸收了自现代以来所有商业和消费社会的可能性和设施的改造,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城市的再造。新兴的消费社会街区在在原有的城市中一块块的地产开发中形成,它按照娱乐、商业和消费的市场循环来运转和建立其存在的结构,这个结构的出现实际上表现一种商业街和消费社会景观的呈现。
刘芯涛表现了这个最新兴的局部,以及它的单面性、不可阻挡的活力和吞噬一切的能量。有意思的是,他在这个“溃夜”之中表现得不是疏离和置身其中,而是一种临近,在画面上贯穿了临街、临近、临界这三个从表象、心理到自我深层的表象层次。这使得画面表现找到空间总体性和它对自我定义产生影响的寓言性图像。
这实际上也是中国当代艺术自九十年代末开始一直在持续的表现线索,即从对于经济和社会景观的表现转向这层表象下面所呈现的深层的自我变化,但很多当代艺术更多地只是攻击经济奇观和讽刺消费社会景观。而没有深入地寻找对于这种景观的自我同构的表现,这一点刘芯涛开始呈现了。他的“溃夜”系列表现了一种总体性结构的雏形以及这个充满魔性力量的结构对于每一个主体的吞噬和改造力量。尽管“溃夜”呈现的还不是一个深层的远景和自我未来的全貌,但它已经表现了一个寓言性的画面启示,即我们正处在一个临界的物质景观和自我挣扎的前夜。 [NextP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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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