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行 《间接欲望》
在中国画坛,“画二代”历来有之:古代有唐代的李思训和李昭道、北宋的米元章和他的“虎儿”米元晖等;近现代有齐白石和齐良迟,李可染和李小可、傅抱石与傅二石……但是,古往今来的“画二代”似乎被施展了“魔咒”:终其一生都走不出父辈巨大的光环,父子相继、艺事鼎盛的成功范例极其罕见。独具中国特色的“画二代”现象缘何产生?这种“代际优势”的背后是否掩藏了某种不公正?而当代的“画二代”们能否打破艺术“啃老族”的“魔咒”,摆脱自己作为父辈“翻版”的命运?本期“品味”,我们不仅请到了对“画二代”现象颇为不满的业内人士来分析其中利弊,也请来了羊城颇具口碑的“画一代”与“画二代”,听身在“庐山之中”的他们讲讲对此的看法。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 曹增节:
“画二代”利用了“代际优势”
在古代,绘画是贵族艺术。贵族不需要赚钱,父亲懂点艺术,儿子顺便跟着学学也是一个收获。但现在的“画二代”和古时候不是一回事。如果说古代的“画二代”只是精神意义上的传承,那么现在的“画二代”则是利用“代际优势”有了财富性的诉求。他们进入了官方体系,占据了稀缺的社会艺术资源。现在很多老画家,到了晚年,会以办父子画展、母女画展的方式,利用优势、权力为下一代尽快出位创造条件。同时,在各大美院中,相当一部分青年教师,包括各级画院中的专业画师也都是“画二代”。他们依托父辈的关系进入艺术圈,占据主流平台,掌握话语权。相形之下,没有背景的平民百姓子弟,想要进入这个圈子越来越难。
从艺术成绩上来看,“画二代”能够突破“画一代”的案例几乎没有。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早期的一批“画二代”,画风和父辈都是相似的,难言突破;而之后所谓新生的“画二代”,我注意到他们已经在努力想和父亲一代拉开风格。但不用说突破父辈,即便能够达到相平行的成就也没有可能。而且,即便风格不同,他还是得利用父辈的关系,办画展、做评论,能够不利用这个关系网的“画二代”凤毛麟角。因为要依附、要继承,决定了“画二代”必然是一个缺少创造力的群体。
利用“代际优势”这件事,其实不只画界独有。企业界、艺术圈等其他门类都普遍存在——好像就没听说过“体二代”。即便是中国足球圈,也少见“体二代”。除了运动员这个职业着实辛苦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运动标准明晰,不是那么好混。所谓的“富二代”其实也很容易被证伪,如果资产在他手上不断减少,他就是个不合格的继承人。相比之下,“画二代”就不那么容易证伪。中国书画本身的特点和评价特点是,没有公认的精准尺度。只能说喜欢不喜欢,看能不能卖钱,而不能说好坏,更没有对错。
但“画二代”也会面临挑战,这个挑战就是市场。市场是残酷甚至是无情的。不管你是谁,与市场较量时,市场规律会主导最终结果。我们可以比较一下官员们在位时的书画价(非市场价,或者可以称为官位价),与其退位后的书画价格,就可以知道市场的厉害。目前为止,“画二代”的市场接受度也是远远不如其父辈。市场经济也许可以证伪艺术水准。
但现在我们也看到,很多“画二代”尽管艺术水准平平,但在国内的市场上还是可以获得一定程度的追捧,这又和现在国内艺术市场其实不是真正自由化的市场有关系。我们的绘画体制是官本位主导,一些利益集团可以借市场化的名义经营自己的东西。所以,很多中国画在国内风生水起,但在国外几乎没有市场。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是没有价值的,国外市场看得很清楚,因为它们更自由。我相信艺术品市场走向真正意义的市场化是不可逆转的趋势,而“画二代”一定会在未来遇到越来越严峻的挑战。
广东省文联主席、书画家 刘斯奋:
教子若父无疑很失败
