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中村屋羊羹的包装
蛇年春节刚过,再一次被一年一度泛滥成灾的劣质包装潮淹没——君不见,大街上、地铁里、电梯中,你不得不与手拎巨大中式礼品盒走亲访友的国人遭遇。清一色大红底色,四方或长方形的瓦楞纸盒,上面印有蛇、龙、麒麟、双喜、中国结、年年有鱼等吉祥图案,透着“欢乐祥和”的节日氛围,但——请允许我说句心里话——俗不可耐。从设计的角度说,这种中国式盛装大礼盒完全是一份粗鄙的作业,一种恶趣味的“时尚”,一种资源的浪费和空间的挥霍。试想,如果在一个实行严格垃圾分类制度的国度,一个人若收到五六份如此“大礼”的话,还得为之额外支出一笔垃圾处理费,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的。
商品包装的核心在于设计,而设计的生命是以人为本。“设计为人民服务”,虽然是近年来流行于国内设计界的一句笑谈,客观上却也道出了本土设计难接地气的现状。笔者以为,两种文化(或曰传统文化中的两种要素)制约了中国本土设计的发展。一是“买珠还椟”式思维:正因为宁愿买下华贵的椟而退还珠给楚人的郑国人一向被认为很“二”,才没人愿为椟埋单。可是,椟的价值难道一定逊于珠吗?设计,尤其是包装设计,本质上就是打造椟的营生,传统文化中所谓“内容大于形式”、“形式为内容服务”的思维定势是设计的毒药。二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设计亦需付费。蒋友柏曾对媒体披露其在京沪等地城市招募设计师时的感受,说中国人才不少,但缺乏原创性。当一位设计师总能免费获得最“前卫”的设计创意时,还犯得着去挖空心思穷琢磨吗?其结果,必然导致创造力的退化,乃至彻底“去势”——这可以部分解释为什么这个国家如此盛行“跟风”及“跟风”的弊害。
今人话语中的“设计”(Design)的语源来自意大利语“disegno”(原意为素描、草图)。世界公认的设计“三甲”是意大利、德国和日本,应该说均是其各自民族文化传统及国民美意识的产物,有不可复制性。但具体到不同的国家,何以在传统的艺术风土之上,形成了现代设计的内核,又如何进一步发展,等等,从历史到经验均不无可借鉴之处。就日本而言,虽然艺术和工艺的传统源远流长,但现代设计之成立,其实是晚近的事。“设计”(日文系来自“Design”的外来语“デザイン”)的说法在一般民众层面的传播,则是战后的事情。最初是指涉洋服、时装的设计(所谓“洋裁”),后内涵逐渐扩大,成为今天传媒话语的“设计”,并定型化。
1951年,一干战前的工艺美术工作者(山名文夫、河野鹰思、原弘等)创立了日本宣传美术会;同一年,二科会 也设立了商业美术部(由千宗室、敕使河原仓风、山肋严等主持)。前者是自觉区别于传统画家、插画家,以设计为己任的职业设计师,后者虽仍被目为画家,但更多着眼于广告设计等商业美术创作的新领域。这两个机构成立伊始,便各自举办了首次美展,以崭新的阵容和姿态,宣告了战后的重新出发——此乃日本现代设计的发端。彼时,正值朝鲜战争后的经济复兴期,技术革新层出不穷,大量生产与大量消费的消费社会文化始成形,从事工业设计的设计师群体从传统从事“纯艺术”(Fine Art)创作的职业画家阶层中分离出来,因需求旺盛,收入水平和社会地位也得以提升,艺术圈的门户之见和藩篱渐成明日黄花。特别是法国出生的美籍工业设计师莱蒙德·劳维访日,以150万日元(按当时的币制堪称巨额)的天文数字设计费接手“Peace”香烟的包装设计,令日本同行大开眼界:报酬虽高,但更新包装后的香烟销售陡增四成,极大改变了社会对设计的认知。
日本原本就有深厚的工艺(或曰“民艺”)传统,现代“设计”观念一旦落地,转型颇顺利,且势头生猛。初期的设计更强调艺术性,融入了西方现代艺术中几何造型的抽象表现手段和功能主义的要素,很快迎来了一个现代艺术与设计的蜜月期。
1954年,从国际设计界最权威的“米兰三年展”发去邀请,日本竟因准备不充分而未能出展,引发了舆论的热议,胜见胜、石元泰博、冈本太郎、丹下健三、柳宗理等人遂发起成立了国际设计协会,以推进国内设计的普及和国际交流,并得到业界的相应:著名百货店银座松屋设立“好设计之角”,评选奖掖优秀设计,从而掀起了一场“好设计”运动。
1957年,外相藤山爱一郎访英时,受到了英国方面关于日本商品盗用其设计创意的投诉和抗议。政府尴尬之余,痛感设计行政一体化的必要性,即改变民间、业界各自为战的现状,整合资源,信息共享,以期共同提升设计品质。于是,成立了直属通产省的“意匠奖励审议会”,由集中了各个领域精粹的委员会,评选年度“好设计”,入选作品及相关商品可打上“G”标志。与此同时,《设计批评》、《广告批评》等学术刊物相继创刊,清水几太郎等学者从学术层面谈设计,警惕设计陷入过度的商业主义和政府行政主导下的保守化陷阱。
1964年的东京奥运会和其后的大阪世博会是日本设计的华丽登场。从此,一种被称为“东洋趣味”(拉丁语Japonica)的新日本主义开始在国际设计界定型,且长久辐射能量,挥之不去。包豪斯的创设者、德国建筑师格罗皮乌斯访日时,对日本建筑师丹下健三、清家清融入了桂离宫、数寄屋(日式茶室)等传统日本建筑中的榻榻米、隔扇、拉门、书院(和式住宅的客厅)等功能要素的现代设计盛赞不已。
不仅建筑设计,时装、平面(书籍装帧)、家具、汽车设计等各个领域,日本的影响开始溢出国界,涌现了一批大师级“鬼才”设计师,如三宅一生、田中一光、柳宗理、杉浦康平、横尾忠则等,成为世界工业设计的领跑者,其能量至今不衰。
(作者系作家)