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克·费舍尔(Eric Fischl),美国新绘画创作中最大胆的情色描绘者,曾经瞧着罗丹晚岁的女体速写大发感叹:
“他怎能保持如此旺盛的性欲?”
论情色画面的惊世骇俗—群交、乱伦、性错位、性变态—费舍尔远远超过罗丹。不错,罗丹近百年前的雕刻在他的世纪同样惊世骇俗,但二者的差异并非情色(有如欧美电影的分级制),而是文化差异:在罗丹的时代,情色主题是热烈的、诗意的、美学的,大致不出浪漫主义范畴;费舍尔的时代,则情色主题往往是冷峻的、政治的、社会学的。在“后性开放”的时代与国度,费舍尔不愧画眼独具,罗丹那批私密的女体速写提醒他:情色绘画最可贵的核心,是性欲本身。
是的。在情色创作被取消所有禁忌的时代,费舍尔意识到性欲的失落,以及因此而来的暧昧:他大步踏入罗丹不敢梦想的领域,可是不禁钦羡,并自知难以企及的,竟是前辈“旺盛的性欲”。
欧美大量情色绘画及影像作品,眼下无缘在这里出版。当费舍尔给美国中产阶级扔出他那批攻击性的情色作品,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中国刚进入后“文革”时期,性的话题以及创作禁忌,坚固如昔;日后全社会与艺术创作对性问题的宽容、开放及非正式的局部解禁,则尚未开始。这时,金陵城下的朱新建以他放诞无忌的天性,画出了第一批以江南女子为主角,姑且可以称之为“情色”作品的水墨画。
既不是罗丹式的女体写生(八十年代在中国学院恢复的人体写生毫无“性趣”),更不是费舍尔的情色画面(他的画不断出现男女交媾的姿态),朱新建的画中其实没有“性”,至多只能被看作性的幻想、随笔、涂鸦,公布着作者的意淫—在他画中的女子都是臆想的、杜撰的、同一的:丰乳从胸罩的花边呼之欲出,亵衣故意褪到腿根,露出臀沟,这位被作者指定扮演“闺房独守”的小姑子似在沐浴或性事的前后,抑或正在乘凉而“思春”。她是谁?若论日常真实,朱新建眷顾多年的“水墨春妇”甚至不如她身边的窗栏椅凳更可信,然而正是这位风骚得不成体统的“她”,替男性作者勇敢宣告了“性欲”在绘画中的权利。就我对八十年代的记忆,是朱新建率先在绘画创作中为“性欲”正名。当年,随便哪位中国男人若是见到这些画,一定在瞬间即被点穿了心中的淫念。
率性、闲情、颓废、墨戏、小品、新文人画……如今我们有许多现成的形容词描述这批作品。但我关心的是它的历史语境,以及,被费舍尔一语道破的“性欲”—当九十年代的后生远比朱新建更大胆更放肆更活泼地描绘性主题,回看新建的作品,我想起费舍尔对罗丹的带有嫉妒之心的敬意。我猜,费舍尔所艳羡者并非“性欲”本身,而是“禁欲时代”初开之后的文化语境,这语境的珍贵,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远甚于十九世纪的欧洲,更别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掀起性解放运动的美国。在裸体艺术源远流长的欧洲与宋明理学治下的中华帝国之间,在美国嬉皮士运动与中国的政治运动之间,性欲,及表达性欲的勇气—或灾难—其命运的共相与殊相,不言自明。
不同期的艺术是可以被超越的,性欲难以超越,尤当性欲的表达遭遇时代赋予的语境。仅就性欲的层面,新建的作品同时超越了古人的春宫画。他的画从未出现男女行房,他使我们承认:在臆想中被窥看的小姑子更其性感,而巷陌妇人身着亵衣—甚至牛仔裤—在当代市井的家居环境中发呆,要比赤条条的肉体更其楚楚动人,并足够引发日常的淫念,仿佛她就在楼下或隔壁—最后,笔墨宣纸也是“性欲”的对象,新建下笔如同面对肉体,淫心跃动,近于狎:他的“新文人画”存心背弃文人画所有元素与规矩,犹如将文言彻底白话、口语化、方言化,当我们目击画中那无辜的骚女子,真像是听一句苏北苏南的淫语,露骨而亲昵。
女子与宣纸,何者更淫荡?这道题,于画家恐怕两难。另一位自称“采花大盗”的旅美情色绘画老前辈丁雄泉,爱煞画画,爱煞女人,女人是花,画也是花。我与他识面交谈,实在是极良善的人,不过他的语境自与新建大不同:他在自由世界花丛中,新建成长在人性人欲横遭封锁的闾巷间,而野草春风在闾巷。
当年福楼拜过堂受审,为《包法利夫人》的诲淫情节坦然自辩:“不要去查证那位夫人,她就是我。”在与百年前罗丹福楼拜略相近似的文化语境中,今天,我们不必揣度谁是新建画中难以自弃的风流女子,“她”根本不存在—纠缠于自己的欲念,新建一再一再描绘她,他知道“她”在哪里,“她”是谁。
(实习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