中国绘画由于文化传统的原因,在历史上“父传子受”(包括师徒传授)的情形比较常见。加上宗法观念的影响,守住“家法”更成了必须遵循的准则。这种观念甚至影响到现代的美术教育。久而久之,所谓“某家某派”就因此形成。门派中人固然以此为荣,视为成名之捷径,谋生之坦途;而世人也爱屋及乌、津津乐道。但坦白讲,从古至今,虽然中国出过不少父子画家,但在艺术史上都有建树的并不多。这其中道理不难解释:父亲即便了不起,但儿子的性格和天赋都和你不同。如果只是模仿,那顶多模仿到二三流,甚至等而下之,因为个性彰显不出来。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老师,把儿子或学生教得像自己的翻版无疑是失败的,没有个性的作品其实没多少价值。
对于许多“画二代”而言,选择一条和父辈相似的道路,或许不能够使他们在艺术史上占据一席之地,但足以令他们在现世活得不错。市场总是保守的,一个年轻人选择走一条崭新的路,难免前途未卜;但“画二代”们有着名的父亲,他又沿着父辈已经被市场接受的旧路继续往前走,当然比较安全。而且,说到底,真正能开创一派画风,在艺术史上留下名字的画家本身就少之又少,是件概率相当低的事,而且它肯定是无法世袭的。老天爷什么时候会成就这么一个人,谁也没谱。这条道路前景不明,而且走起来很寂寞、很艰辛。我们也不能奢望所有的画家都做这样的选择,成为这样的人。社会有不同的群体,对艺术也有不同层次的需要。“画二代”与父辈相似的画风和作品,也会受到很多人的追捧和喜爱。既然如此,这个群体的存在倒也无可厚非。
但有一些“画二代”,也许主观上并不多么想像自己的父亲,结果却还是越画越像。我觉得可能需要提醒一下:作为“画一代”,应该怎么教自己的小孩?作为“画二代”,又应该怎么对待来自父辈的影响和教育?将其视作“启蒙”足矣,作为自己的终身创作模式就大可不必。
我很“庆幸”自己的经历:从小喜欢画画,在不同时期也曾经接受过一些老师的指点,但始终没有承传关系的“恩师”。我坚持用自己的眼去看,用自己的心去感受。其实,只要具有天赋和艺术敏感,看看也就明白了,不用教也知道怎么做了。因为没有“恩师”,倒可以博采众长,贯通融会,形成自己独有的风格。后来有了刘一行,他小时候也喜欢画画。但当时我在忙着写小说,自己还处于“玩着画”的阶段,也就没有一套成熟的、完整的技法理论灌输给他,只是在关键的地方点拨他一下,或者找一些好的画册给他看,让他自己去感受、琢磨。如果说我有对他最大的影响,可能就是家学素养。他读了不少书,中国的、外国的、文学、历史、哲学的;还用心去思考。慢慢地,这些都融入创作中,从而形成了自己的绘画风格,他的水墨作品,和我的画风完全不同,也和其他当代水墨画家不一样。个人风格强烈,根子又和中国传统水墨接得上,即内敛、含蓄、不张扬的传统审美观念。应该说,他在现代水墨的探索方面开始走出了自己的路子。尽管我们不一样,但也彼此欣赏。他觉得我的画属于比较雅正的路子,我觉得他有点怪诞特异。就像杜甫和李贺的诗歌,风格不同,各有特点。
广州美术学院教授、画家 林蓝:
强求“画二代”超越父辈不公平
“画二代”和“画一代”相似是正常现象。就连老师和学生之间都难免会有相似性,更何况是朝夕相处、如此亲密的父子。就算是作品外在的形式并不相似,也会有相似的精神传承而下。我的父母一直抱持着“在艺术上要有独立和鲜明的面貌方能生存,否则就像是一片森林中的云云杂木而已”的态度。在他们的言传身教中,这种艺术态度早就如同融入我的血液一般了。
而超越这件事情,我觉得不太重要。比如说,李小可、傅二石老师,确实比现在很多画家画得好。但如果非得让他们超越父辈,否则就否定他们存在的价值,我认为这是不公平的。就像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孩子都当第一名一样,也不能要求所有的艺术家都要成为青史留名、世界一流的艺术大师。我们可以从三个层次来考察一个艺术家的价值:第一层是看他是否对艺术抱有虔敬的态度,并且在这一行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支点和独立价值;第二层是横向与同时代的艺术家进行比较,考察他是否在当代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力;第三层是纵向考察,他的艺术在艺术史上能否占据一席之地。能够达到第三层次的艺术家,可能一百年也出不了十个。不用说“画二代”,绝大多数艺术家都进入不了这个行列,但不能就此否定这些艺术家的价值。在我看来,只要艺术家本人对艺术抱有虔敬的态度,在创作中寻找到了自己一生的支点,并且在不断地努力中逐渐靠近自己的理想,他的艺术追求就是有价值的。
