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
陈丹青近日接受《东方早报》采访时发表了一个观点:所有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根本动力,来自于民族自卑心理。“全世界的民族主义,非西方国家的民族主义,一个强烈推动力就是民族自卑心理。越是自卑的心灵越渴望自尊,渴望被尊敬,尤其是被承认。这是所有中国当代艺术的根本动力。”这个观点我不认同。
一、过去自卑并不意味着现在自卑,将来更不可能
“自卑”本身并不会产生“推动力”。它是两者相遇的时候力量对比相差悬殊而产生的一种正常的心理反应。“自卑”有可能导致各种不同的行为,比如:逃避,服从、报复或者自强,它们的结果也会完全不同。
1840年,中国与世界相遇,躲是躲不开了,农业文明与工商文明迎头相撞,两者在生产力力量上相差悬殊,结果是必然的,遍体鳞伤且毫无还手之力。最初的痛苦、困惑和自卑是一定的。中国在过去两千多年里一直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中国就是天下)。遭遇“现代”之后才知道,世界之大,没有中国。数千年的文明模式被打破,面对的问题残酷而简单:生存还是毁灭。15世纪之后,面对西方在全球的商业扩张和掠夺,所有非西方国家都将面对这个问题,只有一种答案才能生存。冯友兰在《中国哲学简史》中说,“说西方侵略东方,这样说并不准确。事实上,正是现代侵略中世纪。要生存在现代世界里,中国就必须现代化。”
与其说中国的转型是被迫的,不如说是痛定思痛之后,主动选择的结果。“自卑”之后的行为选择有很多种,但惟有一种才是有效的,“自强”——向西方学习,正视自己,实现自身的转变。自卑并不可怕,问题是自卑之后的“选择”。
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为代表的20世纪上半期留学归来的艺术家,尽管他们之间观点各不相同,甚至相互冲突,但他们都用现代文化的观念来改造、引导、推动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型。国外学习的都是油画,但回到国内最后都选择了“宣纸、水墨”作为绘画的创作工具。这不是偶然,既有文化认同的作用,也因为他们具有“文化担当”的精神。中国读书人的传统“以天下为己任”与文化担当的精神促使他们对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型做出了极为重要的贡献。国家文化蒙难,但他们从未放弃自己的理想与骨气。
文革结束,改革开放,中国当代艺术开始发展。那时候中国一穷二白,经济落后、思想封闭,与世界之间相差悬殊,艺术家看世界(西方)时会存在一定的自卑心理。但推动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一定不是自卑,自卑本身并不产生动力,自卑之后也可以无所作为。
我自己有一个很深的印象,当我第一次到中央美术学院的时候,是贴着墙边走的,很为自卑。那时候美院在我的眼里是神圣的,高不可攀,在云端里。但当8年以后我研究生毕业的时候走出美院,昂首阔步。美院没有变,但改变的是我自己。过去自卑并不意味着现在自卑,将来更不可能。
曾经有人问我,你们这一代艺术家与上一代艺术家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或许,上一代艺术家所处的时代背景,由于当时中国与世界形成强烈对比与差距,他们看世界的时候无法避免一种“从下向上”的眼光。而我们这一代,由于中国及世界所发生的深刻的变化(我始终认为经济对艺术有决定性的影响),视角会向上移动,越来越要求一种“平视”世界的眼光。我们有很多问题,需要向西方学习,需要去改变,这是事实,但也并不认为他们就高人一等。
目前,中国当代艺术面对一次转型,这是由经济决定的。前一阶段中国当代艺术实现了“与世界接轨”,了解世界规则,融入国际体系,经历了对西方各种艺术潮流的种种模仿。但随着世界和中国发生的深刻变化,中国所面对的文化问题有所不同。中国当代艺术会越来越注重自身的问题,以我为主,具有更强的“文化自觉”的意识。
过去自卑并不意味着现在自卑,将来更不会自卑。陈丹青所说的“民族自卑心理”绝不可能是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根本动力。
二、对民族主义的误解,美国本质上是“民族主义”的
民族主义容易引起很多的误解。似乎总是和极端、排外、偏执、好战联系在一起。陈丹青甚至把非西方国家的民族主义和民族自卑心理必然地联系在一起,其实并非如此。民族主义,对每一个国家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当然,我是指理性民族主义。
