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康
路易·康设计的美国加州面向大海的康萨尔克生物研究中心
1974年3月18日,纽约,宾夕法尼亚火车站,工作人员在巡逻时发现车站厕所里有一位突然离世的老人,死因是心脏病突发。他的护照地址被涂掉了,于是只能被送往市立停尸中心,三天之后,人们才终于找到了他的身份——路易·艾瑟铎·康(Louis Isadore Kahn)。就在18日上午,美国建筑师斯坦利·泰格曼(Stanley Tigerman)还在伦敦希思罗机场与路易·康偶遇。泰格曼回忆道:“我在机场看到这位老人,他看上去像是视网膜脱落似的,真的非常狼狈。他说:‘我对生活知道的是那么少。除了建筑之外我什么都不会做,因为它是我知道的全部内容。”这几乎是康最后的留言,对自己的一生做了一个简明扼要、无比坦诚的总结。
1901年2月20日,康出生在波罗的海的萨列玛岛。这是爱沙尼亚的一座小岛,当时处于波兰统治下。康,是一个犹太家庭的“姓”。路易的父亲是一名虔诚的犹太教徒,母亲伯莎出身名望甚高的门德尔松家族。伯莎·康与德国浪漫主义作曲家费列克斯·门德尔松是亲戚。路易·康自幼年起就处于他双亲的文化熏陶之下。自然、宗教、音乐,以及歌德、席勒等人的文学作品,是康的精神食粮。
路易·康一家于1906年移民美国。1912至1920年间,他先后在费拉德尔菲亚中心和公立工业艺术设计学校求学,并于1919年进入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建筑系。在那里,他接受了古典主义建筑教育,目睹了现代主义建筑运动的狂飙突进。他和中国第一代归国建筑师杨廷宝当过同班同学,作为当时班上成绩最不起眼的那几个学生之一(而杨廷宝一直是优等),康说道,他每次设计作业都要做两份,一份交给学校,另一份才是真正他想做的。
1935年起,路易·康开设了独立的事务所。自大萧条时期,与一些城市规划工作者,如克莱仑斯·斯登、亨利·莱特等人建立起来的友谊,也使康有机会从事一些城市开发性设计。在将近20年的经历中,他的生活是一段并不令人羡慕的苦斗。
“康没日没夜地与绘图员一起工作。嘴里不是一支雪茄,就是一支卷烟。手中是一支软铅笔或炭棒。他总是一边叙述着自己的理论、原则,一边一遍又一遍地在草图上画上永无休止的线条。有时,一个成熟的念头随着铅笔或炭笔逐渐明晰地出现在纸上。有时,可能依然是一纸混沌,有待于绘图员再画成草稿来和路易·康作另一轮摸索。”绘图员惠斯回忆道,而这些没日没夜的工作换来的却是默默无闻和50岁时还忧虑于找不到一个满意的设计。
50岁以后的康开始了他的传奇人生,以1953年耶鲁大学美术馆的设计而崭露头角。此后则是费城宾州大学医学研究实验中心(1957)、孟加拉国达卡政府建筑群(1962)、纽约州罗彻斯特基督教唯一神教派第一教堂(1963)、得克萨斯州沃思堡金贝尔美术馆(1972),每一个都可以称作是建筑史上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并为路易·康赢得了世界性声誉。以50多岁的年纪猛然从小角色成长为大宗师——不能不说,路易·康,成为了一个时代的奇迹。
砖想要成为拱
你对一块砖说:“你想要什么,砖?”砖对你说:“我喜欢一个拱券。”你对砖说:“瞧,我也想要一个,但拱券花钱最多,也不好做。我想你可以将就,用混凝土架在开口的上端,效果也一样好呀。”然后砖回答:“我想你说得对,但是假若你问我想要什么?我想要拱啊!”