我也在思考,为什么画画这个事业就具有传承几代人的巨大魔力?也许是因为它的某些特质可能真的更加符合人类的某些天性。就像万年前的原始人,在艰苦求生的过程中,已经知道用围着篝火跳舞,在岩石上画画来使自己获得片刻的幸福感了。我小时候曾经对自己的未来做过很多畅想,曾经想当作家,外婆还曾经希望我能从医,但最后我还是走到画画这条路上来,可能确实是在心灵上、精神上有这样一种需要。
如果把“画二代”比作一棵树,那么“画一代”仿佛是它的土壤,社会环境、人生阅历等可能是阳光和雨露。土壤的肥沃,对一棵树来说当然是难得的幸运,但这棵树究竟能长成什么样,还和阳光雨露,包括它自身的特质有很大关系。土壤本身只是一种滋养,它并不是成才的保证,也不必然成为一种禁锢。这棵树本身是否有生命力,具有真正的个性,内心是否足够敏感和强大才是最重要的。
而对于“非画二代”,我认为也没有必要纠结于“画二代”是否站在更高的起跑线上这件事。都说“画二代”普遍画不过“画一代”,那“画一代”们当时又有什么背景呢?宋朝有苏氏家族,东晋有王羲之和王献之,明朝有文征明和文彭、文嘉,但这不妨碍和这些着名的“画二代”同时代,依然能诞生名垂青史、师出无名的大书画家。事实上,我们这个时代,比起以前,机会更多了,只要你足够有实力,谁也掩盖不了你的光芒。艺术家最终是要靠作品立世,这也许是我们这个行当最大的公平之所在。因为最终,历史或市场在等着做最公正的裁判。
《画廊》杂志主编 刘一行:
“圈子”是“非画二代”的障碍
许多画画的年轻人,父辈是专业画家,或者是在美术学院、美术机构当中里担任教职。这种现象不仅现在很多,我读书那会儿也已经不少。这里面肯定是有比较功利的考虑。父亲做这行,又很成功,那小孩在这个圈子里会比较好谋生,就算成不了名家,在美院当个老师至少没问题。
通常而言,父辈的创作已经形成既定的模式,“画二代”经常是天然地处于一种师承系统当中。在这种环境中成长,多多少少会受到这套系统的技法模式影响,或者说是约束。对一个艺术家而言,可塑性最强的是小孩到青年的这段时间。如果这个时候你把他放在一个有很多规矩的环境下,他会特别早定型。将来成熟之后的创作,自觉不自觉地,就会和自己的父辈非常相似,难以突破。他也可以很有名气,但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去超越自己的父辈。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大多数“画二代”的这种经历。我父亲虽然画画,但他没有师承系统,没有在美院待过,所以没有一套既定的系统的东西施加给我,正好我也不想要。我所生长的环境一直都是自由自在的状态。我画画的时候,从来不会去考虑外界会如何反应,也不会去考虑父亲是怎么画的。只想用一种最恰当的方式把自己想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其结果,就是我画的东西和我父亲、和任何人都不同。
艺术这件事情说起来很缥缈、很崇高,其实它有很现实的部分。我们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个的“圈子”,一个圈子里的审美标准、技法系统都是和利益相关的。这个圈子足够强大,就可以凭借话语权去圈占社会资源,所以圈子里的各种权威人物必然要去维护“圈子”的话语权和权威性。你要承认我的标准,接受它,才有进入的可能。这种现状,对于非“画二代”的小孩,或者是像我这样坚持“个体创作”的人来说,都是很大的障碍。
聊以自慰的是,画画这个圈子虽然有各种利益关系盘根错节,但艺术家最终还是要靠作品来说话,它有一个靠手艺吃饭的特点。如果确实画得好,也会有脱颖而出的机会。但前提是,你得比大多数人都画得好。如果和“画二代”在同一水平,那“画二代”确实有比你混得好的资本。
(实习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