美国是“世界主义”的么?也许是,作为世界的领袖,有些方面也许是。但美国从跟本上是“民族主义”的。美国在一切重要问题上无一不是以维护其自身利益为准则,甚至会不惜一切代价。最近斯诺登披露的情报,美国对35个国家元首的电话进行监听,甚至包括诸多盟国。德国总理默克尔的手机被监听10年,欧洲非常愤怒。其实不难理解,美国的行为从根本上是“民族主义”,而不是“世界主义”。美国虽然是个移民国家,文化也很多元,但让一帮不同肤色的哥们生活在一个国家或者城市,相安无事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因为不同的文化背景,文化差异巨大且存在冲突,如何让他们统一在一个国家之内?所以美国一直强调自己是一个宗教国家(每一张美元和硬币上都印有In God We Trust),信奉基督教,新教伦理与清教精神(白人价值观)占据主导地位的国家。没有每一个公民移民对国家价值及文化的认同,用不着外来入侵,美国自己就崩溃了。在涉及核心价值和利益方面,美国坚定不移的信奉民族主义。这就是事实,我们也不必装作视而不见。
人性天生就是自私的,尽其所能求得最大化的生存空间是人类动物的本能。有人类(生命)的地方就会有剥削、有压迫、有阶级(试图彻底消除反而违背人性,带来灾难)。人们只能努力去约束人性,但视而不见、有意回避是不智的。现实是冷酷的,每一个国家,在涉及到利益的方面,会毫不犹豫地以自己为核心。
和平从来不是理所当然,更并不取决于美好的愿望。和平只取决于一个条件:外在的制衡。即大国之间的力量对比,尤其是核力量的制衡,现实中相互具有毁灭对方的能力,这既是人性的荒诞,也是“理性的克制”。任何一个国家失去外在的制约,都将是可怕的。
三、“从中国出发”
就像中国的经济一样,中国当代艺术面临转型,原有的推动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模式在今天已经成为了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障碍。
过去数十年,中国当代艺术一直在借用、模仿西方的艺术形态,作为一个过程,也是必须的,有它的合理性。学习、了解、融入世界,最终是为了“成为自己”。当代艺术的主导权掌控在西方的手中,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一定程度上离不开西方对中国的想象。就像栗宪庭曾经说过的,中国当代艺术就是西方文化大餐上的一盘春卷。现在随着世界格局的转变、中国的发展以及在世界上的影响力,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也不需要完全跟随别人的节奏,从历史的发展来看这是注定要发生的,会越来越具有“文化自觉”的意识,从中国自身的问题出发,理性、客观、务实地讨论和展示中国自身所面对的真实的问题。
中国在现代转型过程中,最重要的文化矛盾是什么?目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最为缺乏的是什么?我们所引入、学习的西方现代的观点和方法与中国的现实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中国所面对的主要的文化矛盾是在社会转型过程中,经济快速发展与“价值失落”(传统价值崩溃,而新的现代价值尚未确立)之间的矛盾。中国在文化上最需要解决的是什么样的问题?是后现代主义的问题?现代主义的?还是前现代主义的?我认为,中国当代艺术最为缺乏的,既不是前现代主义,也不是后现代主义,而是以“理性”为核心的现代主义的基本价值观。
我的观点很简单,“理性、理性、再理性,老是理性,中国当代艺术的问题就真的解决了。”在社会的转型中,中国及中国当代艺术最缺乏的都是“理性”。
四、我是一个理性民族主义者和文化保守主义者。
民族主义背后最重要的问题是“我们是谁?”在没有弄清楚自己是谁,自己的利益是什么,能够很好的保护自身利益之前大谈世界主义毫无意义。
现实很冷酷,未来并不取决于美好的愿望,而是自身的发展、力量、持续的反省、理性和克制,这就是理性民族主义。
现代社会(工商金融社会)是一个保障私人权益为根本,注重契约精神,每一个人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社会。在现代社会,不能弄清楚自己的利益是什么,不能维护自己的利益,以自己的利益为核心,就谈不到维护公共的利益(世界的和平);不能对自己负责,根本谈不到对别人负责;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文化上来自于哪里,不了解自己的文化属性,大谈世界主义就是自欺欺人。这就是文化保守主义。
作为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我认为:1,中国的现代转型是必须的,但“现代化”并不意味着彻底的“西方化”,这是因为“文化根性”在发挥作用,传统无法被切断;2,文明无论如何发展,传统都会发挥重要的作用。需要认真对待、重新理解和批判继承。
(实习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