以上这段文字是康著名的与砖的对话,也是康与别人讨论建筑和建筑理论时的文字风格,有很多人觉得不知所云,或者认为他故弄玄虚。康喜欢用哲学化的语言来讨论建筑,为了准确表达他的观念,康不惜创造新字,更甚而改变句型结构,以文句之诗意传达深沉的理念。康不是思路不清,也绝非故弄玄虚,因为康相信“未完成性”的力量。他认为任何一件作品均是未完成的。“人永远比作品伟大,因为人永远无法充分表现他的企图”,而“知识也是未完成的一本书,知识也知晓它的未完成性”。
在康的心目中,完成的东西是有限的,表达不足的,以至于康宁可牺牲作品的完成度,而展现更多的可能性。在文字的表达上,康也传达某种程度的诗意,留给听者与读者充分的想象空间。
就像康评价密斯的西格拉姆大厦时说道,这个建筑不诚实,因为风的力量没有被体现出来,在建筑内部藏有抵抗风力的结构,却没有在外部被表现出来,如果这座建筑表现了它内在对风力的抵抗,路过的人将会多看它一眼,会停下来想一想。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会停下来想一想,但是它提供了这个“停下来想一想”的可能,鼓励观者的想象。康在谈论建筑实体的时候,关注的是人心,而且他非常细心,能够关注到一般建筑师甚至我们自己也想不到的那些地方。而某些作用虽然想不到,但却实实在在地影响着我们:正如我们看到古代遗迹被磨损的砖石,会感受到时间流逝;我们看到抵抗风力的结构时,也会感到自然力,会感到人工对自然力的抵抗,某些结构形式会使我们感到力量——而这正是康的童话:“砖,你想变成什么?”的真正含义。
历史的穿行者
康在20世纪建筑艺术中的地位是重要而特殊的,他完整地涵盖了整个西方文明构架的主要组成部分:希腊神话(哲学)、宗教精神以及工业科学,他不在乎任何建筑风格,他是辐射中心,亦如线贯明珠。他包容万千,他曾沐浴过学院派的古典教育,又热衷于预制混凝土、悬锁、薄壳、悬臂等结构施工技术的应用。
康热爱开端,一切形式的开端,生命初现的开端,他曾经说过:“我爱起点,我更为起点惊叹,”他又补充道:“我一再说我经常追求源泉起点,在我的性格中总想发现起点。”他曾在谈到英国史时说:“事实上我惟一的真正目的是读零卷,那是不曾写出来的(也是无法写出来的东西)。”他说:“因此我相信建筑师在某种程度上必须回过头去聆听最初的声音。”这最初的声音, 就是建筑及其空间得以生成的文化源头,在源头之处事物没有受到任何来自于人类文化(因为当时的文化尚未形成)的影响,事物或实事的存在都是以本真的原生态状态而出现。他的建筑哲学最大宗旨似乎想穿越人类建筑文明的觉醒所造成的迷障,而直接降落在事物天真无邪的状态中去。与其说康在与整个建筑历史相对抗,不如说在与人类建筑文化相对抗。
在康的所有作品中,起点是原点,终点也似乎都回到原点。正如他最著名的作品——加州萨克生物研究学院的庭院里,面对尽头的大海与天空,庭院中心的一股泉眼中,水声不绝,这是生命原初的起点。两旁,水泥的楼群像一扇扇屏风般折叠,向两边收拢、退却。建筑产生,然而又退却了,真正的主体是人,而且不单是人的世俗活动,而是人内心最为内在、本质、纯正的东西。在这里,我们经历了一种向内回到生命原点的感觉。“人绝对是不可度量的。”他说。
我的建筑师
2004年春天,在《指环王3》吸引了全世界目光的那届奥斯卡典礼上,有一部默默无闻的小成本影片角逐最佳纪录片奖,最终却功亏一篑。那就是路易· 康的儿子纳撒尼尔· 康所拍摄的纪录片《我的建筑师——寻父之旅》。
在这部长达两个小时的影片中,纳撒尼尔奔走于世界各个角落,追寻父亲的蛛丝马迹。接受采访的对象,有路易的朋友、业主、同事、对手、学生、妻子、情人,以及纳撒尼尔同父异母的姐姐们。当然,少不了那些闻名于世的建筑物,少不了其同辈人的追忆和赞美,少不了后代建筑师的景仰和钦佩。
路易·康是谁?纳撒尼尔就是带着这样的疑问,开始了他的寻父之旅。私生子,作为一个身份的烙印,一直是纳撒尼尔挥之不去的阴影。他在影片中问康的同事:“你知道我和我母亲的存在么?”康的同事回答:“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有家庭。”康有一位妻子和两位秘密女友,每个家庭都有一个孩子,而且她们都互不知情。他睡在工作室的地板上,毯子当作床铺。他四处旅行,从不拒绝任何项目委托和讲座邀请。他在深夜拜访某个家庭,然后匆匆离开。
康的两位情人——安· 婷和哈利特· 派特森对此毫无怨言。影片中, 年逾八旬的安·婷带着淡然的哀伤谈起陈年旧事,说她依旧深爱路易,怀念他的亲切和韧性;派特森回忆起与路易一道工作的情形,说跟他在一起让人充满灵感、精神振奋,完全被他的观点所吸引。在空旷的火车站,镜头对准远处垂垂老矣的安· 婷,纳撒尼尔独白如下:“我看着她,想到自己的母亲,她们都终生未嫁,甘愿做单身母亲,忍受流言蜚语,仍旧对路易完全信任。”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感情呢?也许只有用宗教的布道者和信徒的关系,才能作合理的解释。
生命的最后几年,康来到印度,来到孟加拉,在这里,有足够的信任让他完成他的城市梦想。30年后,在晨光熹微的孟加拉首府达卡的共享空间中,建筑师山姆森·瓦莱索眼含热泪,他感慨道:“他不在乎这个国家是否富有,也不在乎工程最终是否能实现。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度从此保有了他最后的作品,他为此付出了他的生命。这就是他之所以伟大的原因……我们为此永远铭记他。”
在漫长的追寻之后,纳撒尼尔蒙上双眼被向导带进建筑群。在眼罩摘下之后,他望着建筑群灰色和红色的静穆,不禁淆然泪下。
“在这样的旅程中,父亲的形象渐渐清晰。他是一个凡人,而不是一个神话。我越了解他,就越想念他。我希望现实并非如此,但父亲已经选择了他所钟爱的生活。我真的舍不得离开,时光茬再,多年之后我想我终于找到合适的时间和地点,道声:再见。”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