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圈历来不缺少丑闻,不光是在中国,放眼看去,从古到今,从西到东,天下乌鸦一般黑。不过在文章作者廖廖看来,丑闻和丑闻还不一样,旧时丑闻再不堪,至少与“艺术”有关,而今天的大多与金融、价格有关、权力、人情有关,偏与“艺术”无关。这大概是这个贫瘠的时代最好的注脚。
所谓艺术品,就是艺术家从自己身上撕扯下来的碎片。这些碎片是文化、是思想、是智慧,当然也是黄金。围绕着这些碎片,常常发生许多巧取豪夺、偷坑拐骗、狸猫太子的事件,有些经过粉饰加工就成为一个传奇故事,有些掩盖不住的就成为丑闻,有些太低级的就成为笑话。
任何一个行当都免不了有丑闻与笑话。但是我们总是认为,艺术圈的丑闻与笑话应该更精彩更吸引人一些,因为我们都认为艺术圈的人应该更有创造力,更有新意。而近年来艺术圈爆出的丑闻与笑话,却毫无新意。没有精心设计的巧取,只有厚颜无耻的耍无赖。没有气吞山河的豪夺,只有遮遮掩掩的窃取。丑闻主角的手段与智商都让人失望。我们不要忘记,旧时的艺术圈爆出的丑闻与笑话可不是今天这般平淡乏味,也没有今天的恶心粗鄙。
16世纪,画家周臣曾经被严嵩逼迫到他家住了两个月,期间周臣给严嵩临摹了许多古画,以及四季山水。后来严嵩的抄家清单《天水冰山录》中,记录有周臣作品22件。王世贞在后来写道:“严所付酬金不值画作远甚,周被压殆尽,方得返家。”——权臣严嵩毫无顾忌地欺凌压榨一个著名的画家,这是明代艺术圈的大丑闻。但是相比之下,我更不愿意见到艺术家主动给权贵送上名作,又或者权贵与艺术家勾结,共同哄抬炒作行情。在周臣与严嵩的故事里,至少艺术家还是纯洁的。
1920年,德国出现了一尊半身胸像的雕塑,传说是达·芬奇的作品。欧洲的艺术圈很快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是达·芬奇的真迹,一派认为是时人仿造的赝品。两派争得如火如荼。最后德国的化学家取样化验,结果证明:雕像所含化学元素在达·芬奇时代尚无文献记载。争论本该就此结束,但是当时的德国皇帝威廉二世亲临博物馆,举起右手的佩剑,以皇帝的名义诏告:“此半身胸像是达·芬奇的真迹,德国臣民不得有异议!”——这个皇帝诏告,无论在当时还是在今天看来,都是一个丑闻或者笑话。但是却充满传奇色彩,充满娱乐性。最重要的是,丑闻的主角是自以为是的权贵,而不是艺术圈里的人。
1918年,法国画商乔治·伯恩海姆在巴黎法瓦尔路的妓院里收购了16件图卢兹·劳特雷克的作品,妓院开价10万法郎。画商的朋友说,要是在战前(一战)恐怕12万也买不到。——妓院里挂着大量艺术名作,这不是丑闻也不是笑话,对比之下,今天的许多公共场所的装修与设计才是丑闻与笑话。
1953年3月12日的《法兰西文学报》上刊发了毕加索的一幅“斯大林头像”,这是法国共产党员毕加索悼念斯大林逝世的作品。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单丑闻。西方世界认为毕加索已经彻底地堕落。共产主义阵营则认为这幅毕式风格的领袖头像,没有表现出斯大林同志的坚毅、天才、慈祥、高贵、善良与幽默,全世界的共产党员都不认可这幅怪异的作品。——虽然这是一件不折不扣的愚蠢透顶的丑闻,但是毕加索并无所求,至少他是真心诚意地崇拜斯大林,只是因为愚蠢,而不是因为利欲熏心地向一个政权献媚。艺术家愚蠢的丑闻,总比艺术家献媚的丑闻好些。
1992年夏天,格林伯格在纽约一次演讲中宣称:过去的30年艺术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有堕落。因为格林伯格不承认现代主义之后的超现实主义与波普主义是“艺术”。——这是一个悲凉的笑话,让我们看到英雄末路的悲凉,但是至少格林伯格曾经是一个把现代主义推上历史轨道的英雄。今天我们已经看不到这种笑话,那是因为我们没有英雄,自然就没有英雄末路这回事。
美国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涌现了许多土豪,这些土豪在初涉艺术收藏的时候,闹过不少笑话。譬如一个画商打算向汽车大王福特推荐一批油画,于是把100幅佳作印成一本精美的画册,福特看了画册之后,说:“这本画册已经如此精美,我还需要买原作吗?”
当时柯达胶卷的老板伊斯特曼喜欢买画,他的收藏名言是:“我每次看画的时候就想,这幅画所描绘的场景,是否跟照相机拍摄效果一样?如果答案肯定,那我就买下这幅画。”伊斯特曼最喜欢收藏特纳的作品,因为他认为“特纳画得比照相机还逼真。”
这批美国工业革命时期的暴发户,以傲慢与无知而闻名当时的西方艺术圈。巴黎画商詹泊尔在1919年的日记中写道:“对那些尚未启蒙的人们(美国工业革命的富豪),伦勃朗、塞尚、雷阿诺的作品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还需要从头学起。”这一批艺术品市场的菜鸟一边闹笑话,一边让当时的欧洲画商狂笑着大赚特赚。
但也正是这批闹出许多笑话的土豪,后来把万贯家产投入慈善事业和艺术基金,舍资财若脱履,建立了许多博物馆与艺术基金。以对待画商傲慢而著名的“华尔街沙皇”摩根,把大部分财产都捐给了“大都会博物馆”,只留下8000万美元的财产,其中大部分是艺术品。后来他的孙子摩根三世把这些艺术品也捐了出去。
老约翰·D·洛克菲勒受教育程度不高,对艺术品收藏也常常闹笑话,他对传统绘画尚且懂得不多,更别说让人眼花缭乱的现代艺术。虽然他并不会欣赏现代艺术,但是还是慷慨地捐出一块地,让他的儿媳妇建立了一家博物馆,这就是后来的“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
今天我们的艺术圈土豪远比美国工业革命的土豪更加“精明百倍”,他们不但难以上当,并且通过种种炒作、金融手法在艺术收藏中狠狠捞了一把;通过艺术品给自己贴上“上流阶层”的身份标签。今天的艺术圈土豪也许也闹过一些笑话,但是他们绝不会“蠢”到像摩根、古根海姆或者洛克菲勒这些美国工业革命的土豪一样,把毕生收藏的艺术品全部捐出去。
今天的艺术圈丑闻与笑话,已经跟旧时大不一样。旧时的丑闻与笑话再不堪,至少都与“艺术”有关,而我们今天的艺术圈丑闻与笑话大多与金融有关、与价格有关、与权力有关、与意识形态有关、与地盘有关、与人情有关,偏偏与“艺术”无关。那些毫无新意的丑闻,令人乏味的笑话,大概是这个贫瘠的时代最好的注脚。
今天的许多与艺术无关的“艺术圈丑闻”,没有观赏性、没有娱乐性、没有传奇性——只有恶心。每次被这些丑闻与笑话恶心到的时候,我就想:孕育总是伴随着恶心,无论是孕育一个孩子,还是孕育一种新文明——这是我们忍受恶心的时候,给自己唯一的心理安慰。
(